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皇太極奔赴松山,穩定軍心,與多爾袞、豪格等衆將士潛心研究戰略,派兵分駐王寶山、壯鎮臺、寨兒山、長嶺山等,就地挖壕,緊緊包圍在松山一帶,斷絕松山要路。
因多爾袞親自帶兵拼死奪取燒燬了明軍糧草,致明軍食不果腹,無力爲繼,議回寧遠尋糧。
他們本該分成兩路突圍南逃,結果各路將帥爭先恐後,黑夜中兵馬散亂,自相踐踏衝撞,潰不成軍。
總兵吳三桂、王樸等逃入杏山,馬科、李輔明等奔入塔山,奈何洪承疇未能突圍成功,困守松山城,誓死與清軍對峙。
清軍從敗勢中扳回一城,困住了此番明軍主力猛將洪承疇,而明朝境內,李自成正帶兵第三次圍困開封,攪得崇禎帝內外夾擊,焦頭爛額。
想那闖王果然是落井下石的宵小,不懂何爲民族大義,竟然在朝廷對外危難之際,發動內戰,而這對皇太極和大清而言,是再好不過的機遇。
且說吳三桂等人趁黑夜突圍後,松山周邊一片狼藉,皇太極命人前往掃蕩,不僅撿拾回無數刀劍弓矢,更將受傷殘留,不得前行的士兵帶回大營。
皇太極下旨不能以俘虜對待,也不得逼迫投降,只爲他們療傷供給食物,待其中一批人傷愈後,便將他們放回明軍陣地。
誰知洪承疇竟命士兵從城上將他們射殺,視爲走狗叛徒,一些士兵再次負傷逃回清軍陣地,眼看着兄弟們死在自家人的弓箭下,他們心灰意冷,決心投降大清。
這件事上,皇太極也不過是收了百十來個明朝士兵,且傷殘居多,不足以成軍,可此舉大大動搖了明朝軍心,洪承疇麾下已分戰降兩派,加之松山城很快將彈盡糧絕,攻城決戰,只在朝夕。
秋風蕭瑟,九月匆匆而來。
北寒之地,入冬極早,沒有糧食果腹的明朝軍隊,即便能熬過這個冬天,來年開春,也將耗盡氣數。
皇太極眼下考慮的,便是主動攻城,還是將洪承疇及其部下活活耗死。
然前者有冒進吃敗仗的風險,後者則恐損了自家士氣錯過天時地利,一時猶豫不決。
這日他與多爾袞策馬到陣前,遠望松山城,問多爾袞:“打不打?”
多爾袞抱拳:“打!”
可一旁的濟爾哈朗忙道:“皇上,洪承疇狡詐多謀,只怕他真正唱一出空城計,但空城不空。”
皇太極一笑,跳下馬來,衆人也跟着紛紛下馬。
他彷彿自言自語:“朕曾在書房裡,與莊妃一同聽范文程講空城計。彼時莊妃嗤之以鼻,說司馬懿那個老奸巨猾,麾下十幾萬大軍,就算提防城中埋伏,不敢冒進,他們只管圍着不動,困也把諸葛亮困死了,何必掉頭就走?她說這段傳說,只怕是有失偏頗。”
多爾袞聽得發怔,心中羨慕玉兒竟然能和皇太極談論這些事,但皇太極心中則正惋惜,那段安寧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雅圖早嫁一事,他真正傷了玉兒的心。
濟爾哈朗則附和道:“莊妃娘娘明見。”
皇太極擺擺手:“明見的並非在此,而是她說,諸葛亮足智多謀,司馬懿又豈是泛泛之輩。曹魏對蜀漢,司馬懿對諸葛亮,諸葛亮死,蜀漢將亡,不打仗了,他司馬懿也就無用武之地。他不急着殺諸葛亮,是給自己留時間鋪後路,你們想想最後結果怎麼樣了?”
衆人面面相覷,不敢想象,區區一個後宮婦人,竟然能有這般見解,不信的人,都覺得那是范文程的話語,叫莊妃學了去,在皇帝面前討巧邀寵。
多爾袞則道:“司馬懿對諸葛亮,或是有此一說,那洪承疇怎能與您相提並論?”
