天高雲淡。
天色近黃昏,一輪殘陽如血,高懸於大荒之西天,將這離光境無數城郭山沼映出紅彤彤的顏色。
深秋夕陽就如一個衰弱的老翁,雖然紅雲似火,但是卻沒有半點熱意。
幾棵合抱的老樹,在一片平野荒丘古道的蕭風朔氣中巍然挺立。遠方更有峰巒如聚,松濤似海。
一行行旅百十餘人正迎着秋風,踏着黃土蜿蜒東行。在這廣闊天地中,顯得渺小而孤寂。
其中有一家三口,在隊伍的最末,服色行止於旁人稍顯不同。三人中,一個少年走在最後,他手上拿着一本書,正邊走邊讀。
這少年約有十六七歲,生得劍眉星目,脣朱齒皓,面貌清秀,但仔細看去眉宇正中間卻有一條淡淡的黑線,透着一絲鬱氣。
“晨曦,該服藥了。”在少年身前,那三十餘歲的婦人停了下來,柔聲提醒着。這婦人面如滿月,看着少年的目光充滿慈藹。
這少年,便是葉蕭,他應了一聲,依舊一幅無精打采的樣子。
一個年約四十的中年人聞言也停住腳步。他頭髮灰白,頷下長髯數縷,面色紅潤,目光奕奕,雖然走了很久,卻絲毫不顯疲弱之態。
看着少年頹廢的模樣,他板着臉,哼了一聲道:“小兔崽子,別整日哭喪個臉。你老爹老媽還沒死呢!”婦人有些不愉,橫了他一眼,嗔道:“怎麼這樣跟孩子說話呢,多不吉利?”“嘿嘿,葉蕭們神族祖先,爲天地混沌四極所化,只尋自身氣脈,不問吉凶,怎麼能跟這些凡塵之人一樣見識。”那中年人口中這麼說,臉卻是繃得沒那麼緊了。看着那少年頹廢之態,嘆息了一聲道:“晨曦,葉蕭跟你娘心裡明白,你是因爲害得葉蕭們背離鄉土,淪落塵間而苦惱。但是你要看清楚,葉蕭跟你娘並無半點惱意。那山上待了這麼多年,能有機會出來走走,也是一件好事。你看這世間繁華,與山中不同,正可以開闊視野,正所謂行萬里路,勝讀萬卷書。你手裡這凡俗的書冊,也遠比族中那些經文有趣的多不是?”葉蕭聽了這話,看看手中捧着的“五湖志”,面色微晴,輕輕點頭嗯了一聲。
他揮了揮額上的汗珠,回首遠遠望去,遠山深褐色影子在紅色雲霧中扭扭曲曲,依稀可見,硬朗山脊格外猙獰。
那便是雄偉而險峻的夜嵐山,身邊這些凡俗人口中的神山。因爲山勢高峻雄偉,只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看起來還真是令人油然生出一股肅然敬畏之感,彷彿那千千萬萬的山頭綿延不絕,一直連接到天際,接入雲端,連通神境。
夜嵐連天向天橫,神山飄渺不知蹤!
這就是俗世對夜嵐神山的嚮往。
神山?
葉蕭此刻,心中的感覺極是奇妙。
原來,那些村民並沒有認錯人,自己還真的是“小神仙”啊。
因爲這具身體這個身份的一家三口,便是從那“神山”中被排擠出來的。
如此一來,身體內的那絲奇異力量,便有了出處。
這些村民見到一家“神仙三口”,信心也增了不少。路上又有些商人加入進來,一場悽慘的離家之旅,也就不那麼悲慼了,反而還增了幾分熱鬧。
對於葉家三口,村民敬畏。那些商人,也都察覺到不同,恭敬的很。
葉蕭心道,這些人只聽說自家來自遠方,但要是知道己方三人便來自那傳說中的神山,不知道該驚成什麼樣子。
或許正如自己手中書上所言,世人因爲無知而信奉,因爲未知而敬畏。
所謂神人,外表還不是跟凡人一般模樣,甚至還要世俗的多。
只是,這葉晨曦殘留記憶中,族中那聖地,委實神秘之極,難以測度。
這離光境,有魔教,有朝廷,還有神山,當真是奇異陸離。
行事,真個需要小心些纔是。
想到此,他臉色微變,咳嗽了幾聲,將那顆黑黝黝的丹藥服下,才感覺到肺腑當中的那股火熱奔涌的怒潮漸漸平息了下去。
這具身體,還有些隱患。
葉蕭皺起眉頭,心神不寧。
前面那小商旅拉腳的鐵木車輪,在沙石古道上碾着鬆軟的黃土堅實的沙石,抑揚頓挫,發出吱吱咯咯有韻律的鳴叫聲。不多時,已然是攀上一處小丘,只見得四下的森林鬱郁蒼蒼,長得極爲深密。
就在此時,這些旅人面上雖然盡是風塵,但卻笑容滿溢,顯得極是開懷。
經過這兩日同路交談,葉蕭知道,前方離州城不遠了。
州城並沒有被蠱毒影響,也沒有被魔教攻破,城中一切如故。
這些老少行腳商人的貨物馬上就要運抵,可以賺上一筆不菲錢財,自然興奮。而那攜妻帶女的村民,想到要進城,眼看一路跋涉終於到了盡頭,更是笑出聲來。
“要到了,州城雄壯,有海棠如火,有錦鯉戲水,有樓臺水榭煙雨如波,風光難以道盡,是州中一處極盡繁華所在。你們一家三口,活神仙遠道而來,也快點走,緊着去見識一番吧!”有人回頭說着,言語中透着歡喜。
似是被這些人的喜悅所感染,葉蕭清秀面上綻出一絲微笑,便如春暖花開,有一種別樣的動人心魄。
“砰!砰!砰!砰!”突然間,車輪碾動的韻律被打破了。
周圍像是要唱和一般,響起了沉悶的聲響。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村民們楞楞地停下了腳步,車輪聲消失,隨著響起的,是低沉卻響徹雲霄的震動之聲,那聲音似乎是從地底深處傳出。
這時,從遠方樹林中傳出“霹靂嘩啦”一長串突兀聲響,落難一般地飛竄出爲數不少的鳥獸。
這些鳥兒就跟失了魂似的,在天空不住地亂飛,不辨方向,不但翅膀打的枝葉紛落,居然還在半空中撞在一起,發出尖銳的啼鳴聲,毛羽散落飛舞漫天!
