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圖跪下道:“額娘,倘若一切反一反,嬸嬸絕不會說這些話,而我也會拼盡所能,爲您爲阿瑪,乃至爲福臨報仇雪恨。”
玉兒轉身來,看着女兒道:“你會希望你的孩子,爲了你這一代的恩怨,葬送自己的一生嗎?”
雅圖沒有撒謊:“女兒不願意。”
玉兒說:“那麼額娘也同樣如此,當真將一切反一反,我絕不會希望你們落得東莪今天的地步。”
雅圖卻露出清冷而自信的笑容,像極了昔日的皇太極:“皇額娘,我不會讓自己落得東莪的地步,相反,我會把他們狠狠地踩在腳底下,是東莪沒出息。”
玉兒怔然,說不出是喜是悲,她唯一能放心的是,永遠不必擔心任何人膽敢欺負她的骨肉。
便是道:“不必再言語刻薄那個孩子,東莪很可憐。“
雅圖冷然:“這不像是額娘該說的話,那麼也請額娘,對福臨多些寬容。”
玉兒頷首答應:“額娘知道了,我會用最大的耐心來處理這件事,可你也要明白額娘曾經經歷過什麼。你姨媽的堅強勇敢,顧全大局的隱忍,深深刻在我的心裡。事到如今,我再如何不願承認,董鄂氏的人生軌跡,的確像極了海蘭珠不是嗎?可她能不能有你姨媽的氣度和堅強,我們不能強求,難道也不能稍稍有些指望嗎?”
“額娘,我去料理四阿哥的身後事,您保重身體。”雅圖起身來,“有什麼事,我和福臨就做主,不再來一一詢問您。”
玉兒頷首:“去吧,額娘知道你不會由着福臨亂來。”
此刻,皇帝怒氣衝衝地從承乾宮闖到新建好不久的奉先殿,質問爲何不將四阿哥的棺槨停在乾清宮。
雅圖款款而來,福臨一見面就問:“是額娘不答應?”
“額娘答應了,相反,是我不答應。”雅圖說,“皇上是大清第一位在乾清宮執掌天下的帝王,阿瑪也好皇祖父太爺爺也好,都不曾踏足那裡。而今皇上將各位先輩供奉於此,他們的英靈便在這裡。難道皇上不希望列祖列宗的英靈,守護四阿哥,帶他去認祖歸宗?”
福臨一時語塞,但他的目的,並非是這些。
他剛要開口,雅圖又道:“能供奉於此者,皆是大清的至尊,四阿哥的靈柩停在這裡,將來他也會成爲萬世後代的先輩,皇上,您說是不是?”
福臨失魂落魄地說:“朕要追封四阿哥爲太子,追封他爲皇帝,朕要讓世世代代的人都記住他。”
雅圖道:“皇上有大把的時間,來做這些事,以讓後世後代記住四阿哥曾經來過。但請皇上聽我一句話,眼下最重要的,是守護皇貴妃。喪子之痛,不會有人比她更痛,只怕皇上也不及她萬分之一。”
福臨目光渙散地看着姐姐:“朕,就是爲了讓葭音……”
雅圖搖頭:“葭音看不見,也不在乎,葭音是識大體守禮儀之人,皇上,您自己想想吧。”
“姐……”福臨悲痛欲絕,“朕的皇兒沒有了。”
雅圖溫和而冷靜地說:“姐姐會爲你料理四阿哥身後之事,皇上眼下只要做兩件事,一是穩住朝綱,再則便是日日夜夜陪在皇貴妃的身邊。”
福臨一步步走向兒子的棺槨,扶棺大哭一場,之後總算冷靜了幾分,將這裡的一切交付給雅圖,拖着疲憊的身體,趕回承乾宮。
葭音依舊不哭不鬧,也不問四阿哥去了哪裡。
添香給她喂藥,她能吃的都吃下去,可基本都吐了出來,弄得一片狼藉。添香再給她喂湯飯,葭音實在張不開嘴,目光悽婉地看着添香,添香哭得直抽抽:“小姐,您千萬不能有事,少爺怎麼辦,您再有什麼事,少爺就更可憐了。”
“費揚古……”葭音恍然醒過神,坐了起來,目光空洞地望向門外,口中唸唸有詞,“費揚古,他的傷可好些了,他還在流血嗎?”
恰好福臨進門來,立刻明白,葭音是擔心費揚古自責,今日之事雖說錯全在東莪之狠毒,但若不是費揚古不小心出意外,葭音沒有慌慌張張跑去箭亭,至少、至少……
福臨越想越難過,轉身命吳良輔:“立刻將費揚古接進宮。”
吳良輔顫顫地說:“皇上,天黑了呢,大公子一個男眷,不宜再入內宮。”
福臨大怒:“他一個孩子,還能怎麼着?”