皇太極笑:“他自然不配,可朕也不想他死,他能讓你們吃敗仗,這樣的將才若爲我大清所用,我八旗軍隊必定如虎添翼。但那樣的人,氣節極高,輕易難勸降,朕已經想好了,怕是隻能爲他收屍。不過你們且記着,洪承疇就算死了,也不能讓他死,朕一定要他‘降’。”
是攻是圍,一時沒有結果,衆人從陣前歸來,各自回營休息。
多爾袞剛到營帳,便接到齊齊格的家信,他半生戎馬,齊齊格甚少主動來信,若來信,必有急事,多爾袞立時看了信,不禁眉頭緊蹙。
“福晉如何說?”多爾袞問送信之人。
“福晉不等您的回覆,福晉只說,請您自行斟酌。”信使應道。
多爾袞將信攢在手心,把人打發了。他在帳中悶坐許久,一時無法決斷。
皇太極若爲海蘭珠奔回盛京,軍中士氣必然動搖,將士們捨命作戰,皇帝卻只想着他的女人,如何服衆?
即便多爾袞有心讓皇太極趕回去,也不能不以大局爲重,可偏偏……若是齊齊格求他,這件事他寧可裝作不知道,但眼下,是玉兒求齊齊格來求他,是玉兒……
盛京皇宮裡,海蘭珠的身體雖無起色,可她安寧平靜,有想要活下去的信念,體內元氣緩緩地養着,沒有被迅速抽走。
雖然生命明眼可見地每一天都在消失,但也每一天,都能在她的臉上看見笑容。
淑妃過去得海蘭珠姐妹善待,心中感恩,如今沒有別的事能幫忙,便是每日帶着她的小格格,在皇宮摘一束花草,說是想讓海蘭珠也看看秋日光景。
今日淑妃又將鮮花送來,大玉兒接過,進門來換花瓶,桂花香薰得滿室香甜,海蘭珠從夢中醒來,笑道:“聞着香氣,饞了,想吃蘸了桂花蜜的粘豆包。”
“那敢情好,這就讓蘇麻喇去做。”大玉兒欣然,到門前吩咐蘇麻喇去做點心,轉身,便見姐姐凝望着瓶中的桂花枝。
桂花嬌小,不能簪發,大玉兒便走上前,折下一整支花枝,笑着走到炕邊,輕輕爲姐姐簪在髮髻上。
海蘭珠雖然久病,每日晨起,依然會讓寶清爲她梳頭,即便不戴翠玉,也是整整齊齊,衣衫潔淨。
“做好了送去給福臨吃些,也別叫他多吃,怕頂住了。”海蘭珠道。
“你就怕我餓着福臨,難道我是繼母后娘嗎?”大玉兒嗔怪,“皇上可是說了,書房裡不許吃點心,他們還缺一口吃的嗎?”
海蘭珠不依:“福臨長身體呢。”
大玉兒只能答應,說等福臨下了學,帶他來關雎宮吃,讓姐姐親眼看着吃,免得回頭說她虐待孩子。
海蘭珠則問:“福臨上書房大半年了,學了什麼嗎?他還那麼小,筆桿子也拿不利索。”
玉兒道:“眼下不圖學什麼,學規矩學收心,背的詩詞也都是不懂意思的,學個模樣罷了。”
“哦……”海蘭珠欲言又止,休息片刻,喝了湯藥後,還是忍不住問,“玉兒,上回你教我在皇上面前說的話,明朝那個福王,是個什麼人?也是皇子嗎?”
大玉兒不知道姐姐爲什麼對這號人物來了興致,便隨口應道:“那福王朱常洵,是明神宗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兒子,如今的崇禎皇帝是他的侄兒。”
海蘭珠認真地聽着,玉兒見她真的有興致,便坐在姐姐身旁,繼續道:“說來,這位福王的生母皇貴妃鄭氏,可是萬曆帝后宮的風雲人物,赫赫有名的寵妃,朱翊鈞活着的時候要封她做皇后沒成,死了遺詔封她做皇后也沒成。崇禎的老爹是朱翊鈞的長子,但其實是宮女所生,被王皇后撫養,王皇后一生無子,而明朝立儲君講究立長立嫡,鄭皇貴妃的兒子既不是長子又不是嫡子,左右都差一口氣。”
海蘭珠聽得出神,漢家幾千年的朝代興替,文臣武將、後宮佳麗、王公子孫,玉兒如今都能隨口就說來,那麼多那麼多,她全記在腦子裡。
想來,玉兒這樣的女人,才真正有資格站在皇太極的身旁,與他一同指點江山。
大玉兒感慨:“那位王皇后名聲極好,傳說品德高尚性情溫和,又聰慧過人。不過我想,鄭氏那樣的風頭,也沒能蓋過她,且最終還是她撫養的長子繼承了皇位,她一定也是有過人之處的。而那位鄭氏,未必就如傳說中的妖豔刁鑽,不過是左右朝權的男人們不容她,崇禎和他老爹都要給自己的皇位正名,才編排人家吧。”
海蘭珠細細算着,問:“我若沒記錯,我們倆都出生在萬曆年間,現在是崇禎,那怎麼萬曆皇帝,又是崇禎的祖父?”
