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您和王爺談,妾身……”齊齊格往後退了幾步,擡眼見蘇麻喇端着茶盤進來,蘇麻喇見了她十分歡喜,可齊齊格卻上前比了個噓聲,兩人捧着茶靠邊去了。
玉兒仿若無事地對多爾袞道:“說到剃髮令,既然京城裡已經暫時停止,之後軍隊往江南去,也不要貿然推行纔是。自然這是我個人的想法,到底如何推行剃髮易服,你想的一定比我周到。”
多爾袞見玉兒全然不在意齊齊格的出現,便也把自己穩住,幸好方纔的談話十分嚴肅,沒將那一聲“玉兒”掛在嘴邊,玉兒自己是早就不在意他怎麼稱呼,可齊齊格……
他回眸看了眼正和蘇麻喇侍弄茶水的妻子,轉而朗聲道:“當初吳三桂要求以黃河爲界南北而治,我們不答應,爲的就是一統天下滿漢相融。這片土地從今往後,是我們的國和家,而非藩屬之國,這與朝鮮藏蒙可不一樣,剃髮易服是遲早的事,這件事,朝廷絕不能讓步。”
玉兒頷首:“我知道你和大臣們必定事事都再三考量,我昨夜見了陳圓圓,不知爲何心裡突然不踏實,很想問一問,而非要干涉你們的決定。我們此刻的談話,不必對其他大臣提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多爾袞恭恭敬敬地抱拳,“自然您的意思,我也會慎重考慮。”
玉兒頷首答應,多爾袞便又大大方方地問起:“那陳圓圓是不是對您胡說了什麼,惹您煩憂?”
“不論見不見她,我心中都愧疚,當初是我提議讓你們向李自成泄露吳三桂的愛妾在哪裡,慫恿他們去抓人要挾,好在之後多一個機會迫使吳三桂向李自成反目。”玉兒輕輕嘆,“當時只是想多一個機會,也的確只覺得,不過就是個女人罷了,昨夜見到她,我才明白自己,毀了別人的人生。”
“兩軍交戰,這樣的事再尋常不過。”多爾袞安撫她,“您且想,我們死了多少將士。”
玉兒欲言又止,她想說,他們是侵略者,可她又想,大清若不強大,大金若不強大,也許現在是明朝吞併了他們,逼他們跪着蓄髮學漢字。
歷朝歷代,興亡更替,從來皆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她不該有婦人之仁。
“你說的是,我太過心軟。”玉兒把心放下,起身道,“好了,沒什麼事,你繼續忙吧,叨擾你這麼久。”
蘇麻喇端茶過來,笑道:“茶纔好呢,這就要走了?都怪奴婢笨手笨腳的,王爺,您自己個兒慢慢喝吧。”
大玉兒嗔怪她:“我還在想呢,你是去哪座山裡找泉水,要明年纔回來嗎?”
齊齊格聞言,不禁朝多爾袞和玉兒看了眼,心想剛纔她闖進來前,一直都是他們單獨兩個人?
她方纔在武英殿宮苑外問了聲多爾袞是否在,就急着給他把印章送來,都沒來得及聽門前的宮人多說一句,她若站定了仔細把話聽完,她……
齊齊格不知道,若事先就曉得玉兒在這裡,她還會不會毫無顧忌地闖進來。倘若她躲在門外聽壁腳,他們沒見到自己,是不是說話就不會這麼規矩客氣,而是曖昧親暱的?
