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件大事說定,端木贊命衆人散去,牧灘族族人再次拜謝,竟然有大批百姓擁着壺丘奔出綠洲,去瞧鄔合受刑。
諸事處理妥當,端木贊等人由族中長者帶引,赴臨時搭建的王帳中歇息。
族中長者退去,尚勤隨後再次拜見。甘以羅惦記端木贊所說“棄他而去”的話,連連催促,尚勤纔將當年的事,慢慢從頭說起。
那日,端木贊帶着甘以羅逃走,尚勤殺至力歇,右臂被一頭餓狼咬住,倒入黃沙,再也無力反抗。
正當他自以爲必死,一隊北戎兵突然趕到,將剩下的餓狼殺的乾乾淨淨,就向端木贊逃去的方向追去,竟然沒有察覺還有一個活着的人。
尚勤一條臂膀被餓狼撕去,卻也保住一條性命,自己勉力包紮了傷口,辯明道路,向最近的一處綠洲而去。
只是他失血太多,沒走出多遠就不支暈倒。所幸那時已走上一條商道,被途經的駝隊所救。
講到最後,尚勤嘆了口氣,說道,“當日,眼看狼羣兇猛,再難殺出去,小人便求王上帶公主逃走,那時王上也已受傷,就算是留下,也未必能夠救到小人,反而白白搭上兩條性命。公主……此事,實在怪不得王上!”
端木贊苦笑,說道,“孤王一生征戰,也就那一次做了逃兵,實在是……”話說半句,微微搖頭,已說不下去。
那日,若陷身狼羣的不是甘以羅,或者,他寧肯與尚勤同死。
甘以羅默默聽完,心知也不能怨怪端木贊,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隔了片刻,又輕聲問道,“那,飛煙……飛煙……”
心中,隱隱掠過一抹希望,向尚勤定定注視。一起逃入大漠的四個人,自己活着,綠珠活着,尚勤活着,那……飛煙呢?
“飛煙……”尚勤微微搖頭,默然片刻,才啞聲道,“小人醒來,去找她時,她……她已剩下半個身體,早已……早已……”狠狠咬牙,壓下身體掠來的顫抖,低聲道,“小人無能,只能……只能掘起黃沙將她草草掩埋……”
甘以羅心頭一酸,低聲喚道,“飛煙!”腦中,閃出那嬌憨的笑容,珠淚滾滾而落。
端木贊輕輕一嘆,張臂攬她入懷,輕聲道,“事已至此,你不要傷心了罷!”
甘以羅輕輕點頭,慢慢將淚擦乾,擡起頭,向尚勤道,“你既然活着,爲何這麼多年,不回蒼原洲找我?在這平湛洲兩次救我,卻不肯表露身份?你……你也……也怨我將你們帶入大漠?”想到綠珠的怨恨,心,更加酸楚。
尚勤微微搖頭,低聲道,“小人受傷後,另有際遇,直到三年前,纔回到大漠,沒想到就遇到了綠珠。”遲疑片刻,慢慢伸手,將蒙面的黑巾揭下。
黑巾下,一片色澤不均的暗紅,坑坑窪窪,覆在他半張臉上,乍見之下,極爲恐怖。
“啊!”甘以羅失聲驚呼,顫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略略定神,又微微搖頭,說道,“難不成,你只因爲這容貌,就不願回去找我?我豈會因此嫌棄你?”
尚勤微微苦笑,垂首道,“小人知道,公主不會因小人容貌見棄,只是……”微微抿脣,向端木贊望去一眼,低聲道,“七年前,公主一心要逃回南紹,小人不知道……小人這樣的容貌,極爲惹人注意,若是公主仍然不願留在北戎,有小人在身邊,反而
會壞了公主的大事!”
甘以羅心中感動,低聲道,“你到了這個地步,還在爲我着想,我……我……這些年,我只道你死了,竟然從來沒有設法尋找。”
珠淚滑出,又揮手拭去,擡起頭,強笑道,“如今既然遇上,就不容你再避開,這裡的事情一了,就隨我回蒼原洲罷!”
尚勤微一遲疑,低聲喚道,“公主……”此時的自己,雖然武功奇高,但,這樣的形貌,不過是一個驚世駭俗的怪物,王宮裡,僕從極多,她又何必留自己在身邊,受人指指點點?
見他臉現難色,不等他的話出口,就聽端木讚道,“尚勤,有一件事,恐怕你還不知道!”伸手在甘以羅手臂輕推,含笑不語。
甘以羅恍然醒悟,忙道,“不錯,不錯!”話聲微頓,抑下心頭的振奮,笑道,“尚勤,你隨我回蒼原洲,我帶一人見你!”清透雙眸,露出一抹神秘的喜悅。
尚勤微怔,問道,“何人?”
自己在這世上,早已無親無故,也只有眼前這昔日的主人,令自己有所牽掛,又有什麼人,能令自己遠去王城相見?
“尚婉!”清脆的聲音,清清楚楚的道出這個名字。
甘以羅慢慢起身,向他凝目而視,輕聲道,“尚勤,去年北戎滅了裳孜國,你應當早已知道!”
