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這一劍疾如閃電,狠辣異常,指的是胸腹之處血脈聚集地方,若是中劍,頃刻間便會斃命。這等招式,若不是常年做那殺人勾當,何以能對人體構造熟知到這等程度?林凜大驚之下,急往後偏,旁邊琴秋立即出招,玉笛擊向那柄長劍,只聽鏗鏘一聲,玉笛竟然碎裂成數片,這黑衣人首領不僅劍招精妙,內力卻也不容小覷。玉笛格不開這劍,卻也令它偏了一偏,林凜也再顧不得儀態,往旁狼狽一滾,堪堪避開這一擊。那黑衣人見狀嗬嗬冷笑,忽而使出重手法,只聽轟鳴一聲,那馬車四壁,被他一掌擊碎,蓮花罩燈砰然倒下,發出好大一聲裂響,呼的一下,立即燒着榻上被褥枕蓆等物,藉着火光,車內情形被瞧得無疑遁形。

黑衣人此時持劍再起,電閃雷鳴間一口氣刺出七八招,琴秋仗着身形靈活,硬接了他這幾下快招。然而他武功與那黑衣人相去甚遠,不出片刻,已是勉力支撐。黑衣人卻不存戲耍,招招奪命,琴秋一時間避得狼狽不堪。他咬牙,從案上抄起七絃瑤琴,砸向黑衣人,黑衣人拂袖,袖風強勁,將那瑤琴拂到一旁,就在這一瞬間,琴秋右手執常用短劍,以玉石俱焚之姿撲了上去,一面疾呼:“快走!”

林凜一呆,卻明白此刻已無從耽擱,他拉了小寶兒,慌不擇路,一個翻身,便跌下車去,摔得胳膊腿腳生疼,卻也顧不得那許多,手足並用,爬起來推了那孩子就跑。突然之間,卻聽得小寶兒一聲驚呼:“琴秋哥哥——”他回頭一看,卻見琴秋被黑衣人一掌擊中,頓時如斷線風箏,重重撲倒在地,一口鮮血當即噴了出來。林凜一急,欲奔過去,卻被小寶兒拉住衣袖,叫道:“主子,不可!”

他腳步一頓,卻見琴秋以劍支地,猶自強撐爬起,目光轉向他們這處,熱切而焦灼。林凜眼眶一熱,讀懂了他的意思,轉身拉了小寶兒就跑。可他們畢竟只一個病弱,一個稚嫩,如何逃得過黑衣人的追捕?跑不出幾步,那身後疾風隨即而至,林凜一回頭,那柄奪命的長劍如毒蛇般又刺了過來。他大駭之下,想也不想,本能舉起胳膊去擋,卻在此時,又聽得耳畔一聲利器擊破長空的疾呼,一柄短劍朝那黑衣人投了過來,他眼角餘光一瞥,卻見琴秋手捂胸口,兩手空空,卻仍掙扎着奔過來。黑衣人看也不看,隨手一揮,那柄短劍即被格開,他面罩之下,目光狂熱歹毒,猶如盯住獵物的虎狼一般,壓低嗓門道:“看好了,那人可是爲你而死。”

林凜心裡一沉,失聲驚呼道:“不——”那黑衣人卻理也不理,反手一劍,將那短劍挑起,再一抖,那柄薄如蟬翼的劍立即掉轉放心,朝琴秋飛了過去。琴秋未及避開,卻聽得哧一聲輕響,那柄他用來護身的兵刃,此刻穿胸而過,他低頭瞧了瞧胸口的劍柄,年輕俊俏的臉上,充滿了駭然和難以置信。林凜眼淚奪眶而出,眼睜睜看着那少年擡頭看了自己一眼,再慢慢閉上眼,腳下一軟,倒地不起。

