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可墨存,你告訴朕,爲何這最後一步,朕卻總是捨不得走呢?

蕭墨存啞然無語,之前被他所辱種種記憶,霎時間涌了上來,便是再空明無謂,卻也難以平靜無波看他,索性轉過頭去,不加理睬。

他這樣見駕,不是一次兩次了。只苦了小寶兒,一邊下跪,一邊憂心忡忡拉自己主子的袖子,生怕他被皇上怪罪。蕭墨存撇過頭去,見小寶兒怕得眼眶都紅了,瞧着自己的眼神像極了被可憐兮兮的小狗。他心裡不忍,終於擡起頭來,直視皇帝,道:“微臣惶恐,不能接駕,望陛下恕罪。”

皇帝眼神複雜,只看着蕭墨存,既痛苦又捨不得離開,半響,揮揮手道:“下去,朕與你主子有話要說。”

小寶兒擔憂地看一眼蕭墨存,蕭墨存朝他淡淡一笑,讓他放心,那孩子有心要留下,可卻無忤逆皇上的膽,掙扎了好一會,終於磕頭告退出來。

他這一番天真模樣,瞧在蕭墨存眼裡,卻令他不由勾起嘴角,眼神都溫和了幾分,忽然間想起皇帝還在一旁,臉上一凜,垂下了眼瞼。

皇帝嘆了口氣,苦澀地道:“朕在你心中,現如今,莫非連個小太監都不如了麼?”

蕭墨存撐着身子坐好,挺直脊樑,道:“皇上說笑了。”

皇帝上前,目光癡癡地縈繞在他臉上,伸出手,欲撫摩上那滑嫩肌膚,蕭墨存頭一偏,本能地避開他的觸碰,那手指尷尬停在半空,半響,方無奈地收了回去。

他如此明白的拒絕,蕭宏鋮見了,心中卻全無往日的怒氣,只涌上一陣乏力和酸澀,他默然無語,坐上蕭墨存的病榻,見他立即朝旁挪了一挪,不禁苦笑道:“莫怕,朕不會怎麼你,只是想好好跟你說會話,莫非,你我之間,連好好說會話都不成了麼?”

蕭墨存沒有做聲,只低垂着眼,看着自己擱在錦被上白若美玉的手。

時光宛如流水,靜靜在二人之間淌過,多少前塵往事,憶起來分明鮮活無比,可伸出手去,卻總是無可挽留。皇帝看着那人精緻難描的臉龐,啞聲問道:“墨存,若是無那些事,你會不會,好好跟在朕身邊?”

“不會。”蕭墨存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你倒是,一點顧忌也無。”皇帝自嘲一笑,低聲道:“朕身邊從無有誰,有膽子說這樣的大白話,除了你。墨存,朕真的想過好好待你;你愛什麼,朕都賞賜給你;你病重不起,朕真的差點下令殺掉王文勝給你陪葬,朕從未待人至如斯地步,你信嗎?”

蕭墨存閉上眼,長嘆道:“皇上,此刻說這些,又有何用?”

“你我之間,非要用一場婚事隔斷麼?”皇帝抓住他的手,有些顫聲道:“朕富有四海,坐擁天下,卻無法抓緊你,朕不甘心!”

蕭墨存睜開眼,悲憫地看着這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緩緩道:“皇上,你做的一切事,都無人逼迫與你。你是不得已而爲之,我是不可爲而爲之,說到底,都是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

“朕是天子,怎能棄黎民生計於不顧?怎能視百官奏摺於無物?怎能放任流寇亂國而不理?墨存,你根本就讓朕選無可選!你,你爲何就不能好好呆在朕身邊,爲何不能如以前那樣

??”

“以前哪樣?是十二歲屈辱承歡?還是十五歲受盡鄙夷詬罵?”蕭墨存眼神驟然一冷,將手狠狠抽出,隨即又嘆了口氣,溫言道:“皇上,您怎會選無可選?您可以選不要強迫自己親侄子,可以選不要讓他成孌寵佞臣一流,可以選擇讓我憑自己本事在朝堂上混口飯吃,可以選不要下毒,不要利用,不要欺瞞,不要令我流離失所,痛失所愛,您明明有那麼多次可選的時機,反倒是我,我纔是選無可選啊。”

皇帝攥緊他的手,目光中透着狠厲,沉聲道:“這一次,朕讓你選。取消婚事,朕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定能護你周全!”

