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個夢,我沒跟任何人講過,我翻過弗洛伊德很多著作,也沒找到做這個怪夢的緣由,只是對彭國樑“我從前是人,現在不是人了”的話不寒而慄。彭副市長不是人了,會是什麼?莫非是鬼不成。我是不相信這世間有鬼的,但是我相信有魂。比如夢,人分明睡在牀上,卻感到做了種種事,見了不少人,這是怎麼回事?顯然是有魂靈在活動。
趙忠提供的信息千真萬確,劉一鶴成了東州市委副書記、代理市長,還不到兩個月就在兩會上高票當選東州市市長。一開始我擔心彭副市長的“常務”兩個字怕是要不保,想不到兩會以後彭國樑仍然是常務副市長,我提着的心雖然放下了,但彭國樑對我的態度似乎不像以前那麼親切了,我懷疑是胡佔發從中搞了什麼鬼。觀察了一段時間後我發現,很多材料彭副市長不交給我,而是直接交給黃小明,我雖然表面沒露聲色,但心裡卻有些沮喪。
處裡資歷最淺的就是朱大偉,但是最詭道的也是這小子,別看平時他見誰都嬉皮笑臉的,好像什麼事都不走心,這不過是假象,作爲處長我看得很清楚,這小子在臥薪嚐膽。
傍晚下班時,許智泰、黃小明和歐貝貝陸續先走了,只剩下我和朱大偉,這小子端着處裡的象棋盤走了過來,嬉皮笑臉地說:“處長,殺一盤怎麼樣?”
朱大偉平時淨陪肖福仁下棋,肖福仁是個象棋迷。我剛到綜合二處時,朱大偉還是個臭棋簍子,但是沒出半年,處內就沒有對手了,連打遍辦公廳無敵手的黃小明也甘拜下風。我這才覺得不對勁兒,這個朱大偉棋藝進步如此之快,好像有什麼高人在背後指點。慢慢地我才發現,朱大偉苦攻象棋的原因。原來這小子主要目的是爲了成爲辦公廳主任肖福仁的棋友,這招兒投其所好頗見效果,如今肖福仁有事就喊朱大偉,朱大偉儼然成了肖福仁的秘書。
我知道朱大偉找我下棋,一定有自己心裡的小九九,說不定從這小子嘴裡能套出點真東西,便欣然應允,棋局就在我的辦公桌上擺下了。
下棋和談戀愛一樣,必須有個對手,但是按朱大偉現在的水平,我很難贏他,但是,這小子似乎故意拖延時間,遲遲與我周旋。第一局竟然下了個和局,於是又擺上第二局。儘管朱大偉故技不變,但他的棋下的極其穩健,無懈可擊。我故意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棋上,等待着朱大偉說出找我下棋的真正意圖,果然,他一開口,就讓我吃了一驚。
“處長,”朱大偉拱了一個卒子說,“歐貝貝懷孕了,而且正在鬧離婚,你知道嗎?”
我聽罷心裡咯噔一下,歐貝貝結婚好幾年了,懷孕是正常的事,不懷孕纔是不正常的,但是懷了孕還鬧離婚就不太正常了。按理說妻子懷孕是好事,哪個做丈夫的也不願意在這期間惹老婆生氣,對肚子裡的孩子不好,歐貝貝的丈夫王朝權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這麼漂亮的老婆懷孕了,還要鬧離婚,這背後一定大有文章。
我跳了一個馬,譏笑着問:“大偉,貝貝懷孕了,你怎麼知道的?莫非你小子成了第三者?”
朱大偉趕緊解釋說:“處長,我是無意間發現她辦公桌上的化驗單的,至於正在鬧離婚也沒什麼稀奇的,她當着我的面在電話裡跟她丈夫吵了好幾次了。”
雖然朱大偉和歐貝貝坐對面桌,但是我對他的“無意間”也倍加警覺,想不到朱大偉如此有心機,很顯然朱大偉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頗感興趣地問:“貝貝因爲什麼和王朝權爭吵啊?”
“處長,”朱大偉遲疑了片刻說,“我也只是猜測,我懷疑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王朝權的。”
朱大偉的話驚得我將馬當作炮飛了出去,心中暗歎,想不到我身邊竟有一頭“巴蘭的驢子”。
“不是她老公的,那會是誰的?”我情不自禁地追問道。
“處長,”朱大偉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仍然只是猜測,我懷疑是趙忠的。”
朱大偉一句話點醒了我,趙忠的確跟我吹噓過已經把歐貝貝拿下了,想不到歐貝貝竟然懷了這傢伙的孩子,這個朱大偉跟我說這些幹什麼?趙忠不只一次地跟我說,劉市長賞識我的文筆,希望我能到綜合一處當處長。這件事我一直沒答應,不是我秉持“忠臣不侍二主”的古訓,誰不想成爲一把手的人,只是彭副市長對我不薄,而且即使調到綜合一處,我也逃不出彭副市長的手心,他畢竟是常務副市長,主管辦公廳。
今天朱大偉突然找我下棋,難道是想提醒我什麼?我知道朱大偉做夢都想成爲市長秘書,但看彭副市長的架勢,似乎是看上了黃小明,爲這事朱大偉一直在討好胡佔發。莫非趙忠勸我調到綜合一處的事胡佔發知道了,怎麼可能呢?
