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的顫抖,並未瞞過甘以羅的雙眼,望着他黯然失神的雙眸,她的心頭,竟然掠過一層憐惜。“他……會殺你?”不自覺的低問,心中,對端木讚的恨,又再多添一層。他是他的同胞弟弟啊,只因他受人之愚,對他有所冒犯,他竟會殺他?
“我……”端木冶張脣,壓下心頭苦澀,低聲道,“冶不怨!”
不怨?甘以羅纖眉一挑,雙眸大睜,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他不怨?死在兄長手中,他竟能不怨?這是怎樣一個少年?
“公主!”脣角,強扯出一個笑容,端木冶擡頭向她望來。勉力壓下腦中昏眩,雙目漸漸清明,眼前所見,是一張清麗絕俗的嬌俏容顏。
“王兄……很歡喜你!”端木冶不覺輕語,卻見甘以羅的臉色瞬間陰沉,不覺心中一慌,忙道,“公主,王兄從未放過刺殺他的人,你……是唯一的一個!”小心的抿了抿脣,低聲道,“冶……可不可以……喚你一聲王嫂?”
“不!”甘以羅斷然厲喝,柔和的雙眸,瞬間佈滿憎恨,向端木冶狠狠瞪視。
端木冶一驚,身子不自覺的一縮,低聲喚道,“公……公主!”神情帶出一絲傷痛,低聲道,“王……王兄說,他不再是冶的王兄,不許冶再叫他!”脣角微顫,強將眼底的淚意壓去,慢慢垂下頭去,低聲道,“冶快死了,日後,怕是再也沒有機會……對不起,公主!”
怯怯的聲音,令甘以羅心頭一顫。不禁垂眸向他細細打量,暗中與端木贊比對。端木贊身形魁偉,端木冶卻是修長挺拔。端木贊面容剛毅,棱角分明,端木冶卻是線條柔和,透着一絲文弱。端木贊雙眸有神,帶着鷹隼般的犀利,而端木冶一雙眸子,卻是溫和似水,縱是論及生死,也不帶一絲怨憎。一母同胞的兩兄弟,一個強橫粗暴,一個淡定如恆,如此不同,而在什麼地方,卻又驚人的相似。
輕輕嘆了口氣,甘以羅的眸光,不自覺的變得柔軟,輕聲道,“你是他的同胞弟弟,或者,他不會殺你!”再次將手中水囊送上,輕道,“喝些罷,這樣下去,你如何撐到明日!”
見端木冶眸中透出一絲猶疑,甘以羅柔聲道,“我也有個弟弟,比我小三歲,我……”喉間哽上硬塊,深深吸了口氣,勉力將它壓下,才續道,“我怕是……再也見不着他了!”垂眸,脣角漾出一個微笑,輕聲道,“你,很像他!”
一張蒼白憔悴的容顏,竟能帶出這樣絕麗的笑容。端木冶仰首而視,竟然瞧的呆住,一時間,竟然再無力拒絕。不自覺的,張脣相就,將囊中的水,大大飲了幾口,又再擡起頭,與她相視而笑。
一個清麗絕俗的嬌俏女子,一個飄逸超羣的俊秀少年,兩張於陽光下,乍然漾開的笑臉……這張畫面,滿滿的落入端木贊眼中,一時間,竟然刺的心痛。
自己疼愛有嘉的弟弟,起兵劫營,只想將自己除之而後快。自己情動心儀的女子,對自己漠然置之,視爲仇敵,卻對自己的弟弟,展露那樣動人的笑靨。
而他呢?
枉自縱橫大漠,令九族歸心,列國來投,到頭來,縱然居於高位,也不過落得孤零零一人……
端木讚的心口狠狠一縮,深深吸了
口氣,壓下心頭驀然襲來的孤寂,大步向二人邁去。“以羅!”含笑而喚,一臂將她擁入懷中,低聲道,“外面風大,怎麼就出來了?”口中低問,凌厲雙眸,卻掃向一旁的端木冶。
後者的蒼白憔悴,令他的心,狠狠一疼,卻又瞬間剛硬。自己的精心呵護,換來的,竟是他無情的背叛。這樣的弟弟,不要也罷!
觸上他狠戾的眸光,端木冶頓時臉色慘白,張了張脣,囁嚅喚道,“王……”一字出口,卻終究未敢將“王兄”二字喚出,在端木贊冷厲的注視下,輕輕打了個寒顫,默默垂下頭去。
眼角餘光淡掃,但見陽光隱去,懷中人明媚的笑容化爲一臉的淡漠。端木贊暗暗咬牙,向身後護衛命道,“將忠善王押回囚帳,嚴加看管!”聞護衛應命,向甘以羅低聲道,“回去罷!”擁她轉身,大步向王帳行去。
懷中女子無語,只是木然同行,垂眸間,又是她一貫的冷漠和疏離。挑簾入帳,端木贊拉她轉向自己,卻見她長睫低垂,將頭側轉,竟然不願向他瞧上一眼。平靜無波的面容,並無半分負氣的痕跡,微攏的眉端,卻帶着一份淡淡的冷漠。
“以羅!”端木贊沉聲低喚,一手托起她的下顎,迫她轉過臉來,俯下頭,噙上她餘腫未消的櫻脣,溫柔吮吸。
懷中柔軀微僵,脣下,卻一無反應。
“以羅!”端木贊擡頭,無奈低喚,低聲道,“日後本王不會再傷你,你也不要再憎恨本王,可好?”從不曾有的小心翼翼,從不曾有的低聲下氣。如果可以,他願傾盡所有,換她方纔那樣一個笑靨。
一端脣角輕挑,淡漠的面容,透出一絲譏諷,甘以羅長睫微擡,含冰的眸子向端木贊冷冷注視,冷哼道,“端木贊,你侵我南紹,毀我家園,我三萬將士折於你手,我甘以羅清白葬於你手,你一個不恨,便可將這一切抹煞?”切齒低語,帶着刻骨的仇恨,不加絲毫掩飾。
“以羅!”端木贊低吼,“那是兩國之爭,本王不得不爲,難道,便因爲昔日之事,你竟無視本王如今對你的好?”胸腔劇烈的起伏,怒火,在胸中狂燃。他端木贊何曾花如此多心事,去討好一個女子?
