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劫

南司玥生着悶氣,一心想將那討厭的人兒甩得遠遠地,竟不知自己已胡亂走進一片密林。此處古木參天,蒿草旺盛,一條羊腸小道蜿蜒不知去往何方。當下不敢再走,只停了腳步四下觀望。南司璃本是低頭緊緊跟着,現在冷不丁一頭撞在他身上,倒痛得呲牙咧嘴。揉揉頭頂,仍是急切道:“玥,你聽我解釋,我,我……”

南司玥惱火地一拳敲在他頭頂,道:“你給我閉嘴!”

南司璃吃痛,這才收聲,一面又睜着可憐巴巴的眼睛偷偷瞧着皇兄,見他表情凝重,忙不迭收起心緒,好生注意四周。

草叢裡,似有什麼在蠢蠢欲動。

黎影警覺,忙提刀擋在他二人身前。

半晌,自地平線下走來一人,高聲念道:“此山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聞言,黎影愣住。南司玥冷哼一聲。南司璃卻早笑得直不起腰整個人掛在皇兄身上了,惹得南司玥又是狠踢他兩腳,這才住了口,道:“這位兄臺,你要打劫就直說好了。要多少銀子我都給,只求你別再念這種下三濫的順口溜了。”

那人面上一紅,嚷道:“誰要你的銀子了!銀子老子多的是。”

“那你要什麼?”

“我要……我要……”那人側頭想了半晌,實在想不出個名堂,便從懷裡掏出個小紙卷,攤開來看了看,擡頭大聲道:“南司玥!”

南司玥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南司璃亦是一頭霧水,正要問,又聽那人道:“你就是南司玥?”

南司玥上前一步,含道:“正是。”

那人看他一眼,不禁眼前一亮,嘖嘖稱奇。天下竟有如此美人,難怪有人願花重金買他一命。高貴的身份暫且不論,單是那光潔的容顏,就值得他人一擲千金。當下將手放在脣邊,吹一聲長哨。四周立即一陣風吹草動,自暗處竄出十幾個山賊打扮的壯士,個個手持利器向他們撲來。

三人見勢不妙,忙散開,各自爲陣,與那十幾人廝打起來。南司璃與三四人空手拆招,不得攻,只得抽出輪迴,邊舞邊嚷道:“真是不得了了。如今山賊都這麼兇悍,個個如狼似虎。這要是以後打起仗來,天下還不被他們搶了去!”

“你胡說什麼!”南司玥正鬥得分身不得,聽他胡言亂語,忙喝斷。這些人看似山賊打扮,實則個個高手,想來不是泛泛之輩,是些武林中人也未必不可能。只是不知,自己何曾惹惱了這些武林人士,竟是要人家招招致命來對付他。

黎影哪管他二人鬥嘴,一心只想保主子安全,早抽出珈葉雙刀舞得風生水起。青色魅影將路邊植物盡數吞去,哀號不止。對方一條銀色長鞭瞬間揮出,點點碎光落在鬼魅身上,竟將元神打散,令其消失得無影無蹤。南司璃見狀大驚,眼看那鞭就要落到黎影身上,忙揮出輪迴,一條巨龍頃刻與鞭子糾結在一起。黎影險險躲過一劫,向南司璃拱手道:“多謝。”

南司璃哪還來得及還禮,一個側身即有大刀向自己揮來。南司玥離他最近,縱身一躍將那刀踢出老遠。南司璃緩口氣,與他背靠背站着,低低囑咐道:“小心。”

南司玥停了手,對那些山賊道:“各位,南司玥與各位素不相識,爲何各位要對南司玥痛下殺手?”

