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幡靈幔鋪天蓋地,厚重莊嚴的棺槨中,那個鷹揚天下一世英豪的男人靜謐安詳地躺着,大清軍隊只差最後一步攻入北京,他爲之奮鬥了一生的事業,他竟無心看一眼就撒手人寰。
多爾袞卸下弓箭長刀,爲皇太極上香磕頭,直挺挺地跪在靈臺之前,這一刻,他當真不知道,是皇太極輸了,還是他輸了。
尼滿前來攙扶多爾袞,他推手婉拒,自己站起來,回眸看殿中的人,玉兒一身素服立在邊上,那樣孱弱憔悴,叫人心生不忍,剩下的便是代善豪格濟爾哈朗幾人,一個個都在肚子裡打着鬼主意。
“多鐸呢?”多爾袞問。
“他大概在找福臨。”豪格冷笑,眸中充滿戲謔,“找了幾天了,沒找着。但眼下可不是找福臨的時候,十四叔,我皇阿瑪死得蹊蹺,布木布泰罪無可恕。”
代善不等多爾袞開口,便出言呵斥:“大阿哥,你該冷靜些了,太醫院的解釋你沒有聽明白嗎,難道要再將先帝開棺驗屍不成?”
“我……”豪格一時無話可說。
“四嫂呢?”多爾袞不理會他們,自顧自地問。
“皇后悲傷過度,在後宮休息。”大玉兒應道,“王爺要去見她嗎?”
“二哥,你們到崇政殿等我,有什麼事,我片刻後就過來同你們一道商議,我先去向皇后請安。”多爾袞一面說,一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大玉兒很自然地,跟着一道往內宮走。
代善正嘆氣,卻聽見豪格在他背後冷幽幽地說:“這對狗男女,忙着去幽會呢。”
“大阿哥,這裡是你阿瑪的靈堂,你不怕他在天之靈震怒?”代善呵斥道,“你爲何不看看這幾日,你都做了些什麼?”
這一邊,多爾袞熟門熟路地往內宮走,他步子邁的大,步伐又快,大玉兒和一般的宮女根本趕不上,可玉兒沒有着急,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後,多爾袞上臺階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身後的玉兒。
他從臺階上退下來,等待玉兒走來,玉兒走到跟前,溫和地說:“王爺走得快,王爺先去吧,你還要和禮親王他們商議朝廷大事。”
此刻沒什麼人在了,多爾袞也不顧忌,問:“福臨在哪裡?”
大玉兒搖頭:“我也不知道,范文程把他藏起來了。”
多爾袞皺眉問道:“這兩天是豪格把持了後宮,我的人呢,鄂碩沒帶人進宮?”
大玉兒依舊是搖頭:“我什麼也不知道,皇上一走,豪格就殺進來,連鰲拜都被他喝退。”
“聽說你捱打了,娜木鐘鞭打了你?”說着話,兩人走上了臺階,到了避風無人的地方,多爾袞急切地朝玉兒伸出手,想要看看她身上的傷痕。
“多爾袞。”大玉兒則敏捷地躲開了,朝後退了一步,身後的宮女跟過來,她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堅定地看着他。
多爾袞收斂心思,繼續往清寧宮去。
哲哲並沒有病倒,只是對外的一個說辭,她和玉兒都認定,倘若一開始二人就鐵腕強壓,以太后太妃的身份來掌控一切,必定會激起那些男人的不適,他們個個手握兵權,在兵權面前,區區一個太后太妃頂什麼用。
不論如何,盛京不能亂,大清不能亂,這是哲哲和玉兒所要堅守的信念。
她們同樣如此對多爾袞說,哲哲語重心長:“待消息傳到明朝,傳到朝鮮,崇禎李倧他們該幸災樂禍了。偏不能,偏要在他們笑的時候,用火炮堵住他們的嘴。多爾袞,不論如何要爲你四哥出這口氣,不論如何,要把大清軍隊帶進北京。”
多爾袞抱拳:“四嫂放心,我絕不會讓他們嗤笑先帝。”
話音才落,阿黛急匆匆跑來,歡喜地說:“娘娘,鄂碩將軍帶着九阿哥回來了,已經進宮門了。”
哲哲立時來了精神,福臨是她和科爾沁所有的希望,便顧不得多爾袞和玉兒,立刻就迎了出去。
清寧宮裡,一時只剩下多爾袞和大玉兒,玉兒見多爾袞嘴脣皴裂,不知多久沒喝過水,便去倒了一碗茶遞給他。
可是多爾袞卻沒有接茶碗,而是握住了玉兒的手。
茶碗高舉,衣袖順着胳膊滑下來,露出猙獰的鞭痕,多爾袞頓時瞪大了眼睛,抓過她的胳膊,看過這一條,又看那一條,彷彿恨不得還要檢查玉兒身上的傷痕。
可大玉兒卻輕聲問:“多爾袞,我這樣算不算在引-誘你,算不算是在向你裝可憐?”
