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胡佔發請我吃飯以後,耐人尋味的事接踵而來,前些天,老貓去北京出差,我去東州機場送她,老貓安檢時,我發現王朝權戴着墨鏡急匆匆地走了過來,身邊還有兩個像隨從的人跟着他,走到綠色通道前三個人都掏出個小本本一晃便過去了,我當時被震得目瞪口呆,王朝權,市招商局辦公室的一個小小的主任科員出入東州機場綠色通道如入無人之境,太耐人尋味了!我當時就告訴了老貓,老貓說我看花眼了。我回綜合二處跟歐貝貝說,歐貝貝說我吃錯藥了。以前我最討厭荒誕小說,現在我不得不承認世界越來越荒誕化了,我們就生活在荒誕之中。誰能想象,趙忠由綜合二處處長搖身一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假和尚,人五人六地泡上了歐貝貝;誰能想到歐貝貝半隻眼睛都看不上的無權無勢的丈夫,搖身一變戴着墨鏡,耀武揚威地穿過東州機場綠色通道,就像走在市招商局走廊裡一樣;誰能想到歐貝貝不甘寂寞會腳踩兩隻船,一條有錢,一條有權;更讓我哭笑不得的是老貓上飛機前給我講了省紀委在昌山市雙規的那個貪官,此人不僅是市委常委、副市長,還兼任市公安局局長,最大的愛好就是在公衆面前持刀殺豬。省紀委書記齊秀英剛剛上任時到昌山市公安局視察工作,屠夫公安局局長非要在齊書記面前露一手,在市公安局食堂後院要親自手刃肥豬,款待齊書記,結果連刺幾刀也未中要害,肥豬一再掙扎,久不斷氣,一位民警上前補了一刀,豬才斷氣。屠夫局長本想在齊秀英面前露一手,結果卻露了餡,因爲齊秀英之所以要視察昌山市公安局,就是想驗證一下市公安局長有沒有這種愛好,因爲在她接到的羣衆舉報信中,不僅反映他有嚴重違法違紀、大肆貪污受賄等問題,而且也反映了他每下基層檢查工作,必當衆殺豬的業餘愛好。屠夫局長果然撞到了槍口上,舉報信上反映他利用特權殺豬屬實,那麼其他問題也未必是虛,齊秀英這才決定調查屠夫局長,果然揪出一串貪官。老貓給我講這件事時,我心情非常複雜,並不覺得這是反腐敗的勝利,因爲爲屠夫局長準備待宰之豬的體制、環境還沒有變,屠夫局長的落馬不過是豬們的幸運罷了。荒誕含有一種不可能、不應該的存在,然而有存在就有可能,存在從未離開過荒誕。因爲荒誕不是烏托邦,荒誕就是現實本身。我甚至認爲荒誕就是人的存在的本質,是人更本質更內在的痛苦。
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頭,在東州官場誰都知道彭國樑和劉一鶴是一對冤家,當年彭國樑爲了與劉一鶴爭常務副市長的位置是煞費苦心,以至於當時東州官場傳出不少關於劉一鶴與彭國樑鬥法的謠言。就在彭國樑爲接任東州市市長的位置上下運籌之際,一個讓彭國樑甚是頭疼的消息直刺東州官場,年底換屆老市長到市人大接任主任,接任老市長的很可能是劉一鶴,爲了確認這個消息的準確性,我曾經試探地向胡佔發打聽過,胡佔發未置可否,我立即想起當初劉一鶴卸任常務副市長請綜合二處吃飯,歐貝貝飽含深情地唱了一首《十送紅軍》儘管歌詞裡有“深情似海不能忘,紅軍啊,革命成功,(介支個)早歸鄉”的句子,但是誰都認爲劉一鶴不可能“再歸鄉”了,我甚至認爲以劉一鶴的人脈和德才,他會升任省長、省委書記以至於進京,然而官場上的事向來是雲詭波譎,誰也沒有想到,劉一鶴能殺回馬槍,這一槍不把彭國樑踩於馬下,也會給他以重撞,我斷定一場驚心動魄的***即將拉開帷幕。