那爲的壯漢愣了愣,亦學了他模樣,彬彬有禮道:“長皇子何等尊貴之人,怎麼會認得我等?只不過我等受人之託,替人辦事,要長皇子一顆人頭罷了。”

“哼,受人之託!”南司璃忍不住冷哼一聲,道,“不過就是爲錢嘛。說吧,那人給你們多少錢,我出雙倍,只請各位今日就此回去了。”

那人答道:“這不是錢的問題。”

“如此說來,就是恩怨問題了。”南司璃立即瞭然,輕輕點頭。

那人卻不再答話,再度以凌厲之勢攻來。南司玥看他架勢,忙挺身擋在弟弟面前。南司璃哪裡肯相讓,亦是與敵人鬥得難解難分。

如此過了大半天,雙方都討不到好處。天氣炎熱,三人都被汗溼透了衣衫。四周樹木盡倒,整座山峰似被削平了一般,光禿禿的甚是難看。三人以少對多,且對方招術稀奇古怪,竟是聞所未聞,不由得分身乏術,漸漸不敵。情急之下,南司玥忙喝停南司璃,伸手結印。一道赤色六芒星陣平地而起,頓時風聲大作,很是駭人。南司璃會意,將輪迴往陣心一插,口中唸唸有詞,自劍端引出一道赤色碎光。那光頃刻便破雲直上,劃亮天空。

光柱切破雲層,與晚霞交相輝映,千里之外仍然清晰可見。遠在二條巷的人們,自是將這美景盡收眼底。

二條巷乃京都最繁華的煙花之地,雖纔剛到傍晚時分,各樓各堂卻已是紅燈高掛,箜篌絲竹聲聲不斷了。兵部尚書劉侍此時正坐於小窗邊,邊喝小酒邊聽那萬里飄香樓的紅牌嚶嚶歌唱。此姬濃妝豔抹,手中紅絹輕輕起舞,口裡亦是碎碎而唱:“黃金爲君門,白玉爲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劉侍正恍然失神,忽聽街上百姓大喊:“快看,好美的紅光!”心中好奇,轉眼向天邊望去,然這一瞥便驚出一聲冷汗。只道二位皇子有難,忙拿起酒壺咕咕猛灌兩口,提起兵器不辨東西南北地跑。身後侍從領了行軍令牌,匆匆回城調兵。

一行人急急忙忙趕往光柱方向。然而這光柱很快便熄滅,南司玥三人再度與山賊糾纏在一起。幸而劉侍帶兵及時趕到,加入戰鬥。敵人寡不敵衆,往別處逃去。

劉侍領命帶兵去追,黎影亦是尾隨其後。臨行前只聽南司玥吩咐道:“黎影,抓活的。”忙應了聲,小心去辦。

夜幕漸漸深沉。南司玥看那人影消失不見,才向南司璃道:“我不記得與這些江湖人士有過恩怨。”

“哼,哪裡是些江湖人士!”南司璃收了劍,氣呼呼道,“分明是皇廷死士。”

“死士?”南司玥一愣。這皇廷之中,各宮各殿爲保主子安全,皆配有十二死士。這些死士個個身懷絕技,不到關鍵時刻絕不露面。今日不知是哪位主子,竟不昔出動十二死士也要置他於死地。想了半晌,忙又追問道:“既是死士,爲何要假冒山賊?”

“想來是爲了製造假象。”南司璃道,“他們扮成山賊,伺機行兇,倘若你命喪於此,父皇定會以爲是山賊所爲,不會深究。再者,這些人假扮山賊,行爲如此拙劣,武功又如此詭異,我們早已先入爲主,以爲是些江湖人士,即便父皇深究,也只會往江湖恩怨上去想,斷然不會料到,這仇家,竟是在宮中。我也是方纔劃破了那人衣服,見他裡衣全是宮中面料,這纔想到的。”

“雙重掩護。”南司玥嘆息一聲,又道,“如若是宮中之人,要查真兇,可就難辦了。”

南司璃卻道:“哪裡難辦!依我看,分明就是南司琰的詭計。玥,你想想,整個宮中,除了他,還有誰與你有如此深仇大恨?”