尚勤聽到“尚婉”二字,心頭不禁突的一跳,一時又抓不到一些真實,只是茫然點頭。
甘以羅微微一笑,說道,“去年,一進裳孜王城,我曾託奇木大人在裳孜王宮中尋找一名尚姓女子。幾個月前,奇木傳信,說已找到你妹妹尚婉,如今,她仍在裳孜王城。”
腦中轟然巨響,尚勤身子微微一晃,勉強站穩,輕聲道,“尚……尚婉?”擡起頭,難以置信的望向甘以羅,定定片刻,又再轉頭望向端木贊。
端木贊脣角微勾,向他輕輕點頭。
尚勤愣怔良久,才輕輕搖頭,低聲道,“不……不會!”咬牙平復激涌的心潮,才啞聲道,“三年前,我……我回大漠之前,曾幾次偷入裳孜國王宮,也……也沒有……怎麼……怎麼會……”
幾次偷入裳孜王宮,多少日夜的尋找,沒有妹妹的一絲消息,本以爲事隔多年,她或者被凌虐而死,或者不堪凌辱自盡,實在沒有料到,她竟然還活着!
而且……
眼前勾脣淺笑的女子,與他,不過是半年的主僕。她,竟然沒有忘記,自己有一個妹妹,失陷在裳孜王宮,還代爲尋找。
望着眼前男子激動的神情,甘以羅眸中含淚,脣角,卻挑起一抹欣然的笑意,輕聲道,“那裳孜王喜新厭舊,尚婉進宮不到一年,就被他貶爲粗使宮女,也因此,保住了性命!”
心底,終於抓到一抹真實。尚勤深深的呼吸,壓下心頭掠上的激盪,忍下泛涌而上的淚意,向前一步,雙膝跪倒,啞聲道,“公主大恩,尚勤此生難報!”說着,重重的磕下頭去。
早在七年前,自己這條命,就已經是她的,如今,又豈是爲奴爲僕,所能報答?
“快起來!”甘以羅忙伸手相扶,含笑道,“如此,你願意隨我一同回宮嗎?”
尚勤起身,再不多言,躬身領命!既然無以爲報,那就拼盡一生生死相隨!
端木贊所帶的二十餘名侍衛,在襲營一戰
中,七人陣亡,還有十幾人被囚在地牢裡,鄔合行刑之後,壺丘命人放出,親自送回端木贊身邊。
在平湛洲略做休整,端木贊命人重整王駕,婉拒了牧灘族族人相送,與甘以羅一道,帶着尚勤,重返蒼原洲。
坐在王輦上,甘以羅向前默默凝望。王輦前,尚勤一襲黑衣,策馬而行,映着漫漫的黃沙,一瞬間,將她的思緒,牽回七年前的大漠。
那晝伏夜出的奔逃,星夜下的疾馳……一幕一幕,都在眼前重現。
七年來,每每想起,都會爲飛煙、尚勤二人心痛,如今,尚勤竟然還活着,只是……可惜了飛煙……那個嬌憨活潑的少女。
“以羅,前邊就是響沙灣了!”身側,傳來端木讚的低語。
響沙灣,是七年前,她與他的最後一番智鬥。她反覆的思量算計,將他引向了平湛洲,而,她卻率領尚勤三人,逃向了翠丘洲。
兩人的思緒,飄在一起,甘以羅輕輕嘆了口氣,低聲道,“若是當年,我少算一步,奔去平湛洲,不知……”
當年,若她奔去平湛洲,雖然會被他擒回,但,也就不會遭遇狼羣,飛煙,也不會因此喪命。
“以羅!”微微搖頭,端木贊將她緊攬入懷,輕聲道,“事隔多年,尚勤又活着回來,你……也該放下了,再不要多想罷!”俯首在她額前輕吻,柔聲安撫,自己的思緒,卻仍然停留在七年前……
七年前,若果然如她言,她不逃翠丘洲,而走了平湛洲,其結果,自然是被自己擒回。
而,她這樣心高氣傲的性子,再次敗在自己手中,豈肯就此罷休?怕是……仍然會千方百計的逃亡罷?
其後那六年,她安安靜靜的留在北戎王宮,當時,自己只道是因爲有了無缺,有了無忌,她難以拋舍。
而,此刻想起來,卻不過是因爲她無法穿越大漠,無法對付狼羣罷了!
她回返南紹的心,從來沒有一日停止,直到……
端木讚的脣角,掠過一抹苦笑,眸底,卻是濃濃的讚賞。裳孜國那一日,她的逃亡,那樣的乾淨利索,令自己,措手不及。
八前年,戈壁灘一場大戰,她以一着之差,全軍覆沒。而,其後的較量,自己竟然步步輸在她的手裡。
七年前的大漠逃亡,若不是她們遭遇狼羣,縱然自己中途折返,以她的智謀武功,又豈會沒有應付之策?
更不要說去年,裳孜國逃亡的一番較量,自己輸的那樣徹底。若不是南紹王陷害,如今,自己與她,恐怕又要在沙場對戰吧?
想到這裡,端木讚的心,有片刻的恍惚。
那兩次的逃亡,若沒有狼羣的侵襲,若沒有南紹王的污陷,他和她,又豈能有今日?
心底,瞬間充滿感激。如果,這是天意,老天,總算沒有負他到底!
“以羅!”端木贊柔聲低喚,手臂輕收,攬緊懷中女子,說道,“你懷着身孕,近幾日又受了許多辛苦,是孤王……拖累了你!”
懷中的人兒,是老天給他最大的恩賜,有了她,才令只知道沙場征戰的他,知道這世上還有溫情,還有渴盼。
“嗯!”甘以羅低應,仰起頭,脈脈與他對視。
英挺俊朗的容顏,深情滿滿的鷹眸……這個男子,陪在她的身邊,整整八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