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萱

一連數日,南司玥與南司璃雖然急切地思念着對方,卻迫於夏頡帝威嚴不得見面,而二人皆不屈服,未曾向夏頡帝說過一句知錯的話。夏頡帝暴跳如雷,連連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那日一掌拍死這兩個逆子算了,省得如今落人話柄,朝野大動。

此刻,丞相雲洛天正率一干大臣跪於乾清宮外,高舉奏摺,請皇上三思。所謂三思,不過是要夏頡帝給他們一個交待,廢太子,立新儲罷了。

夏頡帝大不愛見,緊閉宮門,命任何人不得入見。昏暗的燭光下,緊握的手掌瑟瑟抖。一如南司玥所言,他在愧疚。因爲親手弒殺了深愛的妻子,便滿心愧疚。那日承諾皇后的事,定要十倍百倍地去償還。南司玥——他和皇后唯一的兒子——縱使千般不是,自己也願將這萬里江山拱手讓他,以求皇后在天安息。只是帝王家,從來沒有風平浪靜的時候。南司玥、南司璃做下如此逆行,人神共憤,又如何還能服衆?太后得了消息,一病不起,雖有自己好言相勸,卻仍是怒不可遏。如今朝野又自成一派,日日聲討,自己難免有些力不從心。

猶記得,昨日太后拉了他手問:“皇帝要保護的,是南司家的江山,還是玥兒的江山?”

“自然……”夏頡帝猶豫不決,望向窗外蒼茫天空,良久才道,“自然兩者都有。”

“即是如此,”太后嘆息道,“哀家倒有一計,皇帝不妨一試。”

“哦?母后快講,是何良策?”

“良策不敢。哀家亦不知有用否。只求能得上天眷顧,搏上一搏。”太后道,“玥兒和璃兒的事,只要皇上不計較,說到底就是丞相不肯罷休。正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只要平息了丞相的怒氣,一切自然迎刃而解。哀家雖不問朝政,卻也略有耳聞,這朝堂之上,丞相和玥兒政見不合,因此纔有這麼一出。皇帝只要將丞相拉向玥兒一邊,不怕他不安分!”

“母后所言極是。”夏頡帝略一含,道,“只是……要如何做,還請母后明示。”

“皇帝忘了,丞相有個女兒。”太后含眸笑道,“哀家也是過來人,怎會看不出這小萱兒對咱們玥兒有意思。只不過她爲人羞澀,不便明說罷了。皇帝大可將她指給玥兒爲妃。”

“可是……”

“成與不成,全看她有無勇氣反抗她父親了。”太后用力按了按夏頡帝手背,道,“一旦丞相做了玥兒的岳父,還怕他不幫着女婿說話麼?再者,玥兒成了家,心性自然會有所收斂,多半也再無心和璃兒廝混了。此計可謂一石二鳥,成與不成,皇帝何不放手一試?”

夏頡帝低頭沉思,未有做聲。

此刻,宮門外百官聲討聲不息,夏頡帝頓覺頭痛。怔忡良久,終是決定依太后所言行事。遂執筆寫道聖旨,交與陳德福。陳德福領命,出門將聖旨轉遞丞相手中,未敢多說半句,便彎身而返。

雲洛天領了聖旨,疑惑萬分。匆匆趕回家中,攤開聖旨一看,暴跳如雷。一面將聖旨往地上扔,一面叫道:“真是豈有此理!他南司家,未免欺人太甚!”

雲雪萱端了茶盤步入書房,一愣,從未見過父親盛怒的模樣的,今日這是怎麼了?小心將茶盤放於桌上,眼角不經意瞧見地上的聖旨,又大駭,父親怎可將聖旨扔於地上,如此,不就是以下犯上,對皇上大大的不敬麼?忙彎腰撿起聖旨,匆匆一瞥——當下一陣頭暈目眩,跌至地上。皇上……要將她指婚給南司玥!

雲洛天慌忙伸手拉她一把,安慰道:“萱兒放心,這門親事,父親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

“父親……”雲雪萱不知所措,本能拉了父親衣袖,輕輕擡起頭,那微白的容顏裡,正飽含了淚珠。

雲洛天又道:“我雲家,雖無偉大功勳,卻也是爲他南司家族鞠躬盡瘁,不想到頭來,還要將我唯一的女兒嫁予那不成器的荒唐太子!南司玥,他也太過分了!平日對我雲洛天頤指氣使也就罷了,竟不想今日還想糟遢我的女兒!他算個什麼東西,和自己的親生弟弟悖德****,簡直喪盡天良,畜生不如……”

雲雪萱噙了淚水,不一言。父親的話,響在耳畔,似來自別的世界,全然聽不進去。而眼前淚霧朦朧,卻盡是南司玥那絕美的身姿。不由心口一痛,收緊手臂,輕叫一聲:“不……”

雲洛天誤會,嘆息一聲,撫撫女兒的頭,道:“我雲洛天就算拼了身家性命,也斷然不會將女兒交與那卑賤小人,否則,又怎對得起我妻嫣兒在天之靈!”

嫣兒……母親……

雲雪萱思緒一晃,又似看見母親坐在角落裡,挑燈看書。那孤傲的身影,總是執著地在每個寒夜裡等待着不曾歸來的人。明知不是被愛,卻願意用一生的時光來守候那心愛之人的驚鴻一瞥,當時光走過身側,容顏也衰老而去,唯獨不變的,只有這等待的心情。她的母親,是如此堅強,於是懦弱的她,自小便幻想着成爲母親那樣的人物。只是……這希望,大概永遠也實現不了。她愛的那個人,愛着他的弟弟,而他的弟弟,也同樣深愛着他……可是,年輕的父親,不也是拋下了母親留戀在花叢中麼?正是母親的執著,才換回了父親倔強的心。那麼,自己……

想到此,雲雪萱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叫了聲:“父親……”然而淚眼在對上父親深邃的眼眸裡,卻愣住了,雙脣微歙數次,終沒能再出一個聲音。

雲洛天看着這樣的女兒,心下誤會更甚,忙道:“萱兒放心,父親絕不食言!”隔了半晌,又愛惜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言罷起身,要送女兒出門。

雲雪萱卻再度跌坐地上,心中着急,閉了眼泣聲吶喊:“不!請父親答應此事……”

雲洛天怔住,疑惑問道:“萱兒,你……方纔說的什麼?”

雲雪萱重重垂下頭,渾身顫慄不止,半晌纔敢輕聲道:“請父親答應皇上的指婚。”

雲洛天如雷轟頂,咬了牙,一字一頓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是”雲雪萱頭埋得更低。

雲洛天看了女兒良久,終於一聲咆哮打破沉寂,道:“你不是你的母親!”

“可是萱兒想成爲母親!”雲雪萱忍不住大哭,屢次重複道:“萱兒想成爲母親……”顫抖的身軀,昭顯着她內心的膽小怯弱,然而,雲洛天卻在這嬌弱的靈魂深處,覓到了一絲亡妻堅韌的殘影。

她想成爲她的母親!

過往的恩怨情仇,如白駒過隙般自眼前掠過。雲洛天只覺頭頂一沉,頹然坐至椅子上,一聲長嘆,復又冷笑,笑了多時,方一掌重擊在桌面,道:“哈哈,想不到,我雲家,竟是欠了他南司家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