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路往南,水澤之地越來越多,便是冬季,滿目所見,卻均是草薰木欣,泉渟風泠,一掃前路所見,冬季頹敗之氣。白析皓攜着林凜,這一路不再藏頭捏尾,處處以飛鷹堡少堡主自居,所到之處訪友結朋,好一幅世家囧囧,青年英傑的典型做派。他將相貌改過,染黑頭髮,林凜瞧着,這裝扮好的少堡主雖不及白析皓俊美不凡,倒也不失英姿勃發,一表人才,其行事狷狂肆意之餘,卻不失精明有禮,且看得出,飛鷹堡地位不算頂高,卻也不低,少堡主雖傲氣十足,卻也得些人緣,至少,所到之處,對當地武林世家耆老,該執的晚輩之禮,均有備到。因而一路武林同盟款待應酬,卻也不少。林凜扮作飛鷹堡小少爺,面色蠟黃,身材瘦削,一個花樣少年卻疲態盡顯,一見便有弱症在身。白析皓以幼弟身子弱爲由,堂而冠之對他寵溺溫柔,呵護備至,便是當着武林同道者之面,也不避諱。衆人卻彷彿見怪不怪,個個均恭維道少堡主真乃好兄長,好男兒,對自家弟兄如此上心,日後哪位姑娘家嫁與他,可真是有福了。
這一日取道水路,載舟而下,至一處城鎮,名爲益華,衆人遂棄舟登岸。臨近歲末,城內到處張燈結綵,水岸兩邊人家,均於檐角門前,掛上五彩紙花,門前柳枝槐樹,也披上長長綵帶,如此盛裝,當爲慶賀某個節慶。白析皓一行入了當地最好一家客棧,遣了屬下將自己的拜帖送至益華有名的武林俠客,人稱“飛猿劍”袁紹之府上。林凜正覺疲累,卸了臉上的妝,靠在客棧牀榻上歇息,聽白析皓如此吩咐,便道:“這袁紹之是何人?竟得你這般青睞,巴巴的一來就送了自己的拜帖過去?”
白析皓溫柔一笑,替他將鞋子脫了,架在自己腿上,一面爲他細細按摩,一面道:“凜凜,你別瞧着江湖中盡是草莽,爲點蠅頭小利爭個你死我活,其實,偌大的江湖,奇人可真不少。有人愛經商,有人愛練武,有人愛玩暗器,有人喜歡毒物,那點江湖名氣,規矩道義,着實有不少人不放在眼裡,只不過行事低調,不願爲那虛名,替自己惹不必要的麻煩罷了。”
林凜感興趣道:“哦?那這位袁紹之,是好什麼的?”
“這個且賣個關子,暫不告訴你。”白析皓笑了起來,道:“你只需知道,他所精研之物,只怕當世無雙。可這人平生最怕麻煩,覺得浮雲虛名,令人疲於奔命,頗爲無聊,因而裝出一派普通江湖人的模樣,倒也生活得有滋有味。”
林凜笑道:“大隱隱於市,此乃智者啊。”
“呵呵,別把那老小子擡得過高。”
“析皓,”林凜坐直了身子,縮回腿,溫言道:“你是否也是如此?”
“什麼?”
“一面是神醫白析皓,一面是飛鷹堡少堡主,你能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白析皓伸過手去,輕撫他的臉頰,柔聲道:“我曉得你滿心疑慮,卻沒料,你等了這許久方問。”
“我只是等待一個適合提問的時機。”林凜微微一笑,道:“那麼,汝今能言否?”
“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白析皓替他將幾縷亂髮,別到耳後,含笑道:“袁紹之其人於我亦師亦友,他教會我最有用的一樣東西,卻是建這飛鷹堡。”
“說下去。”
“歷代神醫,甚少有人落個好結果,於醫術中執牛耳者,常常懷璧其罪,一身醫術,竟如倒持太阿,多數時候救得旁人,卻救不得自己。白家老號家底豐厚,我又自幼拜了名師,年紀尚幼便頗有名氣,旁人只道白析皓福分非常,卻不知這兩者相加,能平安長大,真不知耗費父母師長多少心力。自小師父便耳提面命,醫術其次,自保最重,我一直不解,卻在後來闖蕩江湖,經歷了些挫折後,才終於明白,人這一生,任你公侯將相,販夫走卒,均要看大夫。而天下第一神醫這個名號,對病人而言,是一個救命靈丹,可對大夫而言,卻如一層枷鎖,動輒得罪旁人,甚至結仇生怨,抑或有那貪婪無恥之徒,看中這名號,想逼着我救那該死的人,煉那長生不老,提升功力的丸藥,總之,箇中情形,殊爲狼狽。”
林凜聽得心裡一緊,禁不住握住他的手。白析皓溫柔一笑,道:“莫擔憂,我豈是能令人欺負了去的人?”