冰涼的雙眸,帶着濃濃的譏誚,甘以羅脣角輕撇,冷聲嗤道,“端木贊,若是易地而處,我侵你家國,毀你家園,將你北戎將士淪爲奴隸,你能不恨?你對弟弟尚且如此無情,何況我一個敵國公主?”
端木贊一呆,手臂緩緩鬆開,任由她脫出懷抱,卻恍然未覺。“弟弟!”喃聲低語,濃眉卻慢慢攏起。是啊,冶對自己的背叛,他不曾輕放,此時,卻要她放棄家國之仇?
“冶!”低聲再喚,端木冶蒼白的容顏與黯淡的雙眸在眼前輕晃,竟然揮之不去。
恍然間,端木贊似有所覺,深深吸了口氣,向甘以羅掃去一眼,轉過身,大步出帳。
一座小小的囚帳,帳門半垂,狂風將破舊的帳簾飛卷,噼啪聲響,重重摔打着帳壁。端木贊腳步只是微微一頓,又大步奔近。
挑簾而入,但見帳中釘着一個粗大木樁。端木冶雙手高舉,腕上鐵鐐纏繞鎖在樁上,單薄的身子倦縮着,席地跪坐,斜着身子肩靠木樁,正在昏睡。
端木贊腳步頓凝,垂眸向他久久凝視。十六歲的端木冶,面容已脫去孩童的稚氣,而此時蒼白的面容,乾裂的雙脣,緊閉的雙眸,卻顯出與幼時一般的柔弱無助。
“冶!”低聲輕喚,端木讚的心,微微顫抖。眼前,彷彿出現了母后初逝時,那個孤單無助的小小孩童。
那時,他只有兩歲罷!
兒時種種,霎那間撲入腦海。母后初逝,父王傷痛欲絕,兩歲的端木冶死死拉着他的衣角,一聲聲的詢問,“哥哥,母后在哪裡?”
便在那一年,他離開北戎,走時,端木冶哭喊着,小小的身影,追隨着駝隊奔跑,很遠……很遠……
端木贊輕輕嘆息,慢慢俯身,在他身邊蹲下,低聲喚道,“冶!”分離八年,再回來時,十歲的端木冶當聽到“哥哥”二字時,溫和如水的眸子,是閃着那樣的喜悅,他……竟然還記得他。
“冶!”收回神思,端木贊再喚,一手在他肩頭輕推。
眼前少年眉端微蹙,卻並不甦醒。
“冶?”端木贊心頭一緊,提高聲音再喚。
端木冶身子微縮,卻仍然不曾睜眼。
“冶!”端木贊心中一慌,高聲再喚,一臂將他抱起,探手覆額,早已熱的燙手。
“來人!護衛!”端木贊急喚,“快,將他解下,傳軍醫!”一時間,襲營、背叛,盡數拋在腦後,眼中有的,只是自己自幼愛護的幼弟。
護衛聞命,匆匆奔進,又再急急奔出,瞬時間,營中一陣騷動。
暮色漸攏,端木冶終於醒了過來,茫然張開的眸子,漸漸有了焦距,怔怔注視着在狂風中搖晃的帳頂,神志,仍然有着一絲迷離。
“冶!”身畔,有人輕喚,那樣親切,那樣熟悉。
“哥……哥……”翕張的脣,無聲輕喚。是夢吧?有多久了,在他面前,他是他羽翼下的一隻小鳥,被他護着,被他擋着,被他教着,對他,只能惟命是從。從六年前,他平了邑婁國,他便再未喚過他一聲“哥哥”,他只能喚他“王兄”。
王兄!
端木冶身子一動,心底,劃過一陣銳銳的疼痛。想起來了,他說,他不再是他的王兄,他不許他喚他王兄。強忍的眼淚,再也難忍,順着眼角,滴滴滑落……
“冶!”端木贊再喚。那茫然無助的眸子,那滑落的淚水,滴滴落在心上,“冶,你醒了?”微顫的聲音,泄露出心底的疼愛。一臂插在他肩後,扶他仰起,靠上自己肩頭,輕聲喚道,“冶!”
上望的眸子,透出一絲愣怔,慢慢側首,怔怔對上端木贊擔憂的目光,“王……”顫抖的脣,難以置信的吐出一字,卻又驚怔的收回。
“是我!”端木贊點頭,輕輕鬆了口氣,低聲道,“冶,你病了,我命人備了些清淡膳食,一頃兒便與你送來。”
“膳……食?”端木冶身子微震,輕聲重複,淚水又慢慢滑落。張了張脣,低聲道,“是……要行刑麼?”顫抖的聲音,帶着難抑的驚懼,“冶,謝過王……兄!”北戎的規矩,不管身犯何等重罪之人,臨死前,可以有一餐飽飯。
他要殺他了!
他終於要殺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