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呼嘯,宛如陽春天的二月,驟然寒冷,恢復了本來面貌,彷彿是老天催着春天快來,好讓元曦在離開人世前,再看一眼這融融春色。
佟家的人悉數進宮,佟夫人臉色蒼白,可繃住了沒哭沒慌亂,在一雙兒子的攙扶下,守候在寢殿之外。
元曦陷入了長久的昏迷,失血過多帶給身體的傷害,讓她無力甦醒。
太醫說聽天由命,那已經是不要命的話,縱然他們想活,這個節骨眼兒也不敢撒謊哄騙主上。
玉兒從沒對太醫說過什麼,救不活也別想活的話,第一次放這樣的狠話,心裡是真的絕望了。
此番刺殺行動,足足十一人蔘與,他們從天而降,上手就將如雨的利箭射向皇帝御輦。
元曦的座駕因馬匹受驚狂奔,導致車廂脫落傾倒,她和玄燁在車廂裡翻了好幾個跟頭,元曦重傷,玄燁身上也有輕微擦傷。
但是元曦始終抱着玄燁沒撒手,把兒子妥妥地護在自己的懷裡,若說是玄燁突然撒嬌要和母親同輦救了他自己一命,那麼在馬車翻滾傾倒時,是母親救了他。
這對元曦,是絕不會後悔的選擇,可對於玄燁,恐將是一生的陰影和愧疚。
玉兒枯坐在偏殿,目光暗沉,若是玄燁自責是他害死了親孃,大清的希望,要再次湮滅嗎?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寧願用江山,來換一個人的性命。”玉兒對蘇麻喇說,“支撐我堅持下去的,早已不是他,原來早已不是他。早就在我的生命裡,出現了更多無法割捨分離的人。”
蘇麻喇心如刀絞:“您要挺住,不然皇上怎麼辦?”
玉兒猛然心驚:“玄燁在哪裡?”
蘇麻喇也給疏忽了,茫然地說:“在乾清宮嗎?”
這纔派人去找,玄燁果然在乾清宮暖閣,可大李子說,皇帝拒絕離開暖閣,他換好了乾淨的衣裳,就怎麼也不肯再跨出門半步。
他心裡必定是知道的,再來見母親,恐怕就是訣別。
玉兒親自來接孫兒,玄燁站在屋子的最深處,恐懼彷徨地和祖母對峙。
“倘若額娘醒來,第一眼看見你,她該多高興?”玉兒忍着熱淚道,“玄燁,你阿瑪把額娘丟下了,你也要把額娘丟下嗎?”
玄燁用力搖頭,他沒有哭,可聲音啞了:“皇祖母,我都不要……”
他既不會丟下母親,也不願被額娘丟下,可他已經是大孩子了,他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他知道額娘將要去的地方。
“玄燁。”玉兒走來,一步步靠近孫兒,伸出手,“皇祖母帶你去。”
玄燁的手背在身後,玉兒來拉他的手,玄燁拼命地掙扎,跑開後爬到炕頭上,站在角落裡,繼續和祖母對峙。
玉兒說:“皇祖母最後能爲你額娘做的事,就是把你帶去她的身邊,如果你不願意去,皇祖母就把她帶到這裡來,好不好?”
“不要……”玄燁痛苦極了,眼中滿是恐慌,“額娘會流更多的血。”
玉兒張開懷抱:“玄燁,來,皇祖母帶你去見額娘。”
玄燁動搖了,向祖母挪了幾步,玉兒耐心地說:“玄燁過來,到皇祖母這裡來。”
抱進懷裡的孩子,瑟瑟發抖,玉兒從沒見過玄燁如此,她一直覺得孫兒長大了長大了,此刻才發現他依然還這麼弱小,玉兒已經抱不動這麼大的孩子,可還是努力把他抱了下來,爲他整理好衣衫,牽着他的手,往元曦的殿閣來。
佟家的人都在寒風裡站着,蘇麻喇勸了好幾回請佟夫人到偏殿休息,可佟夫人不肯,她說她要在這裡守着。
佟國綱和佟國維兄弟倆,臉色鐵青渾身僵硬,一雙雙眼睛,晦暗無光地看着太皇太后帶着皇帝出現。
玄燁腳步沉重地跟着祖母來到病榻邊,母親那好看的紅脣,變得如紙一樣蒼白,當初他在乾清宮看見病入膏肓的父親時,也沒有被他滿臉的膿包嚇到,是感情上的親疏,讓他更害怕失去母親。
“玄燁,你守在這裡。”玉兒溫和地說,“你在額娘身邊,她就有勇氣活下去,知道嗎?”