地上的走獸同樣驚惶地四處逃竄,彷彿想要逃,卻不知道逃到哪裡,悲號之聲此起彼落,便像是鬼魅夜哭一般迴盪在丘陵山林之間,良久不休。
這是怎麼了?
所有人都驚詫莫名,擡眼呆呆的看着那邊。
就在前方,夕陽返照處,那平原古道此刻卻像是着了火一般,但令人詫異的是,那光焰竟是藍色的!
而環繞在古道上的雲朵,也像是着了魔一般,開始閃爍着灼亮的藍色光輝。
如果不是眼前的情狀太過奇詭,這奇異的藍色光火,倒是令人歎爲觀止的奇景。
包括葉蕭在內,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盯著那詭異的藍。那幾個行商眼睛幾乎都要突了出來。
葉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景觀。他這具肉身的記憶對此也是一片空白,甚至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具肉身的家族世代居住在夜嵐山,也見過不少奇異的事物,卻從來沒有聽說過火焰會像傳說中的異法一樣發出藍光。
最嚇人的是,片刻之後,他才發現,這所有的奇異詭譎景觀,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突然無聲無息了。
平野朔風呼嘯聲,從地底傳出的轟隆聲,山林間的鳥叫聲、蟲鳴聲、野獸的低吼聲音,此刻已是完全沉寂。
這個世界,就像被人捂住了耳朵一般,變得靜悄悄的,一片死寂,只有那前方處,依舊閃着藍色妖異光芒。
旅人們都是驚詫不已,葉蕭一家人卻是極爲沉穩,只把眼睛掃過藍光綻放處,若有所思。
不知過了多久,在他們的前方,那藍光之下,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歌聲,唱的居然是兒歌。
“天黑黑,欲落雨,阿姐阿妹採茶去。阿姐的頭顱從枝椏之間跌落,阿妹的小手剛伸進烏鴉窩,小小的腳還踩着潮溼的草垛。夏天靜靜的晚上依舊炎熱,阿姐的脖頸響起了兒歌,而烏鴉、而烏鴉,烏鴉從來沒有飛起過。”一個小小的人影在驚惶的鳥獸後面走來,步履蹣跚。
聽了這樣的兒歌,旅人們都是面面相覷。
這兒歌,他們再熟悉不過,因爲這便是此州小兒最喜歡唱的兒歌“天黑黑”,只是詞卻變了。
從小唱到大的童稚歌謠,卻在這樣的古怪處境中出現,讓整個氣氛更增詭異。而且,這首歌的涵義細想之下卻非常的可怕。
天黑要下雨,怎會還有小姐妹去採茶?
烏鴉都搭窩在大樹上,至少兩三丈高,小女孩怎麼夠的到?
而後面的童謠更是陰森可怖。
歌聲中,緩緩走過來一個小小的身影。
這是一個小女孩,不過三四歲大小。頭髮黑黑的披散着,光滑順長,臉上紅潤可愛,光滑細膩,跟普通的小孩子沒什麼兩樣。
但衆人定睛一看,卻忍不住瞳孔收縮,驚呼出聲,音色都顫抖變了聲調!
因爲這個小女孩的眼睛竟然只有眼白,沒有黑色瞳仁!
這雙蒼白的,雪白的,悽白的眼睛,正直直看着衆人,口中還在哼唱不休!
令人驚駭的,不僅僅是這毫無半點人類表情的慘白冷瞳,在這個小女孩的肩頭,正蹲着一隻黑漆漆的大鳥,仔細看去,卻是一頭尖嘴烏鴉,眼睛黑洞洞的,冷眼看着衆人,就像在盯着一堆死人,一堆可吞噬的骨肉!
每個人都身上發冷,覺得這烏鴉似乎隨時都可能飛上來啄了自己的眼珠子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