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夢離從懷中掏出一串鑰匙,塞入宇文敖手中,壓低聲音,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這是天牢牢門的鑰匙,在我離開後,你就拿鑰匙開門,想辦法離開。天牢門外有夜傾城接應,他會送你離開京城。距京城城門五十里地的青松崗上,虎子在那裡等你。”
一縷詫異極快地閃過宇文敖眼底,宇文敖震驚看着她,“夢離,讓尹清揚發現,你會有麻煩的!”你和夜傾城都會有麻煩的!
“夜傾城本是鳳翔國人,辦完事後他就會返回鳳翔國。新朝未穩,尹清揚斷不會爲了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而與鳳翔國起衝突。至於我,明天我會和裴沐瞳起程去天機國,然後,再也不會返回京城。”
“你的夫君和子女……”
“今夜,夜傾城在接應你之後,會和煙輕塵連夜送他們離京。暫時去鳳翔國元都避風頭。在那裡,有風憐情照顧他們。”
宇文敖震驚。
“所有事情你都安排好了?”
蕭夢離抿嘴笑笑,不語。她朝宇文敖做個“後會有期”的手勢,並不去看他的表情,然後快步往天牢另一頭走去。
天牢內,伊人獨立。
別了宇文敖之後,蕭夢離在天牢的另一頭看到了雲濤鶴。
縱使淪爲階下之囚,雲濤鶴的風韻氣度絲毫不亞於當年,蕭夢離內心暗歎:真是風水輪流轉。想當年,她得看人家臉色做人,現在,淪到雲濤鶴落魄了。
“雲丞相。”
聽見蕭夢離的聲音,雲濤鶴緩緩轉過身來,表情從容淡定,一如往昔,他仍然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相。
“蕭夫人!”
只用尊稱,而從不以姓名相呼,看來,在雲濤鶴心中,始終沒有將她視爲雲家兒媳。
蕭夢離暗歎在心:也對!從一見面她就跟雲濤鶴作對,這樣囂張放肆的兒媳,不認也對!
“雲丞相,想當年,夢離自甦醒之日起,便處處針對你,與你爲敵,是夢離不對。夢離三番五次壞你好事,甚至今日令你深陷牢籠。夢離不配做雲家的兒媳,你不認我,也在情理之中。”
雲濤鶴脣角露出一絲微笑,淡然道:“蕭夫人,你多慮了。當年,我確實憎恨你,因爲你三番四次壞我好事。我確實想過要殺你,甚至聯絡天機國的國師仇千立要他在天機國殺了你。我害得你一無所有,我害得你背井離鄉,我害得你和風憐情他們夫妻離散這麼多年,我害得你和雲飛遙燕雀分飛,……是我,對不起你!在我生命的最後關頭,你仍然願意來爲我送行,我心甚慰。”
“雲丞相,你我身處不同立場,我不怪你!”
“蕭夫人,你是個才女!你是個天下罕見的商業奇才!如果不是你我處於不同立場,我很樂意有你這樣的兒媳。”
蕭夢離聞言心中一動,啞聲輕喚,“爹爹——”
雲濤鶴滿意地笑了,“夢……不,我應該叫你夢離。你並非真正的軒轅夢,蕭夢離纔是你真正的名字,軒轅夢只是你的替身。”
蕭夢離微笑,“飛遙告訴了你?”
“嗯!”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天下怪事無奇不有,更何況天生癡傻的軒轅夢哪裡有你這樣的驚世才華。我早就懷疑了……只是一直沒有辦法證實……直到飛遙告訴我……”
蕭夢離輕嘆,沉重道:“爹爹,其實夢離一直很敬重你。你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只爲了報軒轅蘭陵之仇。夢離敬重你的爲人,敬重你對軒轅蘭陵的忠貞。士爲知己者死,你爲軒轅蘭陵做到了這一點。只是……你忘記了一件事情。”
雲濤鶴揚眉,微笑道:“但說無妨。”
蕭夢離直視雲濤鶴,一字一句堅定道:“爹爹,您忘記了,這座江山不是軒轅蘭陵一個人的,而是天下百姓的!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爲報軒轅蘭陵一人之仇而禍害天下蒼生,軒轅蘭陵在天之靈若然有知,以他仁者愛民之心,他又如何能心安?”
雲濤鶴重重嘆了口氣,“夢離,你是對的!如今悔恨,已經晚了。”
“爹爹,你與慕榮國師鬥了一輩子,如今慕榮國師死了,你亦即將走上死刑臺,現在,你的心裡釋然了嗎?”
“我與慕榮俊鬥了一輩子,我視他爲平生最大的對手,對他亦存有腥腥相惜之心。軒轅王朝衆多官員之中,我最欣賞的就是慕榮俊。想和他成爲朋友,卻偏偏只能夠做對頭。我唯一恨的,就是慕榮俊死在軒轅華威這個小人手裡,有辱慕榮俊一世英名!”