玉兒嘖嘖:“崇禎的老爹,那個宮女生的皇長子,只做了一個月的皇帝就死啦。”
海蘭珠傲然道:“只怕活着,也要被咱們皇上嚇死了。”
大玉兒安撫姐姐:“前線傳捷報呢,皇上馬上就回來了。”
海蘭珠虛弱地一笑:“我不着急,皇上還要去北京呢。”
可這話,卻叫玉兒心中一沉,生怕姐姐看出自己的情緒,便背過身離開,去侍弄桂花。
她希望皇太極別急着去北京,一則明朝內部混亂,李自成正殺紅了眼,大清軍隊硬闖進去,眼下絕不是最好的時候。再則,她希望皇太極回來,回來陪伴姐姐,讓她的身體趕緊好起來。”
“玉兒?”海蘭珠輕輕喊她。
“嗯?”大玉兒背對着姐姐,沒有回頭。
“我,我想……”海蘭珠猶猶豫豫。
大玉兒怕姐姐太費心神,便回過來問:“想吃什麼嗎?”
海蘭珠抿了抿脣:“玉兒,關雎宮的關雎,到底是什麼意思?”
大玉兒怔然。
海蘭珠垂下眼簾,輕聲道:“你說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還有在河之什麼的……”
她侷促而不安,她本不想問的,怕被人笑話自己無知不認字,那些外命婦來恭維賀喜的時候,她只是笑着應對,心裡頭實則一無所知。
她甚至不想問玉兒,甚至不想讓玉兒笑話她,因爲這是皇太極給她的榮耀。
可是……
“玉兒,因爲我當初跳河嗎?”海蘭珠的聲音越來越輕,“所以在河裡嗎?”
大玉兒忍不住笑了。
海蘭珠抓着她的衣袖,虛弱地央求:“玉兒,別笑我。”
“我念給你聽。”玉兒盤腿坐在姐姐的對面,擺開架勢,清了清嗓子。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海蘭珠癡癡地聽着,雖然一大半聽不懂,可眼中也有神往,彷彿能感受到詩句中的意境。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大玉兒唸完了,含笑看着姐姐,“好聽嗎?”
“真好聽。”海蘭珠柔和的眼眉裡,透着幸福,又赧然一笑,“可惜,我聽不大懂。”
大玉兒娓娓道來:“史記裡說,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皆是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而毛詩序裡也說,關雎之義,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風之始,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乃后妃之德。”
海蘭珠嘆氣,嗔道:“我可越聽越糊塗了,你就愛欺負人。”
大玉兒莞爾:“就說啊,關雎是后妃品德的莊重,夫妻倫常之道。”
夫妻?