玄燁點頭,小小的人,額頭上青筋凸起,他緊緊捏着拳頭,渾身僵硬。
“皇祖母就在偏殿裡,皇祖母和你外祖母在一起。”玉兒說,“額娘她一定不願外祖母吹風,是不是?”
大李子爲皇帝搬來凳子,緊挨着病榻,玄燁坐下後,從被子底下摸到了母親的手,分明是捂在被子裡,可卻冷得讓玄燁心驚膽戰。
他看向大李子,大李子立刻會意,去取來手爐。
玄燁抱着手爐,捂着母親的手,抱得緊緊的。
寢殿外,玉兒終於帶着佟夫人到偏殿,佟夫人眼神若死,半晌,才顫巍巍地說:“當初,是我逼她進宮,逼她爲了佟家,爲了她阿瑪和兄弟,犧牲自己……太皇太后,我該下地獄,我會不得好死。”
玉兒平靜地說:“元曦會更希望,你能活下去,和我一起守護玄燁。我之前就對她說過,老天爺不公平,想要好好活着的人,常常躲不過七災八難。”
佟夫人咬着脣,咬的鮮血淌下來。
玉兒道:“太宗的宸妃,我的姐姐曾說,人生不在長短,而在於活着的時候,是否過得好過的值,也許是將死之人的超脫。可若將她的話放在元曦身上,孩子這一生,痛苦過也幸福過,她曾年輕而絢爛地活着。”
佟夫人滿目絕望,從椅子上站起來,朝着玉兒跪下了。
“夫人?”玉兒上前攙扶,佟夫人卻抓着玉兒的胳膊說,“妾身……若不能長久,若不能守在皇上身邊,懇請太皇太后,庇護那個孩子。就讓妾身,去地底下陪我的女兒,太皇太后,我的女兒,我的女兒……”
阿哲死在自己懷裡時,玉兒巴不得跟隨女兒去了,這是何等生不如死的絕望,她一切都明白。元曦之於自己,早已和女兒沒什麼分別,可玉兒這輩子,送走太多太多的人,她已經能麻木地堅強和冷靜。
母親的哭聲,從偏殿傳來,佟國綱和佟國維,眼眸猩紅的看向屋子裡,彼此都緊握拳頭,佟國綱猛地轉身,朝宮外走去。
“哥,你去哪裡?”
“審刺客。”佟國綱怒聲滔天,“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們的嘴巴撬開。”
整座紫禁城,陷入了低沉的氣氛,寧壽宮這一邊,太妃太嬪們,驚恐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母后皇太后因馬車顛簸受傷,被要求臥牀靜養,高娃含淚告訴她,聖母皇太后怕是不行了。
孱弱的人,泣不成聲,掙扎着要起來,去看一眼元曦。
高娃哭着說:“您讓娘娘她,把更多的時間,留給皇上吧。”
聖母皇太后的寢殿裡,元曦依然沒有甦醒跡象,玄燁寸步不離地守在身邊,就連吃進肚子裡的飯菜,也是大李子一口一口喂,而他食不知味地往下吞。
時間毫不留情地逝去,日落月升,月落日升,轉眼已是初十的傍晚,疲憊至極的玄燁,趴在母親牀邊睡着了,元曦醒來時,就感覺到自己的手,是被兒子抱在懷裡。
“玄……燁……”元曦吃力地出聲,“兒子?”