林凜笑了起來,握着他的手貼近自己臉頰,輕輕摩挲,極盡溫存,白析皓湊過去吻了他,將他圈入懷中,輕鬆道:“這都是陳年舊事了,我雖應付得過來,卻也疲於奔命,便想着,若有一天,我不是白析皓,不是白家老號的少東家,不是什麼勞什子第一神醫,那該多好。那時候也是恰巧,撞見袁紹之,見他一身本事,放出去那是名震江湖,幾成傳奇,可這人卻甘願隱匿才能,做那扔人堆裡挑不出來的尋常武人,我靈光一閃,便想到,這老小子可以,我白析皓爲何不可以?”
“於是,就有了飛鷹堡?”
白析皓頷首笑道:“於是,就有了飛鷹堡。”他圈緊了懷裡那人,道:“當然,這飛鷹堡非一日之功,其時正值父母雙亡,白家旁系鬧事不休,攛掇着要分家,我一惱,便給他們來個釜底抽薪,將大部分家財抽出,投在飛鷹堡這邊,白家老號只餘一個空殼讓他們搶去。那些旁系白家,沒幾年便敗光錢財,可我的飛鷹堡卻漸漸風生水起,有了些名堂。”
“我不明白,武林中其他人不會好奇這無名無姓,無根無據的飛鷹堡何人所建,意欲何爲麼?”
“凜凜,你果然是官場中歷練出來的,一問便問到點子上。”白析皓愉快地笑道:“江湖朝堂,其實一樣,萬事都講究來處,看是不是世家子弟,名門正派。不過這世上名門正派,綿延幾代甚少,大多數卻是祖上有名,子孫卻一代代沒落,守着一柄破刀或一本破拳譜過日子的有的是。我當年建飛鷹堡,特地尋了這樣一家,祖父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關中大俠,可兒子不爭氣,把那祖上東西,學不到三成,到了孫子輩,只淪爲在鄉下地方當護衛保鏢的地步。我將這些東西買來,改頭換面,便成爲東山再起的關中大俠後裔,再適時做些正派人士稱許的事,據此再混入白道武林,並非什麼難事。”
“那子孫怎會將祖宗讓給你?”
“有錢能使鬼推磨。”白析皓笑道:“人到一定程度,自己都能賣,何況祖宗?”
林凜聽他輕描淡寫,卻心知少年白析皓,定吃過不少苦頭,也幸而是他那樣肆意妄爲,不按部就班的xing子,方能有此奇思妙想,年少之時半爲兒戲半爲賭氣的行徑,卻在日後,爲自己留下後招。他淺笑着靠在他懷中,道:“你真聰明,這飛鷹堡處處恰到好處,不高不低,可進可退,確實是一步高招。”
“哪裡及得上你。”白析皓笑道:“我不過是玩的xing質更多,等到懂事了,明白此事或日後會成爲一個保障,這纔對飛鷹堡的事上了心。這裡本來便爲藏身所定,自然萬事不必出頭,只需平庸即可,這等幫派武林中比比皆是,卻又有個名門正派的名聲方便行事,實話說,我當起這少堡主,可比作那白家當家,要歡喜得多。”
“那,你將徐二當家趕了去,又急匆匆上路,便是想用飛鷹堡這個障眼法來掩人耳目,帶我逃離?”
白析皓一下沉默了,過了一會,方道:“我,我不想你有危險。”
他口氣中帶了小心翼翼的意味,林凜拍拍他的手背,淡淡道:“我不惱火,這個事從頭到尾,我雖有思量,卻忘了考慮你的感受,既然你覺着如此好,那我們便扮作飛鷹堡的人,遠離是非,也不失一種對策。只是,”他轉身看着白析皓,正色道:“下回有這等決定,先告訴我可好?”