海蘭珠怔怔地看着妹妹。
玉兒不以爲然地說:“姐姐的封號,正好是宸,而宸,是帝王之妻。”
海蘭珠不禁猛地挺起了身子:“可是姑姑纔是……”
大玉兒忙按住她:“你可別激動啊。”
果然,海蘭珠一下子覺得脫力,虛弱地看着妹妹,搖頭道:“不是的,玉兒,皇上他……”
大玉兒早就不在意了,笑悠悠道:“我也覺得不是,皇上不過是找了個比貴妃更尊貴些的字號,皇上不會無視姑姑,咱們別亂猜,辜負了皇上的心意。”
海蘭珠安寧了幾分,而妹妹又笑:“至於關雎呀,我覺着也沒那麼複雜,什麼夫婦人倫的,我覺着,皇上就是想告訴天下人,他有多喜歡姐姐。”
海蘭珠垂下眼眸,她後悔了,她不該問。
“關關和鳴的雎鳩,相伴在河中小洲。美麗賢淑的女子,真叫君子傾慕……”大玉兒徑自念起來,看似和方纔唸的詩句很像,但現在的每句話,海蘭珠都能聽懂了。
“……夢中醒來難忘懷,醒來夢中都在思念,思不斷,難入眠……”
大玉兒含笑看向姐姐,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那麼美,那樣幸福,帶着嬌羞,而眼角微微閃爍的淚花,是她的驕傲。
皇太極愛她,愛的隆重而盛大,姐姐也愛皇帝,用生命之重。
“玉兒,能教我念嗎?”海蘭珠的目光從“遠方”收回,看向妹妹,“我也跟福臨似的,就學個模樣。”
關雎宮門外,蘇麻喇來問粘豆包用黃米做還是江米做,卻聽得屋子裡傳來一聲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她輕輕掀起簾子,便見格格念一句,大格格也念一句,只是念着念着,大格格就睡着了。
大玉兒見姐姐昏睡,上前摸了摸鼻息,鬆了口氣,這些日子,姐姐時常忽然就睡着,每一次都把她嚇出一身汗。
回眸見蘇麻喇在門前,便將她叫進來:“你做好了點心,派人給東莪送去,順便給齊齊格帶句話,你知道的。”
蘇麻喇機靈的答應下,立刻照着玉兒的吩咐去辦。
六日後,齊齊格第二道急信送到軍營,多爾袞看完信,手心的汗幾乎將信紙溼透,他的腿上彷彿灌了鉛,一步步沉重地來到大帳前。
豪格剛好從帳子裡出來,呵呵一笑:“十四叔,您這臉色不對啊。”
多爾袞不言語,待侍衛通傳後,便入帳見皇帝。
皇太極問:“何事?”
多爾袞徑直將齊齊格的家書送到他面前,齊齊格知道多爾袞會拿給皇帝看,信中並沒有不妥的言辭,只是傳達玉兒的意思,而之所以要通過多爾袞來傳達,因爲皇后禁止任何人將宸妃病重的消息傳出盛京。
“皇上……您真的不知道宸妃娘娘病了嗎?”多爾袞握着拳頭,“您怎麼可能不知道?”
皇太極冷然:“她不過是累了,養一養就好了。”
多爾袞用力搖頭:“您看見信裡的話了嗎,四哥,宸妃娘娘快不行了。”
“閉嘴!”皇太極將桌案拍得震天響。
“四哥,難道您每天都在忍耐?”多爾袞眼睛猩紅,“四哥,還是您信不過我?”
皇太極背過身,可他顫抖的背影還是出賣了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宮裡的事,可他相信海蘭珠不會丟下他,海蘭珠會像上次那樣,美麗鮮活地迎接他,她不會,她不會的……
“四哥!”多爾袞跪下,腦中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請您立刻啓程回盛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是去探望宸妃娘娘,四嫂封鎖了消息,這裡知道的人本就少,您就當是下令命我們圍困松山城,您暫時先回京。而後半路上微服離開隊伍,直奔皇城,倘若、倘若宸妃……
“閉嘴,多爾袞,閉嘴!”皇太極衝到他面前,兄弟倆如鷹的眼眸對視着,可是這麼多年來,頭一次沒有仇恨,不關乎恩怨,多爾袞看見的,只是一個可能隨時逝去摯愛的男人的悲痛。
“四哥,我會把洪承疇帶回來,讓他恭喜宸妃娘娘的病體康復。”多爾袞起身,皇太極的目光也跟着他起來,多爾袞鄭重地說,“皇上,請您立刻回盛京。”
皇太極的咽喉,翻滾着一口熱血:“多爾袞……”
秋風一陣陣急,關雎宮裡,破天荒的在九月就燒地龍,因爲海蘭珠怕冷,但屋子裡的空氣極好,每一天都清透乾淨,沒有刺鼻難聞的藥味,也不會帶着久病之人的晦氣。
海蘭珠很安寧地接受妹妹和蘇麻喇寶清她們的伺候照顧,她比任何人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只可惜,天不留人,那日的粘豆包,她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後來下了幾天的秋雨,海蘭珠覺得冷,玉兒就立刻命人把地龍燒起來。
今天早晨起來,海蘭珠很精神,外頭陽光明媚,大玉兒見她神往,便命人把窗戶全打開,可惜從關雎宮對望,就是麟趾宮,大家心裡頭都怪怪的,很快就又關上了。
海蘭珠說她閒着沒事,想給皇帝編一副扇穗,雖然寶清覺得這樣費神不好,可大玉兒還是依着姐姐,讓人把絲線送來。
“這穗子,齊齊格編的最好,改天叫她來教教我。”海蘭珠說。
“要不現在就去找她?”
