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一起被雙規的五個人中,我是唯一被放出來的,而且經常被專案組找去協助調查,便成了很多人關注的焦點。第一個企圖在我身上打主意的就是綜合二處處長楊恆達。與楊恆達共事以來,我一直以爲他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別看他平時笑哈哈的,說話辦事極有分寸,但是我卻始終看不透這個人。楊恆達給老領導當了五年秘書,不僅給老領導撰寫了一部三十多萬字的《關於尿療法的哲學思考》的鉅著,而且以身試尿陪老領導一喝就是五年,足見這個人的城府之深。我哥天天囑咐我現在是非常時期,無論誰找我,能不見就不見,但是對楊恆達,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脫不見。不過以我現在的身份,明哲保身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他費勁周折找我,要請我去西山散散心,我深知以楊恆達的城府,他這次約我絕沒有“散心”這麼簡單。
說實在的,我從心裡想見見楊恆達,一晃兒離開市政府辦公廳也有一個多月了,我像一個身體獲得自由、靈魂卻被束縛的囚徒,最近經常做夢自己被關在地牢裡,地牢猶如能工巧匠代達洛斯奉國王米諾斯之命在克里特島上建的迷宮,我就被囚禁在其中,我估計我在公務員心目中早就由過去被人羨慕的市長秘書,變成了囚禁在迷宮中的牛頭怪,這個夢提示我,每個人最終都將死於迷宮之內,區別僅在於有的人死於自己造的迷宮之內,有的人死於他人造的迷宮之內。薩特在《間隔》一劇中提出“他人是地獄”的命題,是存在主義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寫照。自從我從省軍區大院出來後,一直躲在家裡不想見人,就是爲了避免他人的關注,但是我深知,每天晚上在燈紅酒綠的餐桌上,我都是他人酒後的談資,我甚至能想像到他們談論我的內容,我深深地感到,自身的價值是在他人的注視下體現的,自身的羞恥感更是在他人的眼光中體驗到的。他人的眼光就是我夢中的地牢,我寧願食不果腹地自由自在,也不願意飽食終日而身陷牢籠,然而,在官本位至上的社會裡,人們早就習慣了權力崇拜,意義是權力給的,人們只有在權力的關注下才能發現自己的存在,如果沒有權力給予的評價,人就什麼也不是。像我這種被權力拋棄的人,就只能生活在善意的惡中了。儘管用薩特的眼光看,這是很“噁心”的事,但是存在是粘滯的,它把人粘住,就像漿糊粘在手上、衣服上那樣,讓人“噁心”得要命。我們都生活在這種“噁心”中。楊恆達要見我,一定懷着這種“漿糊”心理,我同意見他,也沒打算帶一罐水將“漿糊”洗乾淨,不如此就不能探明楊恆達的真實用意。
剛見到楊恆達時,我真是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他,楊恆達也顯得很親切,以老大哥的姿態一邊拍打着我的後背,一邊說着壓驚的話。口口聲聲說大嫂囑咐他,讓他多陪陪我,他不提張佩芬還好一些,一提張佩芬頓時引起了我的警覺,我心想,莫非是張佩芬從我嘴裡沒掏出東西,特意打發楊恆達來臥底的?想到這一層,一上車我就打定主意先封楊恆達的嘴。
我一本正經地問:“楊哥,你說實話,今天真是特意拉我出去散心的?”
楊恆達瞥了我一眼說:“小明,我看你是被專案組弄毛了,連我你都信不過了?”
我順勢說:“那好,楊哥,咱們今天只看景,莫談案子,如果你介意,我現在就下車。不瞞你說,大嫂找我,我也什麼都沒說。”
楊恆達怕我真下車,連忙表示決不談案子,我當然知道他是權宜之計,既來之,則安之,我打定主意任憑你楊恆達使什麼鬼主意,也別想從我嘴裡掏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同時我還要從你嘴裡弄明白辦公廳目前對我有什麼打算,市長秘書是當不成了,下一步廳裡想怎麼安排我?按理說我可以直接找肖福仁談,但是出來前,鄧宏昌專門找我談話,叮囑我讓我不要拋頭露面,說是這樣對我的安全有好處,形勢複雜,我估計肖福仁也未必肯見我。彭國樑案發前一個月,曾經當着肖福仁的面誇我是當辦公廳副主任的好材料,還特意問肖福仁,以後我給他當副手怎麼樣?當時肖福仁滿臉堆笑地說,果真如此,他就如虎添翼了。我知道彭國樑當着我和肖福仁的面說這話絕不是心血**,而是迫於溫華堅和陳實的壓力,這兩個人早就認爲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總在彭國樑面前說:“彭市長,像小明這種德才兼備的人,給你當秘書屈才了,爲你獨當一面倒是個好材料。”別以爲這兩個傢伙真愛才,他們是想讓彭國樑趕緊打發走我,但是彭國樑是個政治野心極大的人,身邊缺的就是我這種可以做《隆中對》的人,他從用我那天起就沒想讓我這個秘書幹長,但他也不想讓我離開他太遠,因此在辦公廳當副主任是最適合我的位置,當時我判斷他讓我幹秘書不會超過兩年就能安排我。想到自己再熬一年時間就可以走上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的崗位,心裡一度竊喜。然而,天不隨人願,命運讓人記住的方式就是打碎美夢,就像將水投入水裡一樣,一團漣漪過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到這兒,我沮喪地問:“楊哥,你估計案子結了,廳裡會怎麼安排我?”