“你那般胸有成竹,只怕未必會應允……”
“傻子,”林凜溫柔一笑,捧着他的臉,主動吻上他的脣,低語道:“我雖未必會應允,卻定會傾聽,你的話,我會尊重的啊。”
“凜凜,”白析皓狠狠回吻過去,貼近他的臉頰,耳鬢廝磨,啞聲道:“我無法,看着你有哪怕一丁點的風險,對不住,我必須要帶你走。哪怕從此易容度日,隱姓埋名,我也情願。”
“你不信我麼?”林凜道:“我有法子,能令咱們從此光明正大,逍yao江湖。”
“我非不信,我是不敢,”白析皓搖搖頭,深吸一口氣,困難地道:“我,只有你,我輸不起。”
林凜動容,心中涌上一股酸楚,此情此景,便是明知這般藏匿逃跑,錯失那千載難逢,出奇制勝的良機,可白析皓爲他做到這一步,他又怎能反對?他心下一橫,伸手攬住白析皓,將那人抱入懷中,暗歎一聲,只能先這樣了,日後若遇上難題,再想法解決便是。
天色已晚,小寶兒進來服侍林凜與白析皓用膳,隨後又被主子抽問功課,這孩子這些時日只想着徐達升等事,怎有心思讀書,一篇東西背得七零八落,磕磕巴巴,到得最後,一股委屈涌了上來,哇的一聲大哭,耍了小孩子脾氣。林凜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責罵又捨不得,反倒要軟言安撫小孩兒。好容易這邊安靜了,那邊又來報琴秋傷勢反覆,林凜着急,當下便欲起身去查看。白析皓見他容顏倦怠,哪裡肯讓他還去操勞,只得應承了過去醫治琴秋,這邊弄熱水熬藥,直忙活了大半夜,方讓琴秋退了燒,林凜這才放了心,鬆懈下來,只覺渾身疲軟不堪,任由白析皓抱了自己上牀安寢,一挨枕頭,便沉沉睡去。
兩人相擁睡了許久,忽聞窗外傳來陣陣鑼鼓之聲,夾雜着人們的歡呼聲,吆喝聲,熱鬧非凡。白析皓本就眠淺,一聽聲音,當即睜眼,瞧着懷裡的人精美恬靜的睡顏,正心頭激盪,禁不住想低頭親熱一番,卻在此時,門外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急促腳步聲,只聽鄔智雄的聲音響起,帶着急切和無奈道:“這位爺,您要見少堡主,可得容小的通報一聲不是?您闖進去不打緊,可別累着小的被主人懲罰,這年關將至的,別觸了黴頭不是。”
天啓朝人民間風俗頗有些講究,年關從臘月二十算起,一直到正月十五,均求祥和安康。這段時日裡,掌櫃的不得打罵夥計;跑堂的不得得罪客人;做父母的更是不能教訓自家孩兒;就連有心刁難的惡婆婆,這段時間也不會去尋媳婦兒麻煩,因爲尋了旁人麻煩,自己也觸黴頭,這對每個天啓朝人而言,幾成常識。鄔智雄這麼說,多數人若識趣,均會給個面子。
可顯然門外那位毫不理會,只聽一人大喇喇的聲調高聲道:“滾你奶奶個熊,我認識你主子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旮旯地裡圍着尿布呢?稟報個屁,我跟他什麼交情,還要耍這套文縐縐沒用的作甚。”
白析皓一聽,忙鬆開林凜,咬牙暗罵:“王八蛋,來的可真是時候。”
他當即輕手輕腳將林凜裹入被中,披衣下榻,那動靜雖小,可到底驚擾了那人,只見林凜迷迷糊糊睜開眼眼,道:“誰來了?”