蕭夢離輕輕嘆了一口氣,心頭倍感壓抑,“軒轅華威已經被我凌遲處死。”
“我知道。”雲濤鶴點點頭,又道:“慕榮爾雅之死,實屬我的意料之外。我和花非霧都從未想過要殺他。”
蕭夢離怔忡。這倒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我以爲……爹爹和二哥都恨透了慕榮家……”
“慕榮爾雅與慕榮俊不同,與尹清揚也不同。他無心權勢,不貪戀地位,尤其是他救了飛遙……我對他心裡始終抱有一份好感。我從未想過傷害他……”
蕭夢離心中不盛唏噓。爾雅,你如此決然離去,這又何苦……
“夢離,我看得出來,你也不是一個戀權貪勢之人。若想離開,就儘早離開吧……新帝年幼,無力處理朝政,如今朝庭大權落在尹清揚手中。此人心思縝密,陰險毒辣,絕非善主。軒轅王朝落入他手,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明日離京,我不會再回來。”蕭夢離堅定道。
雲濤鶴彷彿放下了一塊心中大石,長長吐出一口氣,“離開最好……離開最好……你與裴沐瞳一樣,一個笑傲商海,一個坐擁三軍。你們都是尹清揚心頭的一根刺,難不保,尹清揚穩固權勢之後,會對你們出手……”
“是的,我明白!”
慕榮爾雅不在了……雲飛遙不在了……花非霧和宇文敖也不在了……就連裴沐瞳也要離開了……京城裡已經沒有了任何她留戀之事,她也要離開了……
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遞給雲濤鶴,蕭夢離說:“爹爹,這是天牢的鑰匙,是媳婦留給你的最後一份禮物。你可以選擇要,也可以選擇不要。決定權在你的手中,請您抉擇。”
看着蕭夢離手中的鑰匙,雲濤鶴輕不可察地笑了,“既然敢把鑰匙給我,就證明天牢外你已經安排了人,對嗎?”
“是的!”蕭夢離點頭,緊接着補充,“他們只會等到三更。”
“夢離,謝謝你的禮物。不過,我更想要另外一樣。”
蕭夢離怔了怔,“爹爹請說。”
“賜我白綾七尺。”
蕭夢離沉默。
然後,極緩極緩地,她從懷中掏出一條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白綾,雙手捧着遞給雲濤鶴,聲音沉重,“爹爹,我告訴自己,不到最後關心,不要拿出這卷白綾。我一直不希望你做出這樣的選擇!”
“夢離,謝謝你!你果真冰雪聰明,知我懂我!”你猜到了我一定不會要鑰匙,而會要白綾的,對嗎?
蕭夢離的聲音低沉而壓抑,“爹爹,三思啊……”
雲濤鶴接過白綾,疲倦地擺擺手,“夢離,去吧……”
他極緩極緩地轉過身,背對着蕭夢離,蒼老的身影不再挺拔,顯得……那麼的老態龍鍾呵……
蕭夢離沉默,垂下拿着鑰匙的手,然後慢慢轉過身子,緩步往天牢門口走去。
爹爹,我真的不希望走到這一步……
身後,蒼老的身影獨立。
出了天牢,走過守候在天牢外的夜傾城身邊時,蕭夢離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悄聲說:“雲濤鶴死後,你用別人的屍首將他的屍首換出來,我不想他死後還受到其他的侮辱。”
夜傾城看了蕭夢離一眼,重重點頭。
蕭夢離擡頭望向漆黑蒼穹,長長吐出一口氣,眼底寫滿無限的蒼涼與悲悽。
聖歷一一九八年三月三十日,軒轅王朝丞相雲濤鶴自縊於天牢,享年五十二歲。逍遙侯尹清揚下令將雲濤鶴暴屍於正德廣場,命數十兵丁連續鞭屍十天泄憤。十天後,無一寸完膚的屍身被仍於京城亂葬崗,任野狗撿食。
溶入黑暗的濁流,在這裡,只有昏暗、潮溼、冰冷、血腥、陰森、詭異。沒有太陽,就連日月星晨也失去它的光輝;沒有生命,存在的只有腐朽的白骨和坑髒的靈魂。
黃土漫漫的開闊地前是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黑濁的河水奔涌起一個又一個浪花。河上架着一條僅能通過一人的鐵鎖橋,由於年久失修,木板盡斷,只剩下粗粗的鐵鎖隨着波濤左搖右晃,搖搖欲墜。橋上一羣亡魂並排前行,他們全部面無表情,呆若木雞。橋頭坐着一個長相醜陋滿面皺紋的老太婆,每一個上橋的人她都會遞上一碗水。水是從河裡舀起,漆黑如墨,污濁不堪。橋頭還立着一塊碑,上書——奈何橋。
那是一個既熟悉,又稱不上熟悉的地方——忘川河!
“忘川的河水爲什麼是黑色的?”
記憶之中,很多年前,曾經有一個女孩子如此天真地詢問過他。
猶記得,當時,他告訴她:“忘川河是用來洗清今生孽債的地方。前生沒有做過壞事的人過河,河水的顏色不會改變;生前爲惡不善禍害蒼生的人趟過河,河水就會被染黑,而且永遠無法洗淨。”
“這就是所謂的一顆老鼠屢,攪臭一鍋粥嗎?”女孩子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摸摸女孩子毛茸茸的頭髮,他溫柔地笑了,“是啊……過了忘川河,飲過忘川水,就會忘記前世今生,等待着他們的,又是一段未知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