南司玥不語。對於南司琰的野心,他當然是知道的。但他同時也清楚,南司琰不會如此輕易就將自己暴露得徹徹底底。若是沒有萬全的把握,南司琰是絕計不會對他用上一兵一卒的。

南司璃見他蹙眉,心中憐惜,便倏地跪下,向他道:“玥,請你,請你一定爲王!”

“南司璃!”南司玥冷不防聽得他說,一聲怒吼,冷冷道:“你不必行此大禮,起來說話!”

南司璃不起,卻是拉了他褲腳道:“你若不答應,我便不起。”

“璃!”南司玥無法,一低頭,驀地瞧見那如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眸中閃現出堅毅的光來,心下一軟,不由柔聲道:“璃,別逼我。你不知道,我……”

“我知道!”南司璃急切打斷他,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想像父皇那樣,爲了那高高在上的位置連母后也保護不了。我也不想那樣,可是我明白,如此險境,玥要自保,必先爲王。”

“不是。不是那樣。”南司玥亦跪下來,跪在弟弟身前,一字一句道,“我要保護的,不是自己……”而是你,我最珍貴的寶物。

南司玥動動嘴脣,那脣邊的話語,終是沒能說出口。愣愣看了南司璃半晌,又道:“父皇……犧牲母后來保住皇家的顏面。可是,母后有什麼錯呢?她不過是嫁給了自己心愛的男子。璃,皇家有皇家的無奈。父皇保護不了自己的結妻子,是他的無奈;母后不能與心愛的人長相廝守,是她的無奈;而我們,本不應該生在帝王家卻偏偏不如所願,這也是我們的無奈。既已無奈至此,又爲何要讓我離那深淵更近一步?我恨父皇。我恨他的權利,恨他的無可奈何,恨他的一切。所以,我不要他的位子,我不做第二個夏頡。”

“你不是他!”南司璃捧了皇兄臉道,“玥不是父皇,玥也永遠不會變成父皇。玥只是你自己。你有自己的苦衷,我都知道。你想爲母后報仇,可是那幕後兇手既有能力害死母后,就絕不是泛泛之輩,你若不是王,要如何置他於死地?再者,目前朝中形勢複雜,你雖無意於皇位,卻站在浪頭風尖,如今日這般想殺你的人何其計數,你若不爲王,要如何面對這重重危機?還有……”還有,還有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平安,只有你爲王,纔沒有人再敢傷害你。

南司玥側開頭不答。南司璃又狠下心腸,道:“還有,璃向來頑劣,不知道何時又會惹來殺身之禍,玥只有爲王,才能保護我。玥,皇兄,請你,請你一定保護我……”一語未完,早已是泣不成聲了。

南司玥當然知他此話用意。他是爲保自己安全,才說出這般任性的話來。不由心軟,伸手爲他拭乾臉頰的淚,自己卻又哭道:“璃,你希望嗎?你真的希望嗎?只要你高興,我做!”

南司璃靜靜看着他,臉上再度流下兩行清淚,內心掙扎半晌,才咬了牙道:“是。我希望。我希望玥在三月之後登上太子之位!”說完眼睛一閉,哭出聲來。

南司玥扶了他肩膀,流淚點頭道:“好。我如你所願。”

“玥!”南司璃一把抱了他,哭得更響。明知道不該,卻仍是昧着真心將他推入深淵。心裡千萬個不捨,卻只化作一聲深情的呼喊,消散在風中。自己此舉,不知是對是錯,只盼從此以後,不要和玥越走越遠。一邊哭,一邊收緊了手臂,將那人圈得更緊,生怕一不小心,他便離自己而去。

南司玥亦是抱緊了弟弟,泣不成聲。倘若這是璃希望的,倘若唯有如此才能讓璃心安,那麼,他做。即使前方是萬丈深淵又如何,只爲了璃的一句話,他便可以跳入其中永世不得翻身。

一切……只爲了一個南司璃。

晚風,悄悄劃過遠山,聲慟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