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兩個兒子引着端木冶當先進殿,端木贊一把將甘以羅拽回,緊攬入懷,輕聲哼道,“以羅,你待冶,可是強過了孤王!”她跟着自己已有七年,可從來沒有迎接過他。
甘以羅擡頭向他一望,淡道,“冶是客!”掙脫他的懷抱,隨後進殿。
端木贊一怔之下,跟着大喜。冶是客人,所以纔要如此客氣,那麼是說,自己是她的家人?
酒過三巡,話題自然轉到與裳孜國的戰事上,端木贊將如今的情形細述一回,才向端木冶說道,“你一個人在碧玉洲閒居,你雖不怨,孤王卻心中不安。如今裳孜國歸了我北戎,隔幾日你與孤王同行,若有喜歡的地方,孤王賜給你居住。”
端木冶聞言,臉上並無喜色,只是躬身道賀,說道,“大哥心意,冶明白,只是冶離都七年,想在父王、母后墓前一盡孝道,去裳孜國之事……容後再說罷!”
端木讚道,“離啓程還有幾日,你先去父王、母后墓前祭拜便是!”
端木冶垂眸,掩去眸底的一抹悲傷,低聲道,“當年,父王殯天,冶竟不曾上一炷香,磕一個頭,更沒有相送,實在不孝。這一次,請大哥恩准,準冶爲父王、母后守墓!”
“治!”端木贊低喚,想要再勸,見他神情堅決,長嘆一聲,只得罷了,說道,“你既然不願,孤王也不勉強,只是你在外流落多年,父王、母后墓前,不要太過傷懷,仔細傷了身子!”
端木冶見他點頭,自然連聲答應。
端木贊微一轉念,又道,“隔日我赴裳孜國,要攜以羅同行,你既然留在王都,就時常進宮來陪無缺、無忌玩罷,孤王瞧他們兄弟,與你倒很親近!”
端木冶自幼喪母,哥哥也不在身邊,後來父王駕崩,自己又被兄長流放,一走就是七年,內心中,對親人骨肉,實在是殷切渴望。一聽此言,果真比封他爲王還要歡喜,忙道,“只要王兄不忌,冶每日都來!”
五日之後,北戎王端木贊王駕啓程,穿過茫茫大漠,向裳孜國進發。此次出行,一非行宮避暑,二非遊春賞景,而是以勝國之姿,接收戰勝果實。所以,北戎國以傾國儀仗,伴王駕出行。
王駕儀仗,清晨出發,離開蒼原洲,浩浩奔上大漠。北戎王五千護衛,結三百駝隊,四四爲列,將北戎王端木讚的四駝王輦護在隊列正中。王輦之後,是文武官員的兩駝官乘,綿綿延延,有數十之衆。
甘以羅坐在王輦上,向遠處那連綿的沙丘縱目而望。眼前,似乎又出現六年前,自己率尚勤、飛煙一行逃出蒼原洲的情形,耳畔,似乎響起飛煙得到自由後灑落的笑聲……
一股難言的酸澀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只將她的心,塞的生疼。
如今,她終於要走出大漠了,可是……甘以羅擡頭,望向大漠上空高遠的天際,心底暗問,飛煙!尚勤!你們在天上可好?是不是得到了自由?
經過兩個月黃沙中的跋涉,終於,踏上了戈壁灘堅硬的爍石地,終於,望見了遠處灰色的城樓,望見了城樓兩側起伏的山巒,望見了山巒上,輔展的綠樹芳草……
甘以羅的心,隨着那城樓的移近,再也難以平靜。
七年了!
七年前,她和她的兩萬將士,以戰囚的
身份,一路鐐銬拘鎖,踏過漫漫黃沙,進入北戎國腹地。
而今,是七年來,她第一次離開大漠,又再接觸到潮溼的空氣,旖旎的風光。儘管,這裡不是南紹,而是裳孜……不!十三年前,這裡,是邑婁國的邊城!
王駕行到近處,邊城城門驟然打開,一隊北戎軍疾衝而出,分成兩列,在城門兩側排開,單膝跪地,齊聲高呼,“恭迎我王!”
“恭迎我王!”“恭迎我王!”
呼聲,一聲聲傳了出去,城門內,十餘騎戰馬奔出,向王駕迎來。穿過前方駝隊,徑直奔到王輦前,馬上人翻身下馬,當路跪倒,當先一人伏地高呼,“臣葛瞻圖,率部下將士,恭迎我王!”正是與裳改國大軍遊斗六年之久的副將葛瞻圖。
“衆位將軍,快快免禮!”端木贊擺手命起。
葛瞻圖等人應命起身,恭請王駕進城。駝隊四列改爲兩列,浩浩開入邊城。
邊城街道,北戎軍士挺立兩側,身後,跪滿迎駕的百姓,個個俯首於地,戰戰兢兢,磕頭恭祝。
端木贊坐在高高的王輦上,俯首注視跪在兩側,命如草芥的百姓,一瞬間,彷彿又回到多年前。
六歲,自己坐着馬車,從這道城門,被邑婁使者帶入邑婁國。
十二歲,孤身一人,從此門逃出,闖入那險惡無邊的大漠。
十四歲,親率一千精兵,又從此門殺進殺出……
鷹隼眸光,掠過一抹痛楚,心中唯有的一點得意,瞬間蕩然無存。
北戎王的行轅,設在原來的邊城總督府。端木贊一路走,一路嘆道,“孤王一向聽說裳孜王奢靡無度,沒想到這區區裳孜國總督府,也奢華過我北戎的王宮。”
“上行下效!”甘以羅淡語,冷笑道,“裳孜王荒淫無道,裳孜國以下官員便奢靡無度,若非如此,你縱有八萬死士,怕也難取裳孜江山!”
