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當真是叫我連想都不敢想、也想不到的,就因我這一次執拗的、賭氣般的任性,不僅害累了皇上、驚鴻苑上下的擔心和焦灼,且引得這一道紅牆之外那人的急迫……敬國公姜淮,他居然進宮了!只爲我被人欺負了的這件事情。
我曾經以爲自己進宮之後,於他來講就成了一架高高飛上天空的風箏,與他之間只有一根細線牽着引着,越飛越高,逐漸與他遠隔萬里。只有他一牽細線時我才能重回他的手中,而我卻沒有辦法把他帶到天上。且,他不會輕易牽動這根細線。
所以,他這一次能爲我所心憂、所焦灼,只爲了這件事情就巴巴的跑進宮裡來瞧我,實在讓我意外,卻沒有辦法讓我歡喜起來……
在旁人眼裡,他這個做父親的委實是把女兒寵溺到了天上去,在女兒的事情上眼裡從來揉不進沙子,決計不允許自己的女兒身受半分委屈!但我心裡卻明白,姜淮這個人做事情,每一步都有他的考量。這一遭進宮,只怕也是有考量的。
雖然是父女,但我時今畢竟已是皇上的宮妃,在寢宮裡父女相見大抵是不合適的。於是便在冉幸的服侍下,往了錦鑾宮小花園處相見。
在場的不止有師父一人,還有聞了消息後下朝過來的皇上,以及諸多宮娥內侍。所以若說些貼己話,還是有着諸多不方便的。
隔過這薄薄一層霧氣,遠遠兒瞧見姜淮負手而立、似正與皇上說着什麼話。
皇上生的也是迥非尋常之清美挺拔,但單看時似乎覺的二人品貌不相上下,可就這麼並肩一處,便一眼就瞧出了還是師父更美許多!
我心一動,頷首後加快了步伐過去。
公公尖着嗓子拉長聲調道了聲:“旈嬪娘娘來了!”
這兩個人便在同時回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很不相同。皇上眼裡是濃郁的關切;而師父……似乎也有關切的成份,但又揉雜了許多東西,就這麼逐次的沉澱下來,是令我一貫的看不清楚。
我擡眸又行去,玉足聘婷的上了這小亭的臺階。皇上抖了龍袍,向我過來後擡手拉住我,把我的手包裹在他溫熱的大掌中,體溫鮮明的對比突然讓我察覺到自己此刻肌膚的寒冷。
“昨個夜裡才落了些薄雪,天氣正冷冽着,怎麼不知加衣裳?”皇上側首,墨眉微聚。
我神色動容,但只有一瞬,因爲姜淮在這裡,所以我的這一顆心全部都撲在了姜淮的身上,竟就半點兒都容不得皇上了!
“妾身無妨的。”我簡單的敷衍了句,旋即擡足又往前走。
皇上他似乎也體察出我的心不在焉和情之所繫,不再多言,引着我走到姜淮面前:“敬國公當真是寵愛女兒,才聞了你身子有異,噥,便來瞧你了!”他笑笑,聲音朗朗的,是輕快的打趣。
我斂眸,迫切的想看看姜淮這張讓我夢繞魂牽、想念難遏制的面孔!但因皇上在這裡,故我多有介懷,並不敢光明正大的看,心中侷促、糾葛的竟有如做了賊一般了!只以稍轉眼瞼、餘光微觸的瞬間,貪婪一顧師父這神祗的容顏。
師父又瘦了一些,但那抹無匹的丰姿依舊毫不減色,氣韻也不能衰減。這個人當真是濁世之上極難得的,彷彿奪了天地間所有的鐘靈毓秀、精
英造化,把所有所有的神蹟如數和諧的融於一身!
這世上,沒有女人面着這樣一張玉一樣的顏,而能絲毫都不動心的吧……縱然是磐玉石雕琢出的那麼一個人兒,怕是也難以匹敵姜淮的美色。
一個女人若是生長出落的月貌花容,那是一定會成爲禍水紅顏、遺恨萬古的!那麼,若是一個男人當真可以傾國傾城,又會引來怎樣一場驚了天地的異變?
太過美好的事物,其背後一定都是透着深濃莫測的不祥……
至此,我沒禁住就起了一抖!
“嘖。”皇上察覺出我的顫抖,皺眉微嘆,眼神忽而怨怪起來,“朕就說你會發冷,看看,可怎麼說的!”他只當是我畏冷而顫抖,把肩頭罩着的長兔毛斗篷爲我披好,又叫宮人去取了湯婆子給我抱在懷裡。
“臣,參見旈嬪娘娘。”這時姜淮開口,對我畢恭畢敬的斂襟行禮。
“嗯……”我愣了一下,所有的綺思終於在此刻全部被斬斷。猛然意識到時今我爲宮妃他爲臣子,他見了我需行禮儀,“敬國公請起。”縱然不習慣,我還是將他赦免、命他起來。
目光交錯間,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落在心底。我斂眸,知道師父進宮這遭是爲我壯聲威的!他一向留心宮裡的動向,我的事情瞞不過他實屬必然。雖然宮裡宮外紅牆遠隔,但我所行所做一切一切又豈能瞞得過他?