“別了,昨兒纔來過,怪累的。”海蘭珠笑,一面看着妹妹,“你也是,都瘦了,去歇着吧,我一會兒吃了藥,也睡了。”
“姐姐今天精神格外好呢,本想和你多說會兒話,又捨不得你費神。”大玉兒笑道,“待明天精神更好了,我帶你去外頭曬太陽,去崇政殿後的書房,看福臨唸書。”
海蘭珠歡喜不已:“說定了啊,你去歇着吧,我一會兒就睡了。”
大玉兒答應了,走之前,將花瓶裡淑妃一早送來的木槿花簪在姐姐的鬢邊,海蘭珠摸了摸問妹妹:“好看嗎?”
“好看啊……”大玉兒故作不服氣,“姐姐連病了,都比我好看。”
海蘭珠搖頭,攆她去歇會兒,便接着編手裡的扇穗,她終究虛弱,不等編完一條,就昏昏沉沉睡去。
夢裡,回到了七年前,她站在滔滔河水邊,就要縱身一躍。
那時候,皇太極是虎狼猛獸,是讓她絕望的存在,她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命那麼苦,她不知道老天爺爲什麼這樣不待見她。
“蘭兒。”
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是那恐懼淒涼的夜,可她再也不害怕。
策馬奔騰的人羣裡,她一眼就看見了皇太極,而皇太極的馬蹄,也毫不猶豫地停在她面前。
他伸手抱起自己,將她從萬丈深淵拉出來,讓她重生。
“蘭兒……”
海蘭珠驚醒,目光朝向門外,彷彿穿透門簾,越過鳳凰樓,一路到了盛京城外,她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聽見有人在喊的名字。
“皇上。”
海蘭珠微微一笑,眼角有淚水劃過。
大玉兒回到永福宮打了個瞌睡,醒來便要去照顧姐姐,捧着茶杯站在窗口喝茶提神,忽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眼前晃過。
她怔了怔,難道是自己眼花了,撂下茶杯,立刻跑了出來。
關雎宮的病榻上,海蘭珠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手心裡終於編好的扇穗漸漸握不住,視線模糊的那一刻,她等的人終於回來了,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喊自己的名字。
“蘭兒?蘭兒?”
皇太極滿身塵土,抱起虛弱的人,海蘭珠一入懷,他的心便碎成了飛灰,他抱着的,是海蘭珠?她怎麼瘦得只剩下……
“皇上,你回來了?”海蘭珠微微蠕動雙脣,努力地睜開眼睛,呼吸漸漸急促,頑強地支撐着生命。
“我讓太醫來看你,蘭兒,我……”
“皇上。”海蘭珠卻擡起手,輕輕抵住了皇帝的雙脣,示意他彆着急,順勢將手心裡的扇穗交給了他,“皇上,是我編的,好看嗎?”
“好。”皇太極渾身戰慄,“等你病好了,再給我……”
“想聽我念詩嗎?”海蘭珠溫柔地笑着,手捧男人鬍渣凌亂的下巴,眼中滿滿都是她深愛的男人的面容,她帶着幾分顯擺說,“我現在,會念詩了。”
“蘭兒?”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木槿花,輕輕墜落,安安靜靜地落在地上。
門前,大玉兒放下了門簾,轉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
“蘭兒!”
皇太極的吼聲傳來,玉兒腿一軟,重重地跌在臺階上。
“別丟下我,蘭兒,你不能丟下我,我回來了,蘭兒,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哲哲從清寧宮趕來,顧不得玉兒,就要進門。
“站住!”大玉兒撕心裂肺地吼,“誰都別進去,一個都不許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