“玉兒?”
“我最怕的事,就是皇上死後,我爲了自己的利益,爲了福臨的利益,而向你投懷送抱,向你示弱賣慘,利用你對我的情意和同情。”玉兒穩穩地捧着茶碗,低垂眼眸,平靜地說,“多爾袞,我不能這樣對你。”
“不,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多爾袞想要再抓着玉兒的胳膊,可不論如何都下不去手,皇太極屍骨未寒,倘若他們是曾經兩情相悅的情人也罷了,偏偏是自己的單相思,而玉兒將所有的情意都給了那個人。
“我知道你待我好,機緣巧合也罷,是你的用心也好,這麼多年來,你守護我的還少嗎?”大玉兒平靜地說,“我一直沒想好,到底該如何面對你,我甚至覺得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利用你。”
多爾袞用力地搖頭:“不要這麼想,玉兒,我願爲你做任何事。”
大玉兒擡眸:“我對范文程說,只有等你回來了,才能把福臨送回來,因爲我知道,你不會傷害福臨。這兩天,多鐸和豪格都在找福臨,他們想要殺了那個孩子,多鐸甚至慫恿豪格放縱娜木鐘虐殺我,多爾袞,你也很難啊,你的兄弟你的手下,容不得我和福臨的存在。”
“多鐸……”多爾袞咬牙切齒,他知道多鐸是爲了幫他這個哥哥爭奪帝位才這麼做,可自己明明警告過他,別傷害玉兒母子。
“多爾袞,只要大清江山不亂,只要不是豪格做皇帝,只要多鐸能放過福臨。”大玉兒神情堅定地說,“該是你的,就去爭,整個大清都虧欠你。”
“玉兒?”多爾袞內心動容,他完全沒想到,玉兒竟然會這麼對他說。
“不論你是否做皇帝,不論將來是怎樣的情形。”大玉兒目光堅毅,“多爾袞,對不起,這輩子我不能從你。要一個沒有心的女人的軀殼,是對你最大的羞辱,我從沒做什麼對你好的事,更不能對不起你。”
多爾袞連連搖頭,他不在乎什麼心,他不在乎什麼軀殼,他……
“多爾袞,答應我。”大玉兒的眼睛裡,是一張痛苦不甘的臉,“多爾袞,這是我唯一求你的事。”
多爾袞搖頭,背過身,在清寧宮裡踱來踱去,大手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他搖頭:“爲什麼,爲什麼不可以,皇太極已經死了,你難道不允許自己重新活一次?你看你的姐姐,海蘭珠她不就在皇太極的懷裡獲得了重生?他們那麼相愛,皇太極甚至爲了她……”
大玉兒道:“於是又回到了最初,我說過,我不願我流過的眼淚去了齊齊格的眼睛裡,你只看見海蘭珠和皇太極的美好,你可知道我日日夜夜的痛苦?直到這一刻,我仍舊恨他們,他們將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我的痛苦上,還不許我喊疼。可我爲什麼恨,因爲我愛着我的丈夫,即便他不愛我,即便他死去了。多爾袞,求而不得是最好的,我還能有恃無恐地期待你的守護。可有一天,我真的到了你的身邊,當你得到我這個沒有心的軀殼時,你就發現一切都那麼可笑而無意義。那時候起,我纔是真正的無依無靠,每一天都會生活在恐懼裡。其實我們是一樣的人,你的每一份心情,我都能體會,而我比你多走一步,所以我知道,強融除了痛苦,別無其他。”
多爾袞怔怔地坐在凳子上:“玉兒,何必把話說得這麼絕,如果齊齊格不在了呢,如果……”
大玉兒看着他:“那還不是一樣,你終究還是要把我們的感情,建立在悲劇之上。”
多爾袞擡起頭,將心愛的女人整個兒包容在眼珠子裡:“玉兒,那你對我呢?”
大玉兒搖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眼下唯一能保護我的人。”
“額娘,額娘……”門外傳來福臨的聲音,大玉兒收斂面上的情緒,轉身朝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