此時此刻,我與黃小明爭當彭國樑秘書的競爭也到了白熱化階段,我本來是想奮力一搏的,但是父親得知劉一鶴要回東州市當市長的消息後,立即勸我放棄給彭國樑當秘書的競爭,我想不通,跟父親爭得脖子粗臉紅的,父親苦口婆心地告訴我,此時放棄意味着更大的進步,一旦劉一鶴接任市長,彭國樑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到時候全力以赴向劉一鶴靠攏,父親說,彭國樑的官聲一直不如劉一鶴,在官場上跟人千萬不能飢不擇食,一旦跟錯人一切努力都將付之東流。父親的政治經驗的確令人敬佩,他看好劉一鶴,而且用肖福仁與劉一鶴的關係說服我。肖福仁是劉一鶴一手提拔起來的,這些年我在肖福仁身上沒少下功夫,儼然是他有實無名的秘書,一旦有機會,肖福仁一定會助我一臂之力。我被父親說服了,放棄了與黃小明的競爭。
不久,劉一鶴走馬上任東州市代理市長,那段時間,我發現彭國樑脾氣特別暴躁,經常在開會時對下屬發火,就連與他關係一向不錯的市招商局局長溫華堅和市財政局局長陳實也未能倖免。有一次在市長辦公會上,溫華堅和陳實剛彙報完,彭副市長就拍了桌子,其實兩個人的彙報沒什麼毛病,因此溫華堅與陳實像丈二和尚似的面面相覷,其實他們心裡很清楚彭國樑爲什麼發火,正因爲溫華堅、陳實與彭國樑關係特殊,同級的其他領導都禮讓三分。我父親曾經跟我說過,彭國樑作爲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與溫華堅和陳實稱兄道弟的不是什麼好事,多半是沆瀣一氣,弄不好就栽在這兩個人手裡。父親說這些話,仍然是在誘導我對彭國樑敬而遠之,我的確做到了,但是看着黃小明步步爲營地接近市長秘書的位置,我心裡也確實不是個滋味。
年底兩會上,劉一鶴以高票當選東州市市長,他一上任就大張旗鼓地抓招商引資,不僅召開了全市招商引資動員大會,還在市政府常務會上制定了對招商引資有貢獻人員的獎勵辦法,由於招商引資工作由彭國樑主管,具體獎勵誰當然由他落實。其實全市招商引資有貢獻人員很多,但貢獻最大的是我父親,因爲我父親的房地產集團與香港萬通集團合作開發黑水河五家莊段河灘地,港方投資一百億港幣,然而彭國樑並未將獎金獎勵給我父親,而是與溫華堅、陳實親赴香港,將獎勵金給了港方代表羅伯特,這件事我父親對彭國樑耿耿於懷。
羅伯特意外地發了一筆橫財,當着我父親的面賣關子,父親從羅伯特嘴裡得知獎勵的數目與引資數額相比出入太大,父親讓我暗中對彭國樑的一舉一動多留意,我沒事便往胡佔發辦公室竄,從胡佔發嘴裡我得知歐貝貝懷孕了,而且孩子很可能不是王朝權的,而是趙忠的,胡佔發說這話像是有意透露給我,目的是讓我傳播出去,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
果然沒過幾天,歐貝貝就休假了,只是不知爲什麼,休假的第二天又冒雨回到了處裡,而且在電話裡大罵王朝權,我判斷在歐貝貝身上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期間,我在市政府走廊和胡佔發商量他的研究生作業時,碰上過趙忠一次,趙忠打扮得油光粉面的,是從劉市長的秘書宋道明辦公室出來的,一見到我和胡佔發就大腹便便地迎來過來,他先拍了拍我的肩膀算是打了招呼,然後一本正經地說:“佔發,怎麼搞的,印堂這麼暗,到慈恩寺上上香吧。”胡佔發知道趙忠是在咒自己,便揶揄道:“趙忠,瞧你虛的,越來越像太監了,就你這體格還能禍害動尼姑嗎?”趙忠反脣相譏道:“佔發,你小子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的本事怕是大偉學一輩子也學不來呀!也難怪,名師出高徒啊!”說完沒等胡佔發回嘴就哈哈笑着走了。我從兩個人的對話中判斷,趙忠的話是有所指的,而且連彭副市長也捎帶着罵了。如今辦公廳的人私下裡都在議論歐貝貝與趙忠的曖昧關係,始作俑者就是胡佔發,趙忠罵胡佔發善於給別人扣屎盆子大概就是指的這件事。