她用力晃了晃腦袋,不會不會,這兩個人,坐得那麼遠,就算沒有人在,也保持着彼此的距離。就算不信多爾袞,也該信玉兒,她可是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皇太極,怎麼會允許多爾袞冒犯她。
“齊齊格,我們走了。”大玉兒喊她,“這茶我宮裡還有,我們回去喝,我是拿來賄賂多爾袞,好套他的話聽。”
齊齊格上前笑道:“您想聽什麼,只管命令王爺就是了,說賄賂,可要折煞他了。”
多爾袞則道:“你出門了,東莪在家一定不安生,進宮向四嫂請了安,就早些回去吧。”
他一路送到武英殿門外,看着二人並肩離去,大大地鬆了口氣,蘇麻喇收拾東西跟上去,與多爾袞目光相接,她意味深深地一笑,多爾袞能明白幾分。
這一邊,玉兒帶着齊齊格,繞過太和殿前,從東路回內宮,走了好大一個圈子,閒聊散步,欣賞雪景,還爬上角樓,俯瞰東西六宮白雪紅牆的美景,兩人轉了大半天才回到永壽宮。
“紫禁城真是大,走得我都累了。”齊齊格進了內宮,便不是方纔在武英殿裡的模樣,毫不顧忌地盤腿坐在暖榻上,敲打自己的小腿說,“這花盆底子,踩得我累得慌。”
往年若出遠門,絕不會穿這勞什子,而進宮閒坐,盛京皇宮就那麼大,且出門車馬代步幾乎不用走路,哪裡知道辛苦。
可現在不一樣,進宮一趟就要走很遠的路,齊齊格嘿嘿笑着問玉兒:“能不能給我個特例,叫我坐轎子進宮?”
“美得你。”玉兒瞥她一眼,“幾位老福晉都自己走進來呢,等過幾年,再讓皇上下恩旨吧,福臨不會忘了你的。”
宮女們送熱水來伺候太后和睿王福晉洗手,端盆的捧帕子的,光是洗個手就勞師動衆,齊齊格倒是見怪不怪,她們退下後,對玉兒說:“過去我給你講漢人宮裡的規矩,沒騙你吧。”
玉兒笑道:“雖然習慣了,可還是覺得太繁瑣奢侈,瞎折騰人。不過姑姑很喜歡,姑姑說,天家就該有天家的體面。”
兩人正說笑,門外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蘇麻喇在門前聽罷,回來稟告:“主子,後頭傳來的消息,說貴太妃已經幾天不吃不喝,要見十一阿哥。”
齊齊格嗤笑:“她真是能折騰。”
大玉兒問齊齊格:“還走得動嗎?”
齊齊格一愣,反問:“要去見她?”
大玉兒命宮女來伺候穿鞋穿風衣,吩咐蘇麻喇:“去阿哥所,把博穆博果爾帶來。”
不多久,她們繞過啓祥宮,往西六宮後面走,娜木鐘就被軟禁在鹹福宮中,入京以來,大玉兒也好久沒見她了。
皇太后駕到,鹹福宮裡的宮人跪了一地,博穆博果爾牽着大玉兒的手,怯然問:“皇額娘,我們來這裡玩嗎?”
博穆博果爾才四歲,統共沒見過他親孃幾回,皇太極故世後被娜木鐘接走過一晚上,可除了把他嚇個半死,並沒有讓他記住自己的母親。
“來看望你額娘。”大玉兒道,“博果爾在這裡等一等,一會兒皇額娘和十四嬸嬸就帶你進去。”
齊齊格跟在邊上一言不發,之後進了寢殿的門,便見牀上躺着數日不吃不喝氣息孱弱的女人,娜木鐘驚見大玉兒來了,在牀沿上撐起身子,惡毒地詛咒:“布木布泰,你不得好死……”
“給她吃東西。”大玉兒一揮手,冷然道,“好好喂她。”
幾個身材壯碩的嬤嬤便拿着碗碟上前來,娜木鐘驚恐萬狀地尖叫:“你們要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
“博果爾就在門外。”大玉兒道,“你叫他,看你的兒子,能不能來救你。”
“布木布泰,你太惡毒了,你……兒子,博果爾……”