蕭墨存哀傷地看着他,忽然一笑,弱聲道:“陛下,若您早些想到護墨存周全,又何至於此?晚了,”他輕輕地搖搖頭,笑着道:“晚了,你無法令生者止哀,死者復生,晚了。”

“不!”皇帝目光炙熱地注視他,道:“難道朕真心待你,還抵不上一個死去的亂臣賊子?朕能給你的,絕非那等江湖草寇可比,你本就是天潢貴胄,才傾一世,天下之大,除了朕,又有誰能有資格擁有你?

他手一用力,蕭墨存只覺指節痛得骨頭都幾乎要被捏碎,他慘淡一笑,看着那被嫉妒燒紅了眼的皇帝,輕聲打斷他道:“是啊,他已然死了,您又何必氣惱呢?說到底,你我不過一樣可悲可笑,一樣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皇帝身形一震,鬆開鉗制他的手,滿眼痛苦地看着他,道:“原來如此,你要成親,原來就是爲了令朕苦痛,你在報復朕嗎?墨存?”

“報復?”蕭墨存輕聲笑了起來,他眼神空洞地看着遠處,喃喃自語道:““沒準,我比你更加不堪呢。”

“墨存,你不要執迷不悟,成婚又如何,朕若想要,一介婚配,何足道哉?”皇帝握住他的肩膀,低吼起來。

蕭墨存喟嘆一聲,調轉視線,直直落在皇帝臉上,道:“陛下,別說這等話,這不該是您說的。”他頓了頓,溫言道:“您是真正的帝王,千秋霸業,史冊留名,該留心的大事太多,豈可爲墨存這等小事傷神亂心?”

“朕知道自己是皇帝,無需你說這些沒用的!”皇帝摸索上他的臉,手指竟然有些顫抖,他看着蕭墨存,分明如此之近,卻又咫尺天涯,何其遙遠,頓時心如刀絞,深吸了一口氣,遲疑地問:“墨存,你,你恨朕嗎?”

蕭墨存握緊了拳頭,胸膛不住起伏,終於點點頭,道:“我恨。”

皇帝一聽,宛如懸而未決的刀終於一把捅入,一呼一吸之間,俱是難以承受的疼痛。他垂下頭,呵呵低笑了起來,猛然擡頭,雙眸竟然蒙上一層水光,這哪裡還是那位縱橫捭闔,霸氣高貴的帝王,分明是傷心無奈,卻強忍落淚的失意人罷了。

蕭墨存心裡暗歎,不忍見他如此,別過頭去,淡淡地道:“歸遠府有位文書小吏,人稱陸先生,臣的夏冬糧食種植法,便是經由此人試驗而成。此人精通農桑地貌,是難得的人才,屈就偏遠郡縣實在大材小用,陛下不妨將之召進京師,農耕國策,相信他能出力不少。”

皇帝一愣,忽而喜道:“墨存,你終究是心念朕

??”

“皇上,”蕭墨存搖搖頭,道:“我恨你,卻不鄙夷唾棄你。我這一路南巡,所見民生多殲,感觸良多。重要的不是誰做皇帝,而是普通老百姓真的經不起折騰。我原本想着助你,令天下人有飯吃,吃飽飯,過上安全溫暖的日子,可惜,天不從人,只能是遺憾了。”

“墨存

??”

“臣乏了,皇上請起駕吧。”蕭墨存滿臉倦色,閉上眼道:“過兩日我出宮的摺子,若是批好了,便發下去。總是要走到這一步,何苦到了今天,還要在這等小事上爲難我呢?”

皇帝臉色頹敗,眷戀地看着他,張開口想說什麼,終於化成一聲長長的嘆息,起身負手,走了出去。

臘月十八,歲煞西豬日衝蛇;九星:青龍;吉神:東方;六曜:赤口;值日:明堂;五行:釵釧金;宜:療病,嫁娶,交易,入倉,求職;忌:安葬,動土,鍼灸。

這一日,晉陽侯府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偌大的喜字從大門一直貼到廂房,紅綢映影,迤邐繁華,賓客如潮,喜氣盈屋,宴席從前廳擺到後廳,幾乎半個京師名流,均聚集在此。偌大的晉陽侯府,一時間顯得擁擠熱鬧,人聲鼎沸。

