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実

夏頡帝大好興致生生被這兩個兒子打斷,頓時臉上大沒意思,隨意披了件衣服便起身下牀。正要火,又聽南司璃聲音急切,到底心裡存了一絲擔心,於是敞開大門,喚兩個兒子覲見。

夏頡帝喝一口慧貴人奉上的參茶,對兩個兒子道:“你們深夜到此胡鬧,所爲何事?”

南司玥正要開口,南司璃卻暗中拉他一把,自己對夏頡帝道:“請父皇救救孩兒!”

夏頡帝道:“哼,你好好的,要朕救你什麼!”

南司璃道:“父皇有所不知。兒子和皇兄整個夏季都奔波於戰場,終日勞頓,忙得不可開交,竟是忘了一件事。”

“何事?”

南司璃頓了半晌,才道:“七月十四!”

聲音鏗鏗作響,直讓夏頡帝渾身一震,將參茶濺出好些。

南司璃不動聲色,又道:“七月十四乃母后祭日。母后生前待孩兒如同己出,照顧得無微不至。而孩兒竟將母后祭辰忘得一乾二淨,實屬大大的不孝。近日來,孩兒和皇兄更是夜夜不能寐,一閉上眼,總能聽到母后一聲聲如血的啼哭,責怪兒等忘了母后的養育之恩。皇兄還好,璃兒可就慘了。每每看到皇兄酷似的母后的容顏,便覺是母后九泉之下不得安息,於是心中愧疚之意更甚。”

夏頡帝早已煞白了臉色,兀自端着茶杯凝神不語。

南司玥直視着父皇的臉,緩緩開口道:“如此經歷,父皇不是最清楚不過嗎?母后病逝的半年裡,父皇不也是夜夜聽見母后啼哭而不能眠嗎?”

夏頡帝思緒一晃,似又回到那噩夢一般的寒夜裡。雙脣顫抖,從齒間輕喚出一個名字來:“宛儀……”

南司玥冷笑。夏頡帝看向他,目光卻越過他,射向他身後。在那裡,似有一個白色人影緩緩側身而行。她每走一步,都在哭泣,在流血,在傷心。她明明那麼美,卻又飽含着痛……

“宛儀……”夏頡帝又叫了一次。

“父皇?”南司璃刻意眯起眼,上前輕喚一聲。

夏頡帝這纔回神,收起心緒喝口參茶,對兩個兒子道:“說吧,此事你們想怎麼辦?”

南司璃喜形於色,道:“前兩天,孩兒爲此事前往相國寺詢問過空禪大師了。大師說,只要在鳳至宮爲母后操辦一場法事度即可。只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夏頡帝鬆口氣,擺擺手道:“你們去辦吧。要辦就辦得隆重些,不要再傷了你們母后的心。”

“是。”南司璃行禮欲退。

南司玥卻站着不動,道:“大師還說,這辦法事,最好有母后隨身之物。因此兒臣想,母后隨身的血玉鐲最合適不過。還請父皇……”

夏頡帝這纔想起,這血玉鐲自杜昭儀手中收回之後,一直由自己收着。當下點點頭,命陳德福取了來,交與南司玥.南司玥雙手接過,道:“謝父皇!”而目光卻是狡黠地滑過夏頡帝身後的慧貴人。但見慧貴人捏緊了手絹,蒼白的雙脣微微顫抖。於是心中瞭然,一抹詭異笑意漸漸浮現出來。

二人自梨莓殿出來,各自回宮。翌日即請空禪進宮做法。法事持續七天。第一日,夏頡帝親臨鳳至宮主持大局,各妃各嬪自是不敢懈怠,齊齊過來參拜。又有南司璃請來太后坐鎮,場面自然更加宏大。

南司玥、南司璃二人一面不動聲色聽經,一面派寒盡遊走於人羣之中。寒盡一個小小孩童,四處閒逛惹了事也沒人放在心上,衆人只道四皇子新近收納的小童頑劣了些,礙了四皇子的面子即使心裡百般不高興也未敢有人斥責他半句。

如此風平浪靜直到最後一天。前六日的榮華熱鬧已然逝去了不少,夏頡帝忙於政事不來此處,各路嬪妃自然也懶得再來。秋風中,空禪誦經的聲音也似衰敗了許多。此時的鳳至宮幾乎又回覆了往日的落寞,幾片黃葉打着卷自高枝上飄零,好不淒涼。

南司璃兩眼盯着空禪,卻是對身旁的南司玥道:“想不到慧貴人的定力竟是如此之好。我們這般裝神弄鬼,她都坐得沉穩。我們這一計,只怕是要落空了。”

“未必!”南司玥自信一笑,道,“她今日必會再來。”

南司璃略略側頭,挑挑眉,道:“玥怎麼這樣肯定?”

南司玥道:“你以爲,我讓寒盡這幾日在那些嬪妃中間胡鬧竟是爲何?”

南司璃會意,即刻瞪大雙眼:“難道……”

“正是。”南司玥點頭道,“有一次,寒盡故意撞了慧貴人,然後高呼‘皇后娘娘’,你猜那慧貴人怎樣?”

“怎樣?”

南司玥狡黠一笑,湊進南司璃道:“面色蒼白,跌到地上,口裡還高喊‘娘娘饒命’!”

南司璃亦笑,道:“也就是說,她必是做了對不起母后的事。而且,定然與血玉鐲有關。如今母后陰魂不散,她一面受自己良心的譴責,一面又害怕母后前去索命,所以今日必來祭拜,以求母后原諒。”

南司玥再度湊近他,笑道:“正是。”

南司璃終於釋然。眨眨眼,睫毛似乎能碰到皇兄光潔的皮膚,於是舔舔脣,輕喚了一聲:“玥.”