“不——”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劃過鐵器的碎瓷片那般尖利難聽,他看到眼前那黑衣蒙面人,目光中有說不出的享受和快意,並帶着這種得意洋洋,慢慢地舉劍,猶如享受一般欲奪自己xing命。就在此千鈞一髮之際,林凜眼中神色一變,那等茫然痛切一掃而空,變得無比清明堅毅。黑衣人正待困惑,卻忽覺胸口微微一痛,低頭一看,卻有一柄小小袖箭,正中肌膚。他冷笑着拔出袖箭,道:“你莫不會以爲,這等小伎倆,能殺了我吧。”

林凜淡淡地道:“普天之下,也只有你這等自大愚蠢之人,會以爲白神醫煉製的毒藥,是小伎倆。”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驚懼,就在此時,忽覺身上一麻,頃刻之間天旋地轉,視線蒙上一層變形的紅霧,連眼前人那張傾國傾城的臉都似乎要瞧不清楚。就在此時,卻聽得那邊一陣呼喊之聲,無數火把自黑暗中圍攏過來,徐達升的聲音大聲疾呼:“弟兄們,將穿黑衣服的狗崽子都宰了!”

黑衣人這才真正大驚,他們原本勘查得甚爲清楚,這一車之中,隨從侍衛雖多,真正的高手卻只有白析皓一人。他們對白析皓所知不多,除了那聞名天下的醫術以外,便是對“飛霞落雨”掌頗有忌憚,因而他們不敢大意,幾乎將組織中的精銳盡出,務求將那馬車中原就該死的人結果了。哪裡料到,這當口情形急轉直下,白析皓可怕的地方,並不在武功,也不在醫術,卻在煉製毒藥上,而且這行人竟然還有後援,瞧那聲勢,後援還頗爲強勁。他勉力控制神智,握劍的手卻禁不住瑟瑟發抖。林凜冷冷瞧着他,拉着孩子慢慢退後,黑衣人眼神忽而狠厲,嘶聲道:“蕭墨存,我今日非殺了你不可!”

他這一劍拼盡全力,勢要林凜斃命劍下。此刻徐達升正指揮凌天盟衆圍剿黑衣人,鄔智雄帶着倖存的白傢伙計們勉力支持這許久,早已筋疲力盡,聞得後援以至,均精神一振,使出十二分力氣要反擊那些黑衣人高手。衆人離得甚遠,琴秋已中劍伏地,林凜便是再冷靜睿智,卻也不過一個身無武功的羸弱病人。這一劍比之之前,多了同歸於盡的氣勢,別說是林凜這等,便是一個高手要避開這一劍,也殊不容易。

林凜心一橫,將小寶兒推開,自己閉目待死。他只覺胸口一痛,那劍尖刺入皮肉的瞬間,他忽然想到,自己似乎從未跟白析皓說過“我喜歡你”這句簡單明瞭的愛語。他甚至自嘲地勾起嘴角,暗罵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不知道,白析皓心中隱約的不安,那欲言又止的憂患,其實,只需自己輕輕說出這一句話便可緩解。可這世上,往往聰明人方會被聰明誤,柔腸百結,低徊千轉,不過庸人自擾,到頭來,說了這許多,又哪裡及得上一句“我喜歡你”來得重要和有力呢?

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一直到生死關頭,還無法說出,註定要成爲一生所憾了。林凜微微蹙眉,等着那劍刺入胸口的疼痛,卻聽得一聲慘叫,隨即哐噹一聲,長劍落地。他睜眼一看,卻見白析皓宛如索命修羅,素來潔白無塵的衣襟上斑斑點點,盡是鮮血,他眼中帶了嗜血的狠厲,一手持劍,將那人手腕砍了下來,再一掌重手法,將那黑衣人天靈蓋擊成碎片。林凜所見的白析皓,除去初遇時的不堪卑劣外,總是玉樹臨風,翩然若仙,對着自己,總是溫柔如水,體貼和煦,從未想過,他也會狼狽慌亂,也會殘忍狠毒,宛若將撕咬獵物的野獸一般。