半個月後,歐貝貝休假結束,她一上班就高調宣佈自己離婚了,與此同時王朝權也辭職去了深圳。我不知道歐貝貝和王朝權到底是誰獲得了自由,亦或又陷入新的藩籬,因爲人從根本上說是不得自由的,即使有自由也是對不自由的自由,這似乎又是荒誕,它像寄生蟲一樣存在於人的精神之中。正是因爲有了荒誕,我們才情願將壓迫我們的東西神聖化,哪怕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也要維護,荒誕是偶然的嗎?不是!它是千真萬確的存在,而且是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的可能性。所謂藩籬就是荒誕,它不可能存在於世界之外,更不可能存在於精神之外。然而荒誕不是不可能擺脫的,我像標本一樣活着,我就永遠也擺脫不了荒誕;我像樓中鼠一樣活着,我就擺脫了,既擺脫了別人,也擺脫了自己,心只有在擺脫中才能獲得自由。可是,生活中需要我們維護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從來就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擺脫。因此,人的精神是屬鼠的,就和人的貪念屬鼠一樣,我們四周都是牆,堅固如城堡,而且因太陽照射而金光閃閃,所有的人都在享受着金光,即使金光刺瞎了他們的眼睛。只有鼠對光不感興趣,鼠感興趣的是如何在銅牆鐵壁上挖一個小洞逃出去,因爲只有找到這個小洞,鼠才能獲得新生。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鼠剛挖好小洞,還沒等鑽出去,老貓卻利用鼠洞鑽了進來,還讓我這隻樓中鼠配合她的行動。老貓來不是爲了抓鼠的,而是來尋找腥味的。這說明城堡裡不光有老鼠還有大魚。
老貓這次行動非常隱秘,事先一點信息也沒向我透露,已經到公務班上班一個星期了,才被我發現。老貓打入公務班,目標一定是某位市長,我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儘管我一再追問,老貓也不說此行的目的,只是要求我緘默並配合。一開始,老貓負責打掃劉一鶴的辦公室,突然有一天晚上給我打電話,讓我第二天一起陪她打掃彭國樑的辦公室,我被老貓搞糊塗了,不知道她的目標是劉一鶴還是彭國樑。自從劉一鶴就任東州市市長以來,儘管彭國樑曾一度擔心常務副市長不保,但是劉一鶴並沒有做任何排除異己的動作,而是表現出海納百川的胸懷。憑我的直覺,劉一鶴也不像有問題的人。起初,老貓專注劉一鶴的辦公室,我就一度質疑,如今她突然轉向彭國樑辦公室,我就不能不向老貓問個明白了,因爲我父親一再提示我向劉一鶴靠攏,我卻一直苦於沒有靠攏的資本,如果能夠摸清老貓打掃彭國樑辦公室的真實目的,提供給劉一鶴,或許一下子就能打動劉一鶴,成爲他信得過的人。在官場上,身居高位的人能夠及時得到與自己有厲害關係的信息是至關重要的,別看劉一鶴與彭國樑之間相安無事,暗中可能早就蹈海翻江了,這就是政治的魅力。
一大早,我陪老貓走進彭國樑的辦公室,她讓我給她看門,囑咐我一旦有人進來,想辦法支走,說完她像貓一樣閃進彭國樑辦公室,從抽屜一直搜到紙簍,我不知她在找什麼,但是我發現她對字跡特別留心。
