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漸停,春意再次染綠蒼原洲。
承露殿中,奴僕穿梭奔忙,卻都放輕手腳,摒住呼吸,不敢輕易出聲。
不必去瞧正殿裡那焦躁的身影和暗沉的面孔,雖然時隔三年,大王子端木無缺出生時,北戎王端木讚的怒吼聲,依然在耳,“她母子有一人有事,你們都得死!”
南貴妃進宮五年,一直盛寵不衰,就連王子無缺,也分不去王上對她的寵愛。
如今,寢宮內傳來的一陣陣嘶喊,又將承露殿抹上三年前,那恐怖的氣息。
甘以羅從午時胎動,到此時,已有四、五個時辰,端木贊拋下政務,守在正殿上,寸步不離。
“以羅……以羅……”聽着寢宮內傳來的喊聲,端木讚的心,揪成做一團,一手握住門框,將臉埋在臂彎裡,輾轉低喚。
難道,每一個孩子的誕生,母體都要承受這許多的折磨?還是,只有他的以羅?
“哇……”一聲響亮的兒啼,突然響徹夜空,將端木贊從懊悔煎熬中拖了出來。
擡起頭,端木贊摒息凝神,側耳傾聽那突然而來的哭聲。
“王上……王上……”一名奴僕從寢宮中衝出,大呼着向正殿奔來,高聲叫道,“王上大喜,是位小王子,娘娘無恙!”
撲跪在端木贊腳下,急急回報,奴僕的眉目間,染上一層喜色。南貴妃待下寬和,四年來,承露殿中的奴僕,受惠良多,娘娘無恙,這奴僕的喜悅,是發自真心。
“生……生了?”端木贊不信的望向奴僕。無缺出世時,整整折騰兩夜,這一回,四、五個時辰,就生了?
“是!王上,娘娘生了,是位小王子……”奴僕忙回,話未說完,就見人影一閃,端木贊已越過他,大步奔出正殿,向寢宮疾衝而去。
“王上!”寢宮門口,娩婆忙伸手攔住,勸道,“王上,娘娘剛剛生產,這血氣不祥……”
“無防!”端木贊視而不見,大手一擺,徑直奔入內室。踏進雕花小門的一瞬,頓時放輕腳步,努力調勻呼吸,才一步步向牀榻行去。
掀開帳幔,只見甘以羅臉色蒼白,正埋在新換的錦被下沉沉酣睡。
“以羅!”端木贊低喚,輕輕在牀沿坐下,探指在她面頰輕撫,到此時,一顆提着的心,才悄悄放回肚子裡。
“王上!”何太醫隔着門在外室回道,“娘娘身子無恙,只是太過疲累,睡一覺便好,王上不必擔憂!”
“嗯!”端木贊低應,俯首在甘以羅額頭一吻,凝神注視良久,眸光才從她臉上艱難離開,向娩婆吩咐道,“好生照應,若是有事,速速來回!”輕輕起身,悄悄邁出殿去。
第二日,甘以羅醒來,用過何太醫配好的添補湯藥,喚人抱來幼子,正輕聲拍哄,就聽外室端木贊聲音道,“無缺,你答應父王,不許吵鬧孃親,可要記得!”
“無缺記得!”童稚的聲音,帶着些微的不耐,輕聲嘟囔道,“父王可比孃親還要羅嗦!”
甘以羅聽到,脣角不覺揚起一抹笑容,向門口望去。
隨着話落,雕花小門“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隙,端木無缺小小的腦袋探進來一瞧,見甘以羅正在牀上坐着,小臉兒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卻又很快縮了回去。
甘以羅一怔,正要喚他,就聽他小小聲的說道,“父王,孃親醒了,無缺是不是可以進去?”似乎是得到端木讚的應允,小小身影從半開的門扇中擠進來,踮起小腳,慢慢向牀邊來。
甘以羅瞧的好笑,喚道,“無缺,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噓……”端木無缺小小的食指豎起,立在脣前輕噓,向甘以羅懷中一指,悄聲道,“無缺怕吵醒小弟弟!”
“弟弟醒着!”甘以羅含笑招手,說道,“你來瞧瞧,弟弟有無缺俊麼?”
端木無缺大喜,早將父王的囑咐拋到爪哇國,小腳撒開,“咚咚”幾聲跑到牀邊,三下兩下爬上牀,側頭去瞧甘以羅懷中的嬰兒。望了片刻,囁嚅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甘以羅伸手在他發頂輕揉,笑道,“無缺不是要瞧弟弟嗎?如今瞧見了,怎麼又不說話?”
“嗯……”拉長的聲調,似乎在思索什麼,哼哼唧唧半晌,端木無缺才支支吾吾的道,“孃親,弟弟不如無缺俊呢!”
擡頭向母親速速掃了一眼,又忙道,“縱是不俊,無缺也歡喜!”俯下頭,在嬰兒皺皺巴巴的小臉上“嗒”的親了一口。
嬰兒突然受到觸動,沒有眉毛的小眉頭皺緊,嘟起的小嘴兒發出一陣呢噥。
“嗤……”門口,傳來端木讚的輕笑聲,邁前幾步,一把將兒子抱起,笑道,“是啊,弟弟沒有無缺俊呢,可是父王和孃親會多疼弟弟一些,無缺可願意?”
端木無缺小嘴兒噘起,俊美稚氣的小臉兒,掠過一層不滿。側頭想了片刻,小手拽着端木贊胸前衣衫絞扭,悶悶道,“父王、孃親疼了弟弟,便不疼無缺了嗎?”