吳良輔明知道會招來皇帝斥罵,可他這麼說了,回頭有什麼事兒,就算皇太后不肯放過他,好歹皇帝欠他人情。
那董鄂家的大小子,高大的個頭,結實的身板,可比皇帝十三四歲的時候強多了,而皇帝十三四歲的時候,已經把巴爾婭睡了不是嗎?
但費揚古因受傷失血之故,回家就發燒昏睡,太醫說雖無大礙,也是不能再驚動勞累。年輕孩子,自己睡上兩天,自然就好了,可若耽誤了休息,可大可小。
繼夫人哭着對宮裡來的人說:“費揚古還什麼都不知道,勞煩公公回去告訴皇貴妃娘娘,我想讓她的弟弟先把傷養好,過些日子再進宮向娘娘致哀。”
傳話的太監們客客氣氣,請繼夫人節哀,便急匆匆回宮覆命了。
福臨聽得這話,原樣轉述給葭音聽,安撫她道:“過幾天,費揚古就來看你,葭音,不要擔心,朕會派最好的太醫去照顧他。”
葭音總算聽得懂幾句話,向皇帝欠身致謝,福臨將她摟進懷裡,含淚道:“你哭吧,葭音,哭出來就好了。”
可懷裡的人,依舊一言不發,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牀邊已經空了的搖籃,到這一刻,葭音依舊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恐怕,是福臨過過最糟糕的新年,一頭要顧着生不如死的葭音,一頭要顧着朝政,短短三天,福臨彷彿一下子長了七八歲,哪裡還有二十郎當該有的朝氣蓬勃。
這一日朝會上,福臨說要追封四阿哥,並修建墓園。
眼下皇帝死了兒子,想做些什麼表達他的追思,大臣們自然不敢指手畫腳,但散了朝之後,議論紛紛。
索尼和范文程走出朝堂時,看見鰲拜那裡圍了七八個人。
范文程道:“索大人,皇上圈中的那塊地,剛好在鰲大人的名下。”
索尼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鰲拜也不敢反駁,尷尬的該是他私下圈地違反朝廷律法,皇上也是英明,鰲拜只能乖乖把地交出來,吃啞巴虧。”
范文程說:“索大人,我認爲,皇上只是隨手一畫罷了。”
索尼摸了把白鬍子,看着也漸漸年邁的范文程,苦笑:“你怎麼說出口了呢,哎……”
他們離去,鰲拜這邊吩咐完了事,也要離宮。
但見索尼和范文程走得近,且這些日子,索尼門下收了好些漢人當門客,輔佐他的兒子索額圖,叫鰲拜很反感。他最厭惡漢臣,最反感將漢人奉在尊位,怎能容得下。
一晃好幾天,四阿哥的賜名宴取消了,東莪郡主的婚禮也暫不舉行,但皇家對外並沒有說是東莪殺人,眼下告之朝野的,是說四阿哥突然急病,病故夭折。
這件事,福臨是答應的,他希望兒子,至少能走得體面些,成了皇室恩怨被仇殺的對象,也實在太憋屈。
然天災病禍,非人力所能左右,也免去葭音守護不周的罪過,福臨不願天下人嗤笑皇貴妃連自己的兒子都守不住。
這些事,玉兒都是答應的,且在雅圖料理下,朝廷內宮一切尚安穩。
這一日,奉先殿終於迎來了皇貴妃,葭音幾乎被人架着送進來,她數日不進米水,孱弱的身體,早已虛透了。
“兒子……”扶着冰冷的棺槨,葭音嘶啞地念着,“我的孩子……”
此刻景仁宮裡,元曦穿戴整齊,要去慈寧宮,小泉子來告訴她,皇貴妃去奉先殿了。
“姐姐能出門了?”元曦問。
“是被擡過去的,奴才老遠看了眼。”小泉子說,“聽後面的人講,娘娘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
“這種時候,怎麼可能咽的下去,玄燁病時,我也什麼都吃不下,可想着玄燁會回來我不能倒下,才死命往嘴裡塞。”元曦說來,鼻尖就發酸,“可葭音姐姐她,再也等不到四阿哥回來。”
小泉子動了動嘴巴,皺着眉頭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元曦道:“說吧,怎麼了?”
“娘娘,宮裡都在傳言,皇上會抱個小阿哥給皇貴妃娘娘養,說當年就是因爲太后生下了皇上,纔將悲痛欲絕的宸妃娘娘喚醒。”小泉子說,“娘娘,皇上會把三阿哥送給皇貴妃娘娘嗎?”
元曦沒有一驚一乍,她知道就算福臨要送,姐姐也絕不會要,這一點她很肯定。
“不要去外頭亂說,這些日子,閉緊嘴巴。”元曦如此叮囑,而後出門,依然從北邊繞去慈寧宮。
途徑儲秀宮時,聽見裡頭傳來五阿哥的哭聲,並很快就看見有人手忙腳亂地把宮門關上了,這架勢瞧着,就是不願讓人聽見,怕人惦記。
“都不容易。”元曦嘆息,調整心情,往慈寧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