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喜之後,衆將士盡數回神,隨在那人之後,倒身叩拜。
甘以羅滿臉淚水,脣角卻已揚起一抹笑容,隨着衆將士的歡呼,一顆心,也跟着涌上歡喜的浪潮,久久難以平息。
這一刻,望着臺下盡皆拜伏的身影,不禁淚落如雨。微微搖頭,跟着,又再點頭,說道,“十年前,是我……是我甘以羅不自量力,害衆將士至此,如今,大夥兒……大夥兒不怨,甘以羅已經感激……”
強抑喉間的哽咽,勉強說出心底的話,擡袖拭去又一次涌出的淚水,深深吸了口氣,含笑道,“只盼大夥兒迴歸南紹,找回自己的家人,好好過日子罷!”
最前一排,十餘名南紹大臣都是默默而立,身後將士們激奮的歡呼聲,於他們,彷彿沒有一絲觸動。
甘以羅話音剛落,謀臣杜鶴突然道,“公主說送我們回國,令我等好好過日子,難道,公主……竟然不回嗎?”
只這一句話,頓時滿場皆寂,衆將士的目光,又再齊齊望向臺上的女子。
“公主……不回南紹?”一人低問,瞬間,這句話,在人羣中響起,紛紛詢問,“公主不回南紹?”
“公主不回南紹?”
……
十年前,她願與將士們同生共死,一起出徵,一同被俘,十年後,終於能迴歸家國,她……竟然不回?
“我……”甘以羅結舌,顫抖的脣,難以說出一句話來。
她如何告訴他們,她的家,已在北戎?
她如何告訴他們,她的心,已留在北戎?
更如何告訴他們,縱然她願意回去,她早已不再是南紹的永和公主……
“公主,做了北戎的王妃,所以,可以求北戎王放我們回國,是嗎?”一個沉痛的聲音,接聲再問。
將軍步回緩緩搖頭,說道,“公主,當初不降北戎,不願南紹受辱,你才率兵出征,如今,爲何要留在北戎?和親嗎?用朝廷之辱,一國之辱,換我們回返南紹?”
十年前,他們在殿外親耳聽到,自己的公主,受了北戎王的詔封,被他收入後宮,稱爲“奴妃”,如今呢?她竟然以一國公主之尊,當真嫁入北戎,給他爲妃?
“將軍……”甘以羅低喚,望着一聲聲嚴厲斥問的將軍步回,張了張嘴,卻無力爲自己辯駁。
她如何告訴他,她與他爲之流血奮戰的南紹,早已不是從前的南紹?
她如何告訴他,縱然她不做北戎王妃,他的家國,也早已受辱?
“公主!”部將越鳴大喝,揚聲道,“若使南紹受辱,我越鳴寧願一死!”
“不錯!若使南紹受辱,我等寧願一死!”身側一人應聲高喝。
“南紹……受辱……”這一句話,令滿場皆寂。
方纔還羣情振奮,這一刻,變成相顧默然。是啊,十年前,爲之流血,爲之奮戰的家國,如今,怎肯因自身的生死,令它蒙羞,令它受辱?
“我……”甘以羅雙脣顫抖,眸光,緊緊的鎖上將軍步回。
若是他知道,那七年中,只因他的女兒步瑤與南紹王爭權,至使朝臣結黨,宮廷不和,又會怎麼想?
而,這樣殘忍的話,她又如何能說得出口?
身前嬌怯的柔軀,難以抑制的顫抖,端木贊微微搖頭,迴轉身,向身後葛瞻圖點頭示意。
鐐銬聲,
從臺後山坡上響起,一列南紹羣臣,被北戎兵卒押到臺上。御史、尚書、長史、參軍……經過兩年的拘押,一個個衣衫破碎,形容狼狽,一張張面容,早已蒼白憔悴,但,同朝爲臣,又豈能認不出來?
“楊……楊御史!”杜鶴失聲驚呼,大聲問道,“你們爲何在此?周老將軍!明侍衛!你們……爲何會……爲何會……”微顫的聲音,漸漸變的篤定,大聲道,“定是你們奉命出征,也敗在端木贊手上,是不是?”
不等衆人迴應,大拇指一挑,高聲讚道,“爲家爲國,雖死猶榮,仍然不愧是好男兒,偉丈夫!”
“不錯,總強過低頭投降,令家國蒙羞!”步回接聲高應,眸光在衆人身上一轉,轉向甘以羅,問道,“公主,你雖然受封,北戎仍然侵我疆土,擾我山河,難道,你還要委曲求全,與虎謀皮不成?”
“步將軍!”老將軍周易輕輕搖頭,低聲道,“公主在北戎七年,南紹從不受北戎侵擾,北戎侵入南紹,是……是公主逃回南紹之後!”
“公主逃回南紹?”杜鶴愕然,問道,“周將軍,公主何時逃回南紹?既然回去了,爲何又會在北戎?”
眸光微轉,掃向甘以羅,恍然閃過一念,大聲道,“公主,難不成你只是爲了救我們回國,竟甘願和親?”也不等她應,連連頓足,說道,“公主一人,可爲整個南紹的支柱,怎麼會如此糊塗?”
“不!不是!”周易微微搖頭,說道,“公主南歸,本要起兵抵抗北戎,可是……可是……”
可是,他們有一個爲權勢所矇蔽的君王,一杯迷藥,自毀長城。只是,此時面對的,不只是自己昔日的同僚,還有北戎的一萬將士,這些話,又豈能出口?