感受到師父落在我面上的那一抹寵溺目光,我雙頰無由開始發燙。皇上就在身旁與我並肩,牽着我的手,但無法驅散我心中見到姜淮時這萬分緊張的情態。
忽聽姜淮笑道:“我們家丫頭素來單純良善,從不知道什麼叫做與人爲敵、笑裡藏刀。”
我甫擡眸,斂了一下眼瞼。他這句話說的委實是突兀了,而面着他那含笑的眼、雲淡風輕的臉,我不知道他這是在唱得哪一齣。
皇上沒言語,興許心中也因這話題起的突兀而沒能反應過來。
“但我這個作父親的,卻不能不過問她的生涯是否過的安泰幸福。”姜淮頷首,單手負後、愈發的正了正身子,他突然肅了眼瞼、沉澱了聲色,“只要有我上官淮在朝一日,我的丫頭,就絕對不會允許她屈居人下!”於此一頓,一字一句,透着一股子不馴的堅韌,“也絕對不會叫她以這樣卑微的方式求得所謂的聖寵!”最後這句話更是一氣呵成,一落言後,周遭空氣似乎都被帶的一震!
我心波頓然起伏,姜淮這話說的委實霸氣,含着一股子濃郁化不開的情,這情這愛次第沉澱,聽來可以那樣清晰的感覺出其中的厚重……
“國公爺這話,當真是跟朕疏落的很了!”皇上突然開口,聲音依舊含笑,但比方纔添了絲肅穆。
我甫一回神,側眸瞧瞧皇上、又瞧瞧姜淮。
“怎麼會?”姜淮哂笑,態度怎麼都覺的有些不羈,他略緩,“君臣有別,君就是君,做臣下的縱是這心赤誠可愛,也決計是不敢不顧惜這一層的,皇上覺的可對?”
皇上笑意未斂,點點頭並不否認。旋即又擡眼,態度帶着幾分玩味、幾許輕快:“敬國公此刻這態度,不就很可愛?”那手掌把我的手握得愈緊了些。
姜淮擡目未語。
周遭空
氣一瞬間僵定住,滋味莫名,時而冷凝時而又如身處熱鍋火海,叫我心中莫名急迫,同時又覺的渾身內外全都不舒服……
也不知道就這樣過去了多久,忽然,皇上與姜淮二人相視中目光一斂,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這笑聲一下子就把冷凝、固結的氣氛給渙散了去!我心一定,卻看得愈發糊塗。
“臣那府祗之內還有事務擱置着未忙完,便先行告辭了。”須臾後斂笑,姜淮向皇上告辭。
皇上點頭、探手做了個客套的手勢:“那朕便不多留貴客,敬國公走好!”
姜淮回之一笑,後側目瞧我一瞧,這目光很普通,似乎只是無心一顧。
卻撩撥的我再一次心海巨浪驟生!
這時姜淮已經邁步離開,那驚豔的姿影如一道鴻鵠的鶴,很快便沒入遠方層疊的景深中去了。
這次入宮的會面,不曾留給我與姜淮半點兒私人獨處的空間,貼己的話更是沒能說上一句。
我心裡空落落的,忽然覺的所有的熱鬧都隨着姜淮的這一轉身而被帶去,周遭只剩下一陣陣空虛寂寞。元月深冬間的寒冷,就此愈發強烈……。
二月初的時候,太后突然下旨晉升了珍昭媛爲珍嬪!
這是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珍嬪的晉升再一次結束了我後宮獨大的局面。珍嬪旈嬪、分庭抗禮,之間意味是彌深的……
我心思黯淡。
早先太后明明已經放棄了蕭華凝而提拔我,但此次壽宴的事情讓太后對我生了反感,她以此來威懾於我,防着我獨霸後宮、尾大不掉。
我知道,太后心裡真正所向的只有未來那位沈家的準皇后,壽宴上我那點兒心思騙得了皇上卻不見得能瞞得過太后,而皇上對我的反應也讓太后嗅到了威脅。加上前陣子師父的態度……這一切讓她很擔心我日後威脅到沈皇后、動搖沈皇后的地位,所以她又利用蕭華凝來與我分庭抗禮。
驚聞這個晉升的消息後,我整個人徐徐的跌落在了座椅上。
這一瞬我清楚的明白,自己連日以來苦心在太后那裡建立起的信任,突然一下子瓦解了……
“給國公爺去一封信,將這裡的情形告知吧!”冉幸立在我身側,徐徐的言語着寬慰我。
我回神點頭。
冉幸便頷首退去。
靜謐內室留得我一人苦思冥想,思緒愈發清晰開闊起來。
說起姜淮……
我突然想到,師父上次進宮爲我造聲勢,其實是害了我、叫我失了信任!
姜淮他那樣認真的一個人,他怎麼會犯這樣低端的錯誤?他當時到底是因擔心我而起了一時的衝動,還是他刻意爲之、故意要太后心覺上官家心浮氣躁不會對皇權造成威脅?
思緒一落,我覺的,一定是後者。
驀然地一下,我下意識勾脣苦笑,忽感這身甚是凋零,這旁人看來所有的體面,其實都是建立在浮虛的海市蜃樓之上!而那鮮花着錦背後所擁有的無法握於手中的空虛,也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清楚明白的知道……
天大地大,我卻忽覺自己身如蜉蝣、沒着沒落。
我忽然覺的自己很悲哀。非常,非常悲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