玄燁猛然驚醒,睜大眼睛看着額娘,但立刻又呆住了。
“玄燁。”光是擡起手,都讓元曦感到力不從心,可還是摸上了兒子的腦袋,那光溜溜的大腦門,藏着智慧和福氣,她揚起嘴角,“你沒受傷吧,哪兒疼?額娘給你揉揉。”
玄燁的眼淚,奪眶而出,元曦看見,輕輕爲他擦去:“你是男孩子,男兒有淚不輕彈。”
“額娘,疼嗎?”玄燁哭着問。
“不疼,一點都不疼,不過……”元曦知道,她的生命正在從身體裡抽離,她能感覺到,自己已經漂浮出了這個人間。
“兒子,額娘大概不能再陪你了。”元曦很平靜,“你要聽皇祖母的話,要記着自己的心願,做個好皇帝。”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玄燁拼命搖頭。
“好兒子,你聽我說。”元曦卻微笑着,抓着兒子的手,“將來,有了皇后和妃嬪,要善待那些侍奉你,愛護你的女孩子們,她們孤零零來到紫禁城裡,從此……你就是她們的天。”
此刻,玉兒得到消息趕來,帶着佟夫人一起,元曦一見母親,頓時淚如雨下。可她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落淚,喊了一聲額娘,什麼話都說不出了。
佟夫人痛不欲生,捧着女兒的手說:“曦兒不怕,額娘在,你很快就會好起來,曦兒,額娘在。”
“額娘……”元曦啞聲懇求,“要替我、替我照顧玄燁。”
她的目光,越過母親,越過玄燁,看向玉兒。
玉兒微微一笑,是讚許,是寵愛,是對她一生的肯定。
元曦也笑了,吃力地喘了幾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衆人大驚,拼命喊着她,太醫們趕來,說太后脈息尚存,是再次昏睡了。
對於所有人而言,哪怕元曦這樣昏睡一輩子,只要能活着,也是老天垂憐。但也可能,她就這樣昏睡着,離開人世。
佟夫人因年邁體力不支,被攙扶去了偏殿,玉兒也是上了年紀的,爲了能支撐之後的事,不敢太過疲倦,只有玄燁,一直守在母親身邊。
很快又是一夜過去,清晨,玉兒穿着衣裳,從炕上醒來,見窗外黎明將至,便匆匆起身,再次來到元曦的寢殿。
剛好元曦睜開眼,朝玉兒比了個噓聲,玄燁趴在她身邊,睡得正香。
但母子連心,玄燁很快就醒了,兩天兩夜沒睡的孩子,眼圈發黑,目不轉睛地看着母親。
“這個時辰,是不是該上朝了?”元曦溫柔地對玄燁說,“皇上,去上朝吧,散了朝再來陪我。”
玄燁搖頭:“我要在額娘身邊。”
元曦微笑,說:“可是額娘,想看你穿戴龍袍,想看你君臨天下。”
玄燁很猶豫,轉身看向祖母,玉兒點了點頭:“玄燁,去吧,皇祖母守着額娘,你散了朝就來。”
玄燁知道母親對自己的期許,知道她爲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有做個好皇帝,是對她最大的回報,哪怕現在,他只能像個木偶似的坐在龍椅上。
大李子捧來朝服朝冠,當着太后的面,爲皇帝仔細穿戴上。
玄燁又長高了,他腰背筆挺,合體的龍袍一穿上,便是滿身光華,彷彿天生的帝王之氣。
“去吧。”元曦說,“皇上……上朝去吧。”
玄燁拜別祖母和母親,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寢殿。
外頭的風,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臉上的皮沒破,可心裡一刀一刀,都在滴血。
石榴一直很鎮定,不論能喂下多少,都按照太醫的囑咐,爲小姐準備湯藥,此刻端來一碗藥,玉兒接過手,道:“我來喂。”
可元曦衝她們笑:“我……吃不下了……”
石榴跪在牀邊,平靜地看着小姐。
“額娘,石榴……”元曦的眼睛,努力地睜着,“玄燁、玄燁交給……你們……”
玉兒丟開了藥碗,摟起元曦,終忍不住哭道:“是我不好,孩子,我不該讓你出門,我讓你留下照顧我,我該讓你留下照顧我,就不會出事。”
“額娘。”元曦吃力地說,“我若不去,就是玄燁、玄燁……玄燁沒事,沒事……就好,是您救了玄燁。”
“別丟下玄燁,額娘求你,元曦,別丟下你的兒子。”
“我……”元曦的手,伸向兒子離去的方向,“玄燁……”
大風凜冽,玄燁一步步走向乾清宮,背後突然傳來驚呼,是石榴撕心裂肺地喊着“小姐!”
大李子一哆嗦,腿軟跪了下去,跟隨的太監宮女,都跪下了。
“額娘,我去上朝了。”玄燁卻回望母親的寢殿,“我這就去。”
他頭也不回地奔向乾清宮,一衆人跪在地上,都傻了眼,大李子跌跌撞撞爬起來,跟隨皇帝。
玄燁走在前頭,大聲命令他:“傳旨,升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