但是,無論哪一面,都是白析皓,都是屬於白析皓這個人所有,都可以信任,他絕對不會傷害自己,哪怕天崩地裂,宇宙洪荒,這個人,仍然會爲自己遮風擋雨,傾盡所有。林凜淡淡笑了起來,想要上前,卻腳下一軟,下一刻,卻已被一雙熟悉的強健臂膀接住,攬入那溫暖而帶有藥香味的懷抱中。林凜笑着看他,卻見他眼露惶急,伸手點住自己胸口數處囧道。林凜順着他的手往下看,纔想起自己適才中劍,雖然不深,卻已是血流如注。他伸出手,握住白析皓的,想告訴他彆着急,流這點血死不了人,想提醒他還有敵人未殲滅,需多加小心,想說琴秋中劍,也不知是死是活,千頭萬緒,脫口而出的,卻是:“析皓,我喜歡你。”

白析皓表情一滯,隨即兩眼中宛若亮星一般璀璨起來,他微微張着脣,露出難得一見的慌亂無措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我喜歡你。”林凜含笑看着他的眼,看着這人俊朗非凡的五官,心裡一鬆,還好,還是來得及說出這句話了,他滿意地閉上眼,一陣眩暈襲來,令他無從抵擋,在陷入昏迷中,似乎還聽到白析皓嘶聲吼道:“凜凜,凜凜————”

林凜身子羸弱,經過這一晚上如此驚險刺激,再加上胸口中劍,失血,力盡而昏厥,本在他而言,是自然不過的事。只是白析皓關心則亂,想到自己若晚了半步,林凜便斃命那黑衣人劍下,不覺心驚膽顫,總疑心他身上有自己不知道的其他傷,解kai他的衣裳,反覆查了多遍,終於放下心來。卻不過片刻,又惴惴不安,爲何他老也不醒,莫非自己情急之下,用錯了藥?又想起他昏迷前說的那句話,心花怒放之餘,也有些懷疑,以林凜之矜持淡薄,這等愛語,是否自己聽錯?

如此幾次三番,連他自己,也覺着太過小題大做,然情之所鍾,那人便是再小的事,擱在自己的眼裡,也是大事,那堪那等相思折磨,患得患失?白析皓尋思到此處,不覺啞然失笑,握着林凜細白如玉的手不住摩挲,心裡俱是溫柔。忽聽得耳後有人撲哧一笑,白析皓回過頭去,卻見徐達升雙手抱胸,嘴角上勾,滿眼戲謔地瞧着自己。白析皓眉頭一皺,道:“你來作甚?”

“我來看看,白神醫這兩日總瞧着這林公子,這林公子臉上,可曾長出花來。”徐達升吊兒郎當地答道。

那夜混戰,確實得徐達升部衆所解,不然自己不會那麼快於兩大高手的圍攻中脫身而出,救下林凜。也幸而徐達升指揮有度,白家老號麾下夥計侍從,方傷亡不算太大,不然憑着一己之力,便是全力以赴,也無法迅速全殲黑衣殺手。於情於理,白析皓都欠了徐達升一個人情,因而往日那緊繃着的臉,雖然仍然冷淡,卻無法再對之視而不見,更加不能動不動封了他的囧道。

但白析皓對徐達升一干人等,卻仍然無有好感,見他進來,立即站起,冷哼一聲,重複道:“你來作甚?”

“看林公子醒了不曾”徐達升瞧了瞧白析皓,微微嘆氣道:“你便是日日看着他,又能看得了幾天?”

白析皓忽而邪魅一笑,在徐達升臉色一變之際,出手如電,一下將他身上數出大囧點住,不一會,徐達升額頭上逐漸冒出豆大的汗滴,表情痛苦地道:“白析皓,你個卑鄙小人,突襲暗招,算什麼英雄好漢?”

白析皓頷首微笑道:“原來如此。”

“什,什麼原來如此?”徐達升被他點住的數道囧道中,痛癢難當,登時怒道:“有本事待老子武功全復,堂堂正正打上一架!”