楊恆達意味深長地說:“廳裡下一步怎麼安排你,我說不好,不過肖主任當着我的面說過,小明可惜了!”
楊恆達的話看似什麼信息也沒有,其實已經將結果告訴我了,像我這種人不可能再有人敢用我了,誰重用我就等於告訴人們,他和彭國樑是一夥的,不是一夥的,最起碼對貪官起了同情之心,“株連思維”雖然說是文化傳統中的死灰,但是死灰裡從來都潛藏着餘溫。肖福仁一句“小明可惜了”,將我心中殘存的一點希望吹滅了,西山之行如果說有什麼收穫的話,“官場不能再回去了”大概是我唯一的收穫。不回官場我又能幹什麼呢?
從西山回來之後,我陷入巨大的迷茫之中。我徹底成了一個像勒克萊齊奧筆下亞當.波洛式的邊緣人,唯一的區別是,亞當.波洛存在的唯一理由是給每一粒沙子起名字,我唯一存在的理由是隔三岔五就被叫到專案組協助一次調查。我們都困在各自的牢籠裡出不來,“好似那些染病的動物,動作挺靈巧,藏洞穴裡,嚴密戒備着危險,戒備着來自地面的危險。”儘管如此,我也沒有被外界全部忘記,我深知,只要案子不完,我就會經常被人想起,這是我比亞當.波洛有價值的地方,因爲我知道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對許多喜歡攀登的人還有價值,儘管攀登與爬行表現爲一個姿勢。
楊恆達從我嘴裡沒有撈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我卻從他嘴裡得知彭國樑案發後許智泰表現得很有點“梁山好漢”的味道,當然“梁山好漢”四個字是從楊恆達嘴裡輕蔑地說出來的,他骨子裡的用意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但我卻以爲許智泰的確準備上梁山,只不過他不是因抱打不平被逼上梁山的,而是被官本位逼上梁山的。以許智泰的年齡,他如今從政的夢想不過是當上綜合二處處長,然而,這個夢他盼了十幾年都沒能實現,自從彭國樑當上常務副市長以後,在許智泰面前畫了一個巨大的餅,這個巨大的餅對他猶如懸在空中的太陽,光芒萬丈地照耀着他,引領着他,溫暖着他,如今太陽像泡沫一樣即將破滅,這等於要毀掉他的全部夢想,他不急纔怪呢!官場上的老黃牛一旦像賭徒一樣押寶,多少有一點悲壯的味道。就連他找我的方式都透着執着,老夥計竟然在我家門前等了三天才堵到我。
我哥怕我悶得慌,特意請了三天假陪我去了濱海市的小王島,我渾身散發着鹹帶魚味剛下出租車,就跟許智泰進了我家附近的海鮮酒樓。我告訴他,這幾天在小王島淨吃海鮮了,弄幾個青菜就行,許智泰不聽,愣是點了一條老鼠斑清蒸了。許智泰平時爲人並不大方,突然變得如此敞亮,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以爲老夥計真是念及友情,專門請我喝酒的呢,感動得跟他連幹三杯。
沒想到三杯酒下肚,許智泰以“梁山好漢”的語氣開門見山地說:“小明,我這次來是專門跟你商量怎麼才能救出彭市長的。彭市長對我們都有知遇之恩,直覺告訴我彭市長一定被冤枉了,前些日子我和林永清去看望大嫂,孤兒寡母的,讓人看了心酸。你我是最瞭解彭市長的人,彭市長有難,我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見死不救吧?”
危難之時,許智泰能說出如此仗義的話,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只是我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的仗義背後動機並不純正。許智泰就是這麼個看不清風向的人,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也弄不明白權力只有在更大的權力面前才能屈服的道理。
我不露聲色地問:“怎麼救?”
許智泰毫不避諱地說:“你是唯一被專案組雙規又放出來的人,你最瞭解專案組在調查什麼,你在裡面被雙規了半個月,他們都問你什麼了?”