“嗯!”端木贊點頭,一手環在她的腰側,低聲道,“孤王一直不知道,憑你小小一個女子,如何收服南紹羣臣,扶持幼弟,攝理朝政。此時聽你這番話,想來,自然是你自個兒潔身自好,又律下極嚴,才令羣臣歸心罷!”
甘以羅微微搖頭,淡道,“馭下之道,又豈止一個‘嚴’字?”不願與他多談,轉身望向身後葛瞻圖,說道,“當日誓師,王上親口下令,大軍破城,不許攪擾百姓,將軍手下的兵士,可有人不服?”
甘以羅自從被收入後宮,一向不問朝政,葛瞻圖聽她突然問到軍情,不禁一怔,轉頭望向端木贊。
端木贊苦笑,說道,“你總是信不過孤王!”向葛瞻圖道,“南貴妃既問,你拒實以報罷!”
葛瞻圖躬身領命,說道,“北戎往年征戰,無非爲了劫掠財物、奴隸,那日王命傳來,衆將士確實不解。只是王上領兵多年,一向軍令如山,若有抗命,便是殺無赦。衆軍雖然不解,倒也不敢抗命!”
話音剛落,突然聽到門外一陣大譁,有人哭道,“北戎兵進城那天,那位軍爺就說不攪擾百姓,如今只爲了一頭牛,你便打殺我的兒子,老婆子與你拼了!”說罷,又是一陣哭嚷。
一個男子聲音急道,“你兒子自個兒摔死,與我何干,老婆子不要胡鬧,我將牛還你便是!”話聲中,帶着一
絲驚恐。
甘以羅微微挑眉,冷笑道,“好一個軍令如山!”
端木贊神色微變,皺眉道,“葛瞻圖,去問問出了何事!”
葛瞻圖剛纔將話說滿,沒想到立刻有人打嘴,也是心中大怒,躬身道,“王上、王妃稍等,微臣去去就來!”轉身大步出府。
端木贊向甘以羅道,“想來是誤會,若果然有人抗命,葛瞻圖自會處置,一路勞頓,你進去歇歇罷!”
攬着她要走,卻見她脣角微撇,目含譏諷,端木贊不禁咬牙,說道,“要不然,一同門外瞧瞧!”攜着她手,也轉身向府外來。
府門外,一個老婦雙手緊緊拽着一名北戎兵士的衣襟,又哭又喊,口口聲聲要他償命。
那北戎兵士瞧服色是個校尉,正低聲下氣,連哄帶勸,拖着老婦要離開總督府。一名女子拽着老婦手臂橫拉,不耐道,“你這婆婆當真是無理取鬧,既然是兒子死了,還不快快回家去?”
葛瞻圖大步出府,喝道,“何事吵嚷?速速報來!”
那校尉臉色驟然慘白,急道,“將軍,此事原是誤會,卑職自會處置妥當!”一手拉着老婦的手臂,求道,“婆婆,此處不能吵鬧,我們旁處去,要打要罵,都由婆婆便是!”
那老婦哪裡肯依,哭道,“此處爲何不能吵鬧,打你罵你有什麼用,我……我只要你還我兒子命來!”
那女子拉着老婦使勸向後拖,說道,“你這婆婆如此不講理,你兒子自個兒摔死,卻來污賴我家相公!”擡頭向葛瞻圖賠笑,說道,“葛將軍,不過是一場誤會,將軍不必理會!”
端、甘二人正在此時出來,一見那女子,都是一怔。端木贊淡淡喚道,“倪纖纖,是你?”這女子,竟是六年前,因謀害甘以羅獲罪的尚書令倪平之女,倪纖纖。
甘以羅聽說那校尉竟然是倪纖纖的丈夫,也是大爲奇異。六年前,她只知端木贊處置了倪纖纖,卻不知道,她已經嫁人,還在這裳孜國邊城撞上。
倪纖纖聞喚擡頭,對上端木贊鷹隼般的眸光,頓時如五雷轟頂,整個人呆住,握着老婦的手不由鬆開,張了張脣,低聲喚道,“王……王上!”眸光向甘以羅一掃,面色一陣青一陣白,默默垂下頭去。
校尉見到端木贊,越發驚的臉白,忙撲通跪倒,磕頭道,“微臣見過王上!”
那老婦聽到“王上”二字,脫手將那校尉放開,哭道,“你就是北戎王?是你的人打入我們邊城,是你的人傷了我兒子……”雙手一張,便向端木贊撲來。
葛瞻圖緊趕兩步,一把將她拉住,勸道,“婆婆,你兒子究竟出了何事,細細說來,王上自然會替你做主!”
老婦雙目赤紅,向校尉一指,哭道,“是這位軍爺搶牛,將我兒子打死,我……我……”說到一半,忍不住放聲大哭,喊道,“他是北戎王,又豈會替我裳孜國百姓做主?”
甘以羅聽她哭的悽慘,心中不覺酸楚,邁下石階,一手將她扶住,柔聲道,“婆婆,究竟是怎樣的情形?你講了出來,瞧北戎王如何處置再說!”
她聲音清脆柔和,卻又帶着一絲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嚴。那婆婆一呆,擡了頭向她注目良久,才以袖拭淚,漸漸止了哭聲,將事情原委慢慢講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