“我道你們凌天盟,個個如患癔症,顛倒癡狂,是爲何病,卻原來,一個個,都有那英雄豪傑病。”白析皓笑笑道:“徐二當家,是道是也不是?”

“放屁!”徐達升罵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似你這等自私自利,只顧自己安樂愜意的,有何能明白道義責任重於泰山,個人生死輕於鴻毛?”

“是嗎?”白析皓挑了眉毛,道:“我只希望,你的道義責任,能讓小寶兒那個小崽子,多瞧你一眼,多跟你說一句。”

徐達升當即白了臉,良久,方道:“人各有志,何可思量。將我的囧道解了,我保證,不再爲難你們便是。”

白析皓冷笑着道:“二當家,你莫不是糊塗了?你xing命猶在我手,我何須懼你……”

他話音未落,卻聽得一人微弱的聲音道:“析皓,放了他。”

白析皓一喜,轉頭見榻上的林凜,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他也顧不上徐達升,搶上幾步,將他攬入懷中,摸着心上人頭頸胳膊,笑道:“你可算醒了,傷口還疼不疼?”

林凜微微搖頭,淡淡地笑着偎依進他懷裡,道:“不疼,倒睡了一個好覺,我覺着自己此刻能下榻跑上幾圈了,琴秋怎樣?”

“他命大,那穿胸之劍,略偏了偏,又有我在,總算保了命。倒是你令我提心吊膽,還想跑幾圈,你想讓我短壽麼?”白析皓將他用力抱緊,摩挲着他的發頂道:“不過一個傷口,你就能昏睡兩日,我等得心急如焚……”

“對不住,”林凜抱歉道:“讓你受苦了。”

“是我無能,竟然你受傷,”白析皓吻着他的額角,道:“凜凜,別再這麼嚇我,我受不住。”

林凜笑了起來,拍拍他,弱聲道:“好了,我保證,你將徐二當家的囧道解kai,我有話與他說。”

白析皓點點頭,扔出數枚銅錢,隔空解kai了徐達升的囧道。徐達升大口喘氣,罵道:“他孃的白析皓,老子日後,一定要光明正大,與你打上一架!”

白析皓冷笑不語,林凜靠在他懷中,微笑道:“二當家,當夜善後之事,有你在,想必處處妥當。”

徐達升橫了他一眼,道:“那是自然,該滅口該刑訊的,我都做了。只是來的不是一般人,吞毒自殺者有之,負隅頑抗者也有之,我忙活了半天,一個活口沒留下。”

“這也是預料之中的,”林凜疲憊地閉上眼,復又睜開,道:“對方是蓄養的死士,一擊不中,自然寧死也不留下線索。只是,那舉劍殺我的黑衣人,當是相熟之人,是誰?”

徐達升表情尷尬,半天方道:“那人,論理也該死了的,當初總壇被滅,死難者名單中,明明有他,卻原來是個細作,他孃的。”

林凜看向他,道:“是那個歸遠堂的木先生?”

“正是!”徐達升恨恨地道:“那老小子這幾年我也略有耳聞,在盟內動作不少,只是小打小鬧的,我也就沒放心上,卻原來潛伏甚深。”徐達升擡頭皺眉道:“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於人於事,你活着可利用的價值,遠勝於你死了,那他們爲何,這麼想置你於死地?”

林凜沉聲道:“他們爲什麼一定要我死,現下我還不能確定,但我能確定的是,他們想我死,不是一次兩次的了。析皓,”他擡起頭道:“你可記得當日南巡,咱們一路遇到的刺殺意外麼?”

“一夥人?”白析皓皺眉道。

“現在看來,應該是了。”林凜點點頭。

徐達升卻道:“這就奇怪了,你服毒自盡,若以這組織消息之靈通,不可能不知道,爲何,他們卻能查着你未死的消息呢?”

林凜嘆了口氣,道:“我想來想去,只能着落在一個人身上,這整件事,才能說得通。”

“誰?”徐達升問道。

“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