此次婚宴規格並不算高,皆因侯爺郡主婚嫁配偶皆爲平頭百姓,郡馬李梓麟官居尚書處長史,在遍地皇親貴族的京師,實在是個不起眼的小官,侯府夫人沈冰楠出身更是貧寒,勉勉強強封了個三品誥命,已經是皇恩浩蕩了。難得的是,侯府聘禮、郡主嫁妝堆了滿廳滿室,宮中欽賜出來的東西委實不少,精緻貴重之處自不必言。主持婚宴的一是當朝丞相,文官之首劉昌敏,一是皇帝胞弟,身份貴不可言的景王爺蕭宏圖,此二人隨便哪一個,均能爲這場婚宴帶來無比榮耀,二人同坐堂上主位,這等體面,可不是誰都有的。

不過,參加婚宴的文武官員無不心知肚明,來這裡,衝的其實也不是劉丞相抑或景王爺的面子,來這裡,衝的是喜堂上高掛的匾額,皇上手書“佳偶天成”、“百年好合”這兩幅御筆親書。皇上都說,此二對新人是佳偶,在座各人,誰敢再提一句出身貧賤,殊不般配這等話來?更何況,經過前些日子那麼一鬧,聯名上書請皇上賜婚的摺子中,在座諸位文官,或多或少都有參與的份。晉陽侯與皇上那些個糾葛,這些年早已落爲朝野百官暗地裡的笑柄,閒暇時的談資。皇帝給自己的男寵賜婚,在多數人看來,不過掩人耳目,說不定方便日後行事,與皇上而言是半點也不吃虧。

聯名上書的時候,不少人還以爲此乃順應聖意,宮闈秘聞,與己何干?大家樂得睜隻眼閉隻眼,推波助瀾,樂見其成。只有少數人知道,當初的奏摺上寫的是晉陽侯英才天縱,卻身子羸弱,爲彰顯皇恩,請爲已屆成年的侯爺賜婚沖喜云云,於糧食種植法一事隻字不提,但這卻是明擺着讓皇上選以一場賜婚換一條國策。

因此,揣着明白裝糊塗的,溜鬚拍馬的,湊熱鬧看戲的,於己無關高高掛起的,甚至於嫉恨指摘的,京師衆位達官貴人,懷着各自的目的,在這一天聚到了晉陽侯府,參加這場不同尋常的婚宴。高堂上孩兒臂粗的描金雕龍紅燭高燒,劉昌敏丞相與景王爺蕭宏圖一個眯着眼捻鬚含笑,一個點着頭頻頻致意,臉上均有令下屬官員莫測高深的表情。一身嶄新大紅綢緞新裝的新婿李梓麟,倒是真心高興,平素刻板的一張臉,此刻卻笑逐顏開,招呼着賓客同僚,比往日所見,多了三分靦腆和喜興。

頃刻間,吉時已到,贊者唱,行醮禮。李梓麟整頓了衣冠,立於堂中,另一旁,合該晉陽侯蕭墨存站的位置上卻空空蕩蕩。衆人見了,不由交投接耳,大家心知晉陽侯病得七葷八素,此刻如何能站在高堂行這些新婿之禮?片刻之後,卻有一個一身戎裝,英姿勃勃的少年上了堂,身披新郎紅卦,站在那朝衆人拱手,笑道:“下官王福全,是這府裡出去的人,我家主子身子不好,今兒個大喜,深憾不能給親自來謝諸位大人賞臉。沒法子,只好由我僭越身份,替我家主子行這些個禮。請劉丞相、景王爺恕罪,請各位大人海涵。”

說完團團一拜,蕭宏圖皺了皺眉,劉昌敏卻樂呵呵笑了起來,道:“墨存身子不好,找人代一下,也是情理中事,無妨,王大人也可當提前操練,往後自己娶親,心裡也有個底不是?”

此言一出,底下鬨堂大笑,王福全笑着道:“如此,王福全便失禮了。”

蕭宏圖也點頭,於是禮部來的贊者重唱:行醮禮。李梓麟與王福全站着,面朝堂外,一右一左,以左爲尊。有侍者撲上紅緞牡丹花繡墩,兩人一甩衣襬,直直跪下,接過侍者送上來的酒杯,撒酒於地,以示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