我雖然心裡胡思亂想,但嘴上卻不動聲色地提示道:“大偉,話可不能亂說,這可涉及到貝貝的名譽啊!”
朱大偉察言觀色地點着頭說:“那是那是,不過處長,我還是堅信我的判斷,歐貝貝會打掉孩子,而且肯定離婚。”
我冷靜地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處長,”朱大偉既詭譎又坦誠地說,“王朝權和我一樣,不過是市招商局一個小小的主任科員,託不住歐貝貝的,離婚是遲早的事,即便是趙忠那樣的男人,也罩不住歐貝貝的,他們之間不過是錢色交易,歐貝貝心中的男人是像彭副市長那樣有權有勢的男人,處長,所以老弟提醒你一句,少拜佛多問道。”
朱大偉說完舉起當頭炮就將,將得我竟然無路可走,只好認輸。不經意的一盤棋,讓我重新認識了朱大偉。說心裡話,在綜合二處我很看重黃小明的才氣,一直利用他牽制許智泰,想不到忽略了朱大偉。官場上很難找到說心裡話的人,朱大偉敢對我說“少拜佛多問道”這句話,足見這小子對我的這份真誠。
我把棋盤一推不下了,動情地拍了拍朱大偉的肩膀說:“老弟,走,大哥請你喝酒。”
昨天晚上,我又做了個怪夢,我覺得自己像個老鼠一樣在政興花園裡亂竄。奇怪的是母狼、雄獅和花豹看見我不再死命地追殺我,而是不屑一顧。也許是我變成老鼠太醜陋了,或者它們嫌我太小,不夠塞牙縫的,但是,我堅信醜到了極點就美到了極點。那些美好而崇高的東西只能隱藏在骯髒和罪惡裡,怎麼可能隨處可見?這恰恰是美好而崇高的東西的精妙之處。
“對於夢的理解,我們實際究竟達到了什麼程度,只有實踐和經驗纔可以做出判斷。”弗洛伊德如是說。我至今對我的怪夢都無法解釋,看來是實踐的不夠,也就是做夢的次數還不夠,不足以達到可以稱之爲經驗的程度,因而也就無法判斷。不過,弗洛伊德認爲,人們的整個心理活動都自動地受唯樂原則的支配,也就是盡力地獲取快樂而避免痛苦,我倒是頗有同感。因爲每次做完這個怪夢,我都會產生一種歷險後的快感。要知道我的生活都是計算好的,我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就像在稿紙上寫字一樣,每一張稿紙三百字,這是規定好了的,我就像一棵禾苗一樣生長在宛如稿紙的土壤裡,既然是土壤,當然是一成不變的,因爲是大自然進化好了的,一切都是進化的,人類是進化的,時代是進化的,社會是是進化的,歷史是進化的,這世界上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不是進化的。
思來想去,我還是發現了不進化的東西,這就是我的肉體,它不僅不進化,而且退化,將來走向死亡。這也是自然規律。我們太習慣按規律辦事了,好像有了規律就有了一切,就有了善惡,就可以無需爲自己的行爲負責,就可以非常幸福地生活。這說明規律已經代替了意願。醫學對人體已經進行過無數次解剖了,並沒有發現什麼意願,但是我卻明明感覺到它了,儘管是我在爬格子時感覺到的,但我也強烈地希望自己不要成爲稿紙上的任何一個格子。人畢竟是人,而不是稿紙上的格子。但是無論我怎麼珍視我的意願,我的意願都被我符合規律的利益規定好了,怎麼辦?我只能躲在夢裡,在夢裡還不能堂而皇之地變成母狼、獅子和豹,耀武揚威一番,只能變成老鼠東躲西竄。正因爲我在夢裡變成了一隻老鼠,才增加了歷險的快感,要是變成了老虎,見了母狼、獅子和豹,大家都彼此彼此,沒什麼感覺,就不會有歷險的快感。
自從我開始做這個怪夢,我就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症,後來我翻弗洛伊德的著作發現,神經病患者的夢與正常人的夢在實質上都是一樣的,沒有多大區別。健康的人並不缺乏那些形成夢或症候的因素,健康的人也可以構成壓抑,而且要花費一定能量來維持壓抑的力量。他們的潛意識裡儲藏着富有活力的被壓抑的衝動,而且也有一部分力比多不受自我的支配。這些與神經病患者比較起來沒有什麼兩樣,所以我們可以說一個健康的人實質上也可以算作一個神經病患者,只不過他們的症候表現在夢裡罷了。看到弗洛伊德的這些觀點,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纔算放了下來,看來健康的人和神經病患者並沒有實質的區別,誰都有爲所欲爲的幻想,只不過健康的人將自己的意願壓抑在夢中了。
今天上午,劉一鶴主持召開常務會議,專題研究招商引資工作。由於要將全市招商引資的項目捋一遍,直到中午也沒完成全部議題,只好下午接着開,一直開到三點鐘。