我不認爲一大早會有什麼人敢進市長辦公室,便去了一趟洗手間,想不到撒泡尿的功夫,歐貝貝竟然溜了進去。我心裡一緊,心想壞了,歐貝貝根本不認識尚小瓊,見她在彭副市長辦公室鬼鬼祟祟的,一定起疑心。果然,我走進去時,歐貝貝正在盤問老貓,我趕緊打招呼,好在辦公廳沒有人知道老貓是我的女朋友,我不知道歐貝貝爲什麼這麼早溜進彭副市長辦公室,只知道最近又打胎又離婚,生活和聲譽搞得一團糟。她見我這麼早進彭副市長辦公室也很好奇,忽閃着大眼睛問我幹什麼來了,我早就想好了理由,告訴她胡佔發電腦中毒了,讓我起大早來給他看一看,也是歐貝貝怕我看透她這麼早溜進彭副市長辦公室的動機,敷衍了幾句便匆匆出去了。老貓責怪地剜了我一眼,繼續在紙簍前搜了起來。
晚上我請老貓去酒吧,她早就看出來我請她的動機不純,便詭譎地問我:“你既服務過劉一鶴,又服務過彭國樑,你覺得這兩個人誰更真實?”
我反問她:“你讀過莫狄阿諾的小說《星行廣場》嗎?”
老貓莫名地搖了搖頭。
我賣弄地說:“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對着萬花筒看見一張人臉,由上千塊發光的碎片組成,稍一晃動,那張臉就千變萬化。生活就是萬花筒,我們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實的。我以爲真實是最荒誕的,生活中根本沒有真實,只有真相。而政治的真相就是萬花筒。”
老貓說我詭辯,她說荒誕是最真實的理性,我反駁說,但是荒誕的本質是非理性的,要知道不正直往往是迫於正直造成的。老貓笑了,罵我是鼠人。我說鼠人就是荒誕人。老貓又笑了,她嫵媚地說:“獸性也是人類命運的組成部分,只是每個人身上隱藏的獸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我身上有貓性,你身上有鼠性,你知道歐貝貝的獸性是什麼性嗎?”我饒有興趣地搖搖頭,我判斷老貓一定從歐貝貝身上發現了秘密。果然,老貓鄙夷地說:“歐貝貝是個狐狸精,她早上放在彭副市長辦公桌上一封信,信中說她打掉的孩子是彭國樑的。”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可憐趙忠一直爲彭國樑背黑鍋。老貓畢竟是我的女朋友,她既囑咐我遠離彭國樑,又要求我多接觸胡佔發,我從老貓嘴裡瞭解到,眼下彭國樑的舉報信可以用麻袋裝。我吃驚地問主要舉報些什麼?她說了一個字:“賭。”
其實,彭國樑好賭我也早有耳聞。我父親說,港商羅伯特曾經領他上過香港的賭船。在船上,羅伯特告訴我父親,他也曾經領彭國樑、溫華堅和陳實上過賭船。我父親不好賭,上賭船不過是爲了開開眼界,但港商羅伯特是個天生賭徒,就在那天晚上,羅伯特足足輸掉二十五萬美金,羅伯特沮喪地告訴我父親,他把東州市政府獎勵給他的招商引資獎金全輸光了。羅伯特是說者無意,父親是聽者有心,他認爲憑着香港萬通集團的投資額,獎勵二十五萬美金太少了,其中一定有詐,父親讓我對這件事上上心。我查了市政府常務會議紀要,關於對招商引資有功人員獎勵辦法中竟然沒有獎勵比例。這就更證明了父親的判斷。這個會議紀要是楊恆達親自寫的,足見這份會議紀要的重要性。有一天傍晚下班時,我試探地問:“處長,殺一盤怎麼樣?”我想借下棋之機探一探獎勵比例,楊恆達痛快地應戰。結果連下三盤,我也沒探出獎勵比例。心裡不禁暗歎,楊恆達不愧給老領導當過秘書,守口如瓶得竟然滴水不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