“怎麼?”南司玥立即警覺,璃的模樣突然變得嚴肅,莫不是還有什麼問題是自己忽略了的?

而後者說出的話卻是:“我想強吻你。”

“去死!”南司玥大窘,一拳打在弟弟臉上。

南司璃捂着臉嗷嗷大叫,驚得一旁講經的空禪差點沒撞翻了祭壇。南司玥見狀,忙踢了他一腳,對空禪道:“大師不必在意他,繼續講經便是。”

空禪眨眨眼,自是無話可說,便再度危襟正坐,一板一眼講起經文來。南司璃則可憐巴巴地捂着痛處,又不敢抱怨,只好將滿腹的委屈重又吞回肚子裡。

南司玥看看他,幫他揉揉傷處,目光又望向遠處,悠悠道:“我們這般拿母后的名義裝神弄鬼,但願母后不要怪罪纔好。”

南司璃不答,順着他的目光往遠處看,只見一襲素衣人影正緩緩前來,不由脣角泛出一抹魅笑。

來的正是慧貴人。此時刻意遣開近身侍婢,獨自躲在角落裡窺探這邊情形。

南司璃看看南司玥,招手喚來寒盡,對他道:“慧貴人親臨此處,可見其對母后情誼之深,你還不快搬張椅子請她過來。”

寒盡應了聲,小心去辦。不大一會兒,慧貴人便至。按禮數行過禮,便在椅子上坐下,靜靜聽了會兒經,又感傷,一時百感交集,溼了眼眶。

南司玥瞅四下無人在意,便輕聲對她道:“娘娘此番前來,可是有話要說?”

慧貴人一怔,半晌又嘆口氣,對他二人道:“不瞞二位殿下,臣妾此次前來,確是有要事。”

南司璃一挑眉,仍是明知故問,道:“不知是何要事,要勞煩貴人娘娘親臨?”

不想慧貴人卻“撲通”一聲跪下,道:“請二位殿下饒命!”

“娘娘這又何苦?”南司玥皺皺眉,令南司璃將她扶起,道,“娘娘既有心悔敢,難道南司玥還要得理不饒人,逼你至死路不成?”

慧貴人怔怔看了他半晌,復又坐回椅子上,再度嘆口氣,心中瞭然,那日派死士去相國寺行刺南司玥之事,只怕已被這二人查了個七七八八。而他二人竟裝作不知,全然未向夏頡帝提起過半句。爲何?當然是賣她一個人情,以便順着她這根藤,將皇后之死查個水落石出。再者,近日來,皇后娘娘陰魂不散,擾得她良心不安。自己雖不是親手殺害皇后之人,卻也難逃干係。與其如此倍受煎熬,不如索性將那血玉鐲一事和盤托出,以求內心安寧。

於是將事件娓娓道來。

慧貴人本名柳玉環,原是中書令陸衍毅家的丫鬟。後隨小姐進宮,更名環兒。當時朝廷之上,唯陸家和君家爲尊。這君家,便是皇后君宛儀身後的龐大家族。兩家分管朝中事務,權力相制,雖視對方爲眼中之釘,卻也無可奈何。三年前,皇后之父,原太尉君若竹上書夏頡帝要求變法。此法一旦準湊,陸家勢力必被削弱。陸衍毅大急,連連上湊反對,卻是無果,於是進宮,請女兒出面,希望能搏上一搏。

陸家小姐覬覦後宮主位已有多時,屢次設計想扳倒皇后,無奈夏頡帝對皇后用情至深,竟是讓她不得逞。如今聽父親提起君若竹變法一事,更感受制於君家,往日屈辱又上心頭,於是與父親合謀,訂下一計。

環兒因是小姐貼身侍婢,自小深得小姐信任,此事便自然參與其中。她按主子意思,暗中買通了鳳至宮婢女,將皇后隨身玉鐲盜了來。而後戴着玉鐲前往相國寺,對空鳴交待一番,那空鳴誤將她視作他人,也有這玉鐲的原由在裡頭。不幾日,空鳴如約進宮,對夏頡帝閃爍其詞,暗道皇后出宮之意。夏頡帝雖是不信,卻也暗中派人搜查,不久自皇后寢宮查出其與安平王來往書信,其間竟提及二人私情,並商議出宮一事。夏頡帝大怒,重罰皇后。

與此同時,陸衍毅籠洛朝臣,聯名上湊夏頡帝,請求廢后並治君家欺君之罪。夏頡帝迫於壓力,擱置新法,連降君若竹四級,並逐出京城。

隔一日,安平王府失火,其府上下三百四十餘口無一生還。

復一日,孝儀皇后病逝。

本以爲此事就此已了,卻不想三年後,南司玥爲尋真相找出空鳴。那陸家小姐怕陰謀敗露,忙收買相國寺幾個貪財惡僧,將一干知情人等趕盡殺之。適逢杜昭儀有孕在身,索性將血玉鐲交於她手,又暗中買通杜昭儀身邊小路子,下毒謀害南司玥.如此栽贓陷害一番,夏頡帝自是怒不可遏,將杜昭儀打入冷宮,從此往昔恩情不再——倒是一舉兩得。

慧貴人講至最後,長嘆一聲,道:“我也是知情者之一,縱使深得小姐信任,卻也存着幾分懼怕之心。皇后娘娘死後,更是日日心驚而不得眠。情急之下,索性尋求皇上庇護,做出機緣巧合的樣子委身於他,也纔有了今日倖存之時。”一時感傷,唏噓不止。

南司璃安慰她幾句,又道:“只不知你家小姐,又是如今的哪位主子?”

“德妃!”南司玥瞭然,冷聲道,“南司琰的生母,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