白析皓正待回答,卻聽得房門砰的一聲被一腳踹開,一個身形瘦削,面目平常的中年男子闖了進來,嘴裡猶自喊道:“臭小子,快隨我喝酒去,我帶你喝全益華喝不着第二口的好酒……”
他的聲音在見到慌忙着衣的白析皓時變爲哈哈大笑,道:“我道你鬼鬼祟祟大白天關着門作甚,卻原來正做好事。得了,女人哪有酒好,趕緊的,喝了再來,你要怎樣的絕色沒有,那好酒,晚了可就便宜別人了。”
白析皓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擋在那人身前,罵道:“袁紹之,你咋咋呼呼作甚,嚇着人,仔細我挑了你的手筋,令你一身再拿不起你那把破劍。”
那人哈哈大笑,絲毫不以爲意道:“好你個臭小子,竟然威脅與我,來來來,與我過個三百招再說。”
“怕你麼?要打出去打,別叨擾了人休息。”
林凜躲在被中,此時已然清醒,聽白析皓用前所未聞的調侃口吻與來人交談,不由面浮微笑。白析皓自視甚高,從未見他對誰另眼相待,可這袁紹之卻顯然與之關係匪淺,令他不由心生好奇,偷偷支起半邊身子,正瞧見一尋常之極的中年男子站在白析皓面前,五官乍看平常之極,細看之下,卻不失端正清秀,一雙眼睛犀利如劍,炯炯有神。
林凜打量之時,那人正嚷嚷道:“何需出去,就在房內,誰弄壞一樣東西,就算輸……”那話音未落,卻在見到林凜臉龐的瞬間,自動消了音,滿臉震動及難以置信的模樣。白析皓一察覺他神色不對,立即擋住他的視線,喝道:“看什麼看,不知道非禮勿視麼?”
那袁紹之卻意外安靜下來,只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凜,看得林凜心生疑惑,他索xing大大方方,推了被子慢條斯理下榻,笑笑道:“袁先生,在下有禮了,這等衣冠不整,着實怠慢,望先生恕罪。”
袁紹之失神地看着他,呆呆地道:“無妨,無妨……”
林凜微微一笑,自己拿了外袍披上,白析皓忙過去幫他穿衣係扣子,一面不忘惡狠狠朝片刻袁紹之喝道:“喂,老小子,這可是我的佳偶愛人,你別作他想!”
袁紹之只失神片刻,即恢復清明,笑道:“我一個老頭子,作甚麼奪人所愛?這位公子相貌無雙,一時看呆了,也是人之常情,卻不知他是?”
“林凜。”白析皓走過去坐在林凜身旁,握住他的手。
“你寫信提到過的,就是他?”袁紹之收斂笑容。
“是。”白析皓點點頭。
林凜聽得莫名其妙,擡頭看白析皓,白析皓朝他柔和一笑,握着他的手緊了些。
“這般的相貌,也難怪。”袁紹之點點頭,忽而一笑,道:“正好,林公子同去飲酒如何,你們來得可巧,醉花樓十年陳釀今兒個正要開封,我已然預定了一罈。”
“他不能喝酒,而且,我也不能放他一人在客棧。”白析皓斷然拒絕。
“不能喝,一道去嚐嚐感覺也行,人生苦短,若不多試些未試過的新鮮玩意,豈不無趣得緊?況且,今夜乃臘月二十,益華花街落成,舞龍耍獅,熱鬧非凡,林公子既來益華,不去瞧瞧,豈不可惜?”
林凜心裡大是好奇,不覺拉了白析皓的衣袖,輕輕道:“析皓,去嗎?”
白析皓猶豫不定,袁紹之大笑,豪氣十足道:“白老弟,有你有我,還能出什麼岔子不成?”
白析皓呵呵低笑,頷首道:“我關心則亂,倒忘了這個,成,那我們便一道去吧。”
林凜笑逐顏開,道:“那,勞袁先生略等等,我二人尚未梳洗,袁先生先一旁用杯清茶可否?”
袁紹之看着他的臉,目光中閃過一絲黯然,隨即哈哈大笑,道:“我與白老弟甚爲相熟,你就莫要一口一個先生叫得我汗毛倒豎了,若不嫌棄,不若你跟着喚我一聲袁大哥,我喚你一聲小凜,可否?”
“如此甚好,那林某僭越了。袁大哥。”林凜從容微笑道。
白析皓甚爲不高興,道:“我從未叫這老小子什麼大哥,這不是佔我便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