轉過頭,向那嬰兒又望一眼,突然很大方的道,“好吧!父王、孃親多疼弟弟些,無缺也多疼弟弟些!”說完了,又輕輕的加了一句,“弟弟長的醜,好可憐。”
“哈哈哈哈……”端木贊忍悛不禁,縱聲大笑,卻引來甘以羅一記白眼,忙閉了口,輕輕清下喉嚨,說道,“那無缺記得,要疼弟弟哦!”
端木無缺小臉兒一片認真,大大點頭,說道,“無缺記得!”
端木贊見他說的認真,不由湊過脣去,在他小臉兒上重重親了一口,笑道,“弟弟瞧過了,無缺自個兒去玩,父王和孃親說會兒話兒!”將他放下,牽着小手送出殿去。
轉身回來,端木贊在甘以羅身畔坐下,環臂將她攬住,低聲道,“以羅,果真辛苦了你!”俯首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垂頭望向她懷中嬰兒。
嬰兒和端木無缺出生時一樣,紅通通皺巴巴的,瞧不出美醜,正睜着一雙圓圓的小眼睛,好奇的向他注視。
端木贊微笑,說道,“他倒是不怕孤王!”伸出一指,在嬰兒小臉兒上輕撫,將他一隻小手夾在指間,輕輕摩擦。
嬰兒細嫩的小手被他粗礪的手指弄的極不舒服,哼唧着向後縮。
端木贊輕輕放開,低聲嘆道,“孤王原盼望是個公主,沒想到又是王子!以羅……”俯首再吻,在她耳畔低聲道,“這個孩兒,你總肯替他取個名字了罷?”
甘以羅心頭一顫,想起當初生下無缺,卻不肯認他,心中大爲歉疚。微微嘆了口氣,俯首向懷中嬰兒凝視,低聲道,“既然哥哥喚做無缺,他就叫無
忌罷!盼他一世平安,百無禁忌。”
“好,無忌!”端木贊大喜,伸手將嬰兒接過,舉起來在小臉兒上親了親,笑道,“無忌,端木無忌,你比哥哥有福氣呢!”
新冒的鬍渣兒,紮上嬰兒細嫩的小臉,端木無忌不適的輕哼,小腦袋側轉,小嘴兒癟了癟,卻沒有哭。
端木贊滿心喜悅,抱在懷裡愛不釋手。擡頭見甘以羅神情睏倦,便柔聲道,“你剛剛生產,多歇會兒罷!”起身喚嬤嬤將端木無忌抱去,自個兒扶着甘以羅躺下,候她睡去,才悄悄出殿。
此時,裳孜國與北戎國的戰爭,已歷時五年。裳孜國強盛,北戎國始終不肯正面對敵,只是誘敵於大漠之上,自個兒卻東遊西竄,避實擊虛,只要看到裳孜軍疲憊懈怠,就集中主力擊其側翼。
裳孜軍多過北戎將士十倍,但是如此五年下來,兵力糧晌,也頗有消耗。裳孜王震怒,幾次王命急傳,命令將士猛擊。奈何北戎軍卻得了端木贊嚴令,只有在保全兵力之餘,纔可以出兵擾敵。
裳孜國當初入侵北戎,原以爲一擊即中,然後長驅直入,將北戎國納入裳孜國版圖。
哪知五年來未有寸功,裳孜王也漸漸懈怠,想要撤兵,又生怕端木贊趁勢追擊,那邊關,竟然成了裳孜王碗中的一條雞肋。
那裡裳孜國懈怠,卻不知北戎國暗地裡,卻在加緊練兵。旁的將士雖然不知情,但在端木讚的嚴令下,也知道不久之後,北戎與裳孜國,必然有一場大戰。
裳孜國自從將邑婁國滅國,已在諸國中,一躍成爲第一大國。十餘年來,又廣招兵馬,精兵強將,勝過北戎數十倍。
與裳孜軍作戰,北戎將士本來沒有絲毫把握。只是,這五年來,只憑葛瞻圖與牟章二人,就將裳孜軍牢牢牽制在大漠邊緣,難建寸功。
各族將士畏懼之心漸漸褪去,奉王命勤練兵馬,想到裳孜國那萬里江山,如山財富,都是雄心大振,摩拳擦掌,立誓要大幹一番。
甘以羅聽到消息,心知以端木讚的性子,絕不會將裳孜軍擊出大漠就會罷休。
只怕……
甘以羅心中暗憂。
就算裳孜不會滅國,一場屠殺,恐怕也在所難免。
那夜端木贊處理完朝政,已經是三更時分,起身要回承露殿,走出上書房的門,又停了下來,低聲道,“想來,她已經歇下!”
在上書房門外躊躇片刻,低聲嘆道,“還是不攪擾她歇息罷!”轉身向龍英殿去。
走到半路,心裡又實在捨不得甘以羅,嘆了口氣,又轉身回來,低聲道,“端木贊啊端木贊,你當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心中雖然自嘲,腳下卻絲毫不停,徑直向承露殿來。
身後跟着的奴僕見他來來去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又不敢問,只是互視一眼,躬身俯首,跟着他打轉兒。
悄悄踏入殿門,輕手輕腳穿過外室,卻見雕花小門內,隱隱露出燭光。端木贊微微一怔,說道,“以羅,你還沒有歇息?”說着話,輕輕將小門推開。
牀邊椅子裡,甘以羅背脊挺直,端然穩坐,清醒的眸子,定定向他注視。
端木贊一怔,說道,“以羅,已經三更天,怎麼還不歇息?”說着話,俯身要扶她起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