娜木鐘的聲音,很快就被強塞進來的食物堵住,她被掰開嘴巴,用勺子卡着牙齒,將米粥湯水拼命地往下灌,這些嬤嬤可不會心慈手軟,不論她是不是嗆着,不論她的嘴角是不是被撕裂流血。
齊齊格淡漠地看着,眼睜睜看着一個人被折磨虐待,內心沒有半分動搖,並不是她心狠冷血。
他們只是離開了盛京,只是再也不用從鳳凰樓下走過,但那高高的臺階上,八阿哥流過的血,海蘭珠姐姐流過的淚,永遠也洗刷不掉。
娜木鐘在來盛京前,喪心病狂地詛咒福臨詛咒玉兒,當面親口承認,是她害死了八阿哥,咒怨海蘭珠活該,嘲諷皇太極短命,各種各樣難聽的話,當時齊齊格也一併聽着。
而玉兒說,她答應了姐姐,不會讓兇手痛快地死去,要讓她活着生不如死。此時此刻,齊齊格自然是不奇怪,大玉兒要對娜木鐘做什麼。
食物灌了半肚子,也灑了一身,娜木鐘虛弱地倒在牀邊,痛苦地咳嗽着,嘔吐着,狼狽不堪。
玉兒冷漠地說:“收拾乾淨,別把這裡弄髒了,這宮殿往後還要住皇上們的妃嬪,她不過是暫時在這裡待一陣子。”
“是。”宮人們紛紛答應下。
“別餓着她,餓死了拿你們是問。”大玉兒吩咐罷,便帶着齊齊格離開了。
門外,十一阿哥站在院子裡等了半天,見到大玉兒,跑來問:“皇額娘,博果爾冷,我想回去。”
齊齊格擡眼看一旁跟着的乳母,那女人怯怯地顫抖着說:“太后娘娘,都、都聽見了,聽見貴太妃喊、喊十一阿哥。”
大玉兒冷漠:“那就好,送他回去吧。”
“是。”她們如遇大赦,抱着孩子就跑了。
齊齊格這才道:“孩子總是無辜的,往後還是別把十一阿哥帶來了。”
大玉兒道:“我們的小八牛,也是無辜的,那孩子是死是活,我不會管,我心裡舒坦就好。”
齊齊格見蘇麻喇衝她擺手,便也不再提。
之後跟着玉兒,輾轉去見了淑太妃,見了聚居在一起的庶太妃們,她們都過得體面精緻,皇太后半分沒虧待這些女人,除了不能隨意在宮裡閒逛外,一切都比盛京宮裡的日子更愜意。
大玉兒對顏扎氏說:“葉布舒自立門戶後,你若願意,可隨他出宮去住,這是母后皇太后的恩典。”
顏扎氏卻是跪下道:“太后娘娘,臣妾和姐妹們一輩子,在這裡還能說說貼心的話,臣妾願意留在宮裡。”
“那也好,只是見孩子媳婦不方便。”大玉兒道,“但你若想念他們,就派人宣召,母后皇太后和我都是恩准的。”
大玉兒對其他幾位有兒女的庶太妃們,亦是如此說,她態度溫和,比起在盛京時更親切了些,衆人謝恩恭送太后,齊齊格纔跟着一道走了。
“若是我,寧願跟着兒子出去過,在宮裡縱然體面富貴,還是自由來得更貴重。”齊齊格嘆道,“那個顛三倒四的顏扎氏,竟然不肯出去,我還以爲她巴不得你和姑姑放她走呢。”
玉兒卻道:“到底你是在外頭自由慣的人,她們比你更清楚宮闈裡的事,她不肯出宮,是爲了自己的兒子。她在宮裡一日,將來不管出什麼事,都能第一時間來求我或是姑姑,又或是皇上,出了宮,就怕連皇城門都進不來。”
齊齊格聽得是道理:“做孃的,都不容易,她們也怪可憐的,皇上當初一下子要了那麼多皇子,可都沒來得及等他們長大。”
大玉兒忽然道:“齊齊格,男人真的可以毫無感情地和女人做-愛嗎,反過來說,她們對皇上有感情嗎,她們不也順從了,還生了兒女?男歡女愛的事,只要頭腦一熱,就能做嗎?”
齊齊格抿着脣,不知如何回答,但她知道一件事,玉兒才三十出頭,且容顏氣質看起來比年歲更年輕,可是,她守寡了。
再想一想自己,入京以來,她和多爾袞如膠似漆,幾乎夜夜貪歡,她從前也不是這樣貪婪,彷彿是到了這個年紀,夜裡的事,兇得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