開完會,我剛走進辦公室,準備整理一下會議記錄,內線電話就響了,歐貝貝接完以後對我說:“處長,彭市長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招商引資、外經外貿這一塊歸彭副市長主管,開了一天的會,看來彭副市長對會議紀要有指示,我拿起記錄本就走。
走到彭副市長辦公室門前,我就聽到屋子裡談笑風生,便輕輕地敲了敲門進去了。原來屋子裡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市招商局局長溫華堅,另一個是市財政局局長陳實。這兩個人是彭國樑一手提拔的,在東州官場無人不知這二人是彭國樑的左膀右臂,然而,我對這兩個人一點好印象都沒有。起初也不知道爲什麼。從面相上看,這兩個人都長得肥頭大耳的,都算是好面相,但總覺得眼下的面相不是他們的真面相,他們不應該是這樣的面相。我記得弗洛伊德說過,夢的僞裝包括“顯意”與“隱意”,此時這兩個人的面相大概就是“顯意”,我沒有看到的那一面就應該是“隱意”了,就像在夢中我變成一直老鼠東竄西竄的,這大概就是我的“隱意”。當這兩個人滿面紅光地與我握手之際,我忽然發現陳實堆笑的臉像一隻貓臉,不對,不是貓臉,是豹臉,這分明就是我怪夢中那頭花豹的臉;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一下叼着一支菸的溫華堅的臉,拱出來的嘴很有點像狗嘴,特別是與嘴快連到一起的鼻子,很像正在嗅着什麼的狗鼻子,但仔細一看,沒有狗鼻子威猛,分明是狼鼻子,再看看眉眼,我恍然大悟,怎麼和我在怪夢中遇到的那頭母狼的臉一摸一樣,真是太奇怪了,還缺一頭獅子,莫非……?
我不經意地望了一眼彭副市長,心裡倒吸了一口涼氣,望着他那一張一合的大嘴,我彷彿聽到了獅子的吼聲,怎麼會是這樣?我知道我開了一天會,大概是精神又分裂了,我一直不知道我的潛意識爲什麼這麼活躍,卻一直形不成意識,但我知道夢是有意義的,怪夢具有特殊的意義,儘管這種意義還沒有顯現出來,但我有預感,早晚有一天夢會變成現實。對於潛意識的活動,“求是”是得不到正確答案的,只能“求非”。有時候荒謬就是真理,因爲真理這東西充滿了幽默,也的確滑稽。
彭副市長對我再次強調了對招商引資有突出貢獻人員給予獎勵的重要性。目前東州市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是朱文武的房地產集團與香港萬通集團合作開發的位於黑水河畔五家莊段的河港花園。這是目前東州市開發的最高檔的住宅社區。爲了起到示範帶動效應,常務會議上決定獎勵在引進這個項目中有突出貢獻的人員,但究竟獎勵誰,獎勵多少,劉一鶴故意賣了一個好給彭國樑,由主管市長定人員、定獎勵額度。彭國樑可能以爲這是劉一鶴對他禮讓三分,但我卻覺得這是劉一鶴下的一個套兒。因爲這個權力太大了,如果主管市長對招商引資有功人員願意獎勵誰就獎勵誰,願意獎勵多少就獎勵多少,那麼這就不是獎勵,而成了賞賜了,還有什麼套兒比這更明顯的。但是,彭國樑似乎有自己的小算盤,他盤算了一下香港方面的投資額後,決定按千分之三獎勵。但是他囑咐我千分之三不要寫到會議紀要裡,只寫市政府常務會議決定按一定比例獎勵招商有功人員,而且着重囑咐了這一點。
我心領神會地記下以後,彭國樑和藹可親地說:“恆達,明天是老領導的生日,我給他老人家準備了兩瓶好酒。”說完他哈腰打開書櫃下面的兩扇櫃門,取出兩瓶包裝精美的茅臺。“恆達,”彭國樑將酒遞給我說,“這是兩瓶五十年以上的茅臺,給老領導做生日禮物吧,我知道他喜歡喝茅臺,本來我應該親自送去,祝他老人家生日快樂,但是明天我和華堅、陳實去香港,你就代我轉答心意吧!”
說心裡話,我真佩服彭副市長的記性,每年老領導過生日他都有所表示,我還真爲他們之間的這份情義而感動。只是離開彭副市長辦公室後,我心裡空落落的。在東州官場上,彭國樑、溫華堅和陳實都是屬馬的,人稱“三駕馬車”,近半年來,他們爲了招商引資,三個人頻繁地一起去香港,飛澳門,大有天馬行空的氣勢。最近有傳言,有人在澳門的大鳥籠子裡見過他們,這種流言就像糞坑裡飛起的蒼蠅一樣嗡嗡叫着討人嫌。其實每個人都夢想成爲天馬的,爲所欲爲是人的天性,但是人還有另一種天性,那就是喜歡鑽鳥籠子,喜歡被囚禁的刺激,這或許是對另一個世界的尋找。應該說,人一生下來,就開始尋找另一個世界,很多人找來找去,不知道爲什麼就鑽進了鳥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