臺下步回聽他話說了半句,就不再說下去,不禁急的連連頓足,說道,“可是什麼?周將軍,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話說不得的?”
周易微微點頭,心中念頭電閃,暗道,“王上被俘,此事天下皆知,只有十年前被俘的衆臣被拘押中,沒有聽到消息,恐怕也瞞不過去。”
想到這裡,不由狠狠咬牙,虎目含淚,大聲道,“三年前,公主私逃回國,一入南紹,便急命備戰,可惜……可惜朝中諸黨紛爭,爭權奪利,不但無人理她,公主一回王宮,便受了暗算。王上親自下詔,廢她公主之位,貶爲庶民,流放贛南!”
方纔,衆臣被押在山坡之後,早已將臺前臺後所有的話聽的清清楚楚。這一刻,周易心懷憤懣,慷慨直言,續道,“當日北戎王單騎闖入南紹,在贛嶺下救回公主,北戎與南紹,才又起刀兵,有了這滅國之禍!”
“流放贛嶺?”
“滅國?”
……
臺下衆臣,都是心頭大震,一人道,“周將軍,你……你是說,公主被王上流放贛嶺?”流放贛嶺雖然不是死刑,但,贛嶺之地煙障之氣甚重,獲罪流放之人,十有八九,有去無回。
步回聽到“滅國”二字,更是臉色大變,搶前一步,仰頭望向臺上,大聲問道,“周易,你……你說什麼?什麼滅國?南紹……南紹……”連問數聲,臉色已經白的駭人,再也說不下去。
滅國!
難道,南紹已被北戎所滅?這世上,已經再也沒有南紹?縱然端木贊肯放他們,他們也已經無家可歸?
“是!滅國!”周易慘然點頭,頹然說道
,“王城下,激戰十日,不知傷亡多少將士。終究,仍然是被北戎兵所破,王后出逃,王上……王上被俘!”
“王上被俘?”杜鶴身子一晃,低聲道,“王上被俘,如今,又在何處?”
“在孤王的行宮裡!”端木贊接口,眸光掃向周易,又在他身側的明皓身上略轉,說道,“南紹並沒有亡國,王后步瑤渡過湄江,據江以守,我北戎兵馬,並未過江!”
“當真?”步回大喜,連連點頭,讚道,“不錯!不錯!將門虎女!不愧是我步回的女兒!”神情間,極爲驕傲。
臺上衆臣,默默向他注視,竟然沒有人能夠告訴他。當初,就因爲王后出逃,撤去大量兵力,才令王城終於不保。
默然片刻,楊御史突然道,“方纔,北戎王說……要將……將我們放回南紹?可是……可是真的?”
“楊大人!”始終沉默的明皓冷笑接口,說道,“北戎王要放的,是十年前,沙場征戰,至死不屈的諸位將士,卻不是王城城破之日,還抱着小妾發抖的孬種!”
自從冷濘洲之後,周易、明皓二人自知回國無望,就時時與楊御史口舌相爭,此刻聞他竟然將自個兒併入十年前的衆將士之中,忍不住出口相譏。
十年前沙場征戰的將士,只因戰敗被俘,端木贊應甘以羅所求放回,並不可恥。可是,他們一行,隨着南紹王一同被俘,若是一同放回,那就是南紹王投降,向北戎臣服,如何能同日而語。
周易深知其間關健,也是冷笑出聲,說道,“楊大人,你要回國,就盼着南紹出一個英勇無敵的將軍,將北戎國一舉平滅,迎你還朝罷!”
楊御史臉色大變,大聲道,“我國永和公主,是北戎王妃,兩國自然交好,北戎王豈會扣下我等君臣,令兩國失和?”
雖然與周易、明皓二人抗辯,眸光,卻瞅向北戎王端木贊,心知唯有說動端木贊,自己纔有回國的希望。
明皓冷笑一聲,說道,“可惜,當年的永和公主,三年前,已被王上親自下詔廢黜,她做不做北戎王妃,和南紹朝廷有什麼關係?北戎與南紹失不失和,也不在你區區楊御史的性命!”
楊御史大怒,大聲喝道,“明皓,你不願回國,是不是要投降北戎?”
對楊御史的叫囂無人理會,臺下杜鶴擡頭問道,“明皓,你口口聲聲說公主被廢,可是王上詔告天下?”
“沒有!”明皓微微搖頭,說道,“當日公主回朝,是末將親自將她送回王宮,哪知她進宮之後,再也沒有消息。不瞞諸位大人,是末將放心不下,連日夜探王宮,卻都無法探到端睨。直到,那日在王宮中,末將遇上北戎王夜探,被北戎王深情所動,才冒險潛入王上書房,盜出王上密詔!”
“密詔?”越鳴揚眉,跟着問道,“就是將公主被廢黜的密詔?”
“不錯!”明皓點頭,說道,“密詔上說道,公主叛國,貶爲庶人,流放贛嶺!”
“公主叛國?”越鳴微怔,側頭望向甘以羅,疑道,“公主,北戎攻破南紹,可是公主將佈防告訴端木贊?”
“不!”明皓大喝,大聲道,“當日公主回到王都,正是末將當值,末將曾勸公主,等明日早朝再回宮,在朝上講明一切。公主卻說,‘北戎大軍轉眼即至,須快快設防。’只因她如此一念,才急急回宮,卻受到污衊,被貶流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