我一聽就知道他受了張佩芬的指使,張佩芬沒從我嘴裡摳出東西一直不死心,先是派楊恆達,接着又派許智泰,真可謂是煞費心機,但是楊恆達表現得並不像許智泰這麼直白,楊恆達給我的感覺似乎並不關心彭國樑的命運,而只關心從我嘴裡掏出有價值的東西,楊恆達是個深諳官場精髓的人,別看我倆號稱彭國樑的左右手,我估計他很快就會搖身一變成爲別人的左右手,因爲那天去西山的路上,他口口聲聲稱自己是老領導的秘書,隻字未提他是彭國樑的辦公室主任。相比之下,許智泰明顯比他救主心切。
我冷然笑道:“許哥,楊恆達已經先你一步找過我了,想不到你們對專案組問了我些什麼都這麼關心,實話告訴你,我對大嫂都無可奉告,何況你們!既然許哥今天一點不藏着掖着,那麼我也奉勸老兄幾句,彭國樑毀在了一個‘賭’字上,當然這個‘賭’不僅僅是在賭檯上,更是在政壇上,在賭檯上賭的是錢,在政壇上賭的是命,連彭國樑都賭不起,你老兄難道比彭國樑還有本錢?”
我話一出口,許智泰頓時臉紅了,他支吾道:“小明,你什麼意思?”
我不客氣地說:“許哥,我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別看你當了十幾年副處長,但是在官場上混成市長身邊的副處長也不容易,人應當學會珍惜,怎麼才能學會珍惜?就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和能要什麼。”
許智泰不高興地說:“小明,你的意思是說我沒有自知之明唄?”
我之所以戳許智泰的腰眼,謎底很簡單,不想看着他成爲彭國樑一案的殉葬品,想不到許智泰執迷不悟,裝出一副爲彭國樑兩肋插刀的架勢,好像我是見死不救的小人,我見不得一個人明明是爲了個人骨子裡藏着的一點點私利,卻愣要裝“士爲知己者死”的豪傑,索性一針見血地說:“許哥,別以爲‘自知之明’人人都懂,在我看來,很多人一輩子都弄不明白什麼是‘自知之明’,彭國樑沒有‘自知之明’,才走到今天這一步,同樣溫華堅、陳實和胡佔發都是些沒有‘自知之明’之輩,否則他們也不會有今天。大哥,醒一醒吧,難道你想步他們的後塵?我建議你好好學學楊恆達,如果我沒估計錯的話,他已經把彭國樑東窗事發當成了一次升遷的機遇,說不定沒多久就該高升了!”
許智泰惱羞成怒地說:“小明,莫非你也想學楊恆達做牆頭草不成?怪不得大嫂讓我出面勸勸你,千萬別忘了自己是誰,彭市長一手栽培了你,你小子該不會做‘白臉狼’吧?”
我見他豬八戒倒打一耙,無心跟這種投機分子戀戰,便冷然大笑道:“老許,到底誰是‘白臉狼’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不過我奉勸你一句:千萬離大嫂遠一點,否則,只能引火燒身。不過你願意****,我也沒辦法。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先走了。”說着我起身走到許智泰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揚長而去。
我知道許智泰走火入魔了,人一旦走火入魔,都會自以爲是武林高手,這個在權力漩渦裡掙扎了二十年的“小蝦米”,始終對權力是霧裡看花,根本不明白交椅再尊貴也是坐在屁股下面的道理,其實我和他一樣,從政以來,都把權力和偉大弄混了,不過,彭國樑一案讓我警醒了,而許智泰卻睡得更沉了。
我哥告訴我,最近許智泰和他們社的林永清打得火熱,我早就知道林永清這個人,當上秘書後還親自接觸過兩次,一次是彭國樑請他吃飯,一次是他兒子結婚,我代表彭國樑參加並送了一萬塊錢的紅包。沒當秘書之前,我就聽說過林永清與齊秀英的關係,早在齊秀英在K省任省紀委書記時,我就在報紙上看過關於她的報道,這是個被胡佔發私下裡稱爲“女魔頭”的女人,當時胡佔發如此稱謂齊秀英,我很不理解,因爲齊秀英是個令腐敗分子恨之入骨的女人,胡佔發一方面私下裡稱齊秀英爲“女魔頭”,一方面又公開代表彭國樑收買林永清,現在看來當時的舉動是很不正常的,但我當時被急於求成的心理遮住了雙眼。
我在大學時就決心這輩子一定要在政治上建功立業,然而進入官場後才知道,在政治上能否脫穎而出並不取決於德才,只取決於權謀,而權謀的基礎是要像蜘蛛一樣編一張巨大的關係網,這張網是否牢固取決於掛在什麼樹上,能抵禦風雨的當然是參天大樹了。然而,想爬到參天大樹上的“蜘蛛”太多了,誰會放棄得之不易的機會呢?儘管當時我哥苦口婆心地阻止我攀彭國樑這棵大樹,說別看這棵樹枝繁葉茂的,其實已經爛根子了,我當時只顧往上看,根本不屑往下看,結果自食其果。如今許智泰很有點當初我爬樹的精神,別看我平時許哥長許哥短地叫着,其實我骨子裡一直認爲他是個沒有大本事的人,想不到在救彭國樑這件事上,許智泰表現出了超凡的才能,當然,他的才能是通過林永清表現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