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益華城四季如春,鮮花不斷,又值歲末春初,桃花菊花芍藥水仙柑橘劍蘭比比皆是,將偌大一個益華城妝點得份外嬌媚。蕭宏鋮負手而立,高几上一盆玉石黃水仙品種名貴,乃益華州府周佐良所進貢,此刻正悄然吐蕊,暖香滿室。這等清甜,宛若清流,卻令皇帝心中的焦躁添了一層。他眉頭一皺,沉聲道:“來人。”

此次隨同伴駕的內侍卻不是他韜光殿中用慣的老人秦公公,反而是當年侍奉過晉陽公子的林公公。他見皇帝傳喚,忙斂眉恭敬道:“爺,您有何吩咐?”

在外頭不比宮裡,禮數少了不少,可那恭敬底下的誠惶誠恐,卻少不得一分,這林公公當差當了十幾年,這點道理還是懂的。若說宮裡是提了十分小心,在外頭卻得提十二分精神,說是一切從簡,一切便宜行事,可這尺度在哪,卻不由得不讓人仔細琢磨。林公公偷眼裡打量皇上,神情中似乎帶了焦灼不安,不覺微感忐忑,見他沉默不語,又試探着回道:“益華州府呈上來的新鮮桂花糯米糖食,說是當地應節的點心,您要不嚐嚐?”

“誰耐煩用那些個東西!”皇帝揮揮手,道:“將這花兒收拾下去,聞得人頭痛。爐子裡添兩把松柏香,往後別弄這些個有的沒的,明白嗎?”

“是,爺。”林公公忙答應了,又輕手輕腳上前,揭開了案几上的茶盅,往裡頭注了沸水,笑道:“在外頭諸事不便,偌大的益華府衙,只找到幾兩去年的青松霧,您且先用着,等回了京,新茶也就到了。”

皇帝“嗯”了一句,端起茶盅,吹了吹氣,飲了一口,道:“這茶初時平常,細細品着,倒也有些滋味。”

“可不是說呢,”林公公滿臉堆笑,道:“往日裡侯爺最喜歡這等茶,說是回味悠長,雖不及其他名貴,可有它難言的好處……”

他冷不丁一擡頭,見皇帝板着臉沉吟不語,嚇得膝蓋一軟,忙跪了下來,叩頭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皇帝卻不看他,只端起那茶,看了良久,忽而幽幽地道:“你說,墨存他,真個去了嗎?”

“皇上,”林公公這一下唬得臉都白了,脫口而出道:“那骨灰都葬入皇陵大半年了,您,您可別嚇奴才呀!”

皇帝雙目微眯,重重放下茶盅,冷聲道:“若有人存心欺君,弄把區區骨灰,算得了什麼!”

林公公跪着瑟瑟發抖,這等秘聞,原不該他聽得,誰知道是真是假,是福是禍。他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皇帝又立了半響,沉聲道:“滾吧,還在這幹嘛,等着討罰嗎?”

林公公如蒙赦令,忙叩頭而退,出了房門,一顆心猶自砰砰直跳。他帶着的幾個小太監擁了上來,見他這幅模樣,忙幫他揉胸口捶腿。

“我的天爺呦,”林公公緩過神來,喃喃道:“這要死若沒死,那該牽連多少人啊。”

“師傅,您說什麼呢?”一個小太監巴巴地趕上去問。

“不該你問的不要問,小細脖子上長了幾顆腦袋呀你。”林公公唬着臉,一巴掌拍那孩子腦殼上,喝道:“還不緊着幹活去,別打量着我沒空瞅着你們,一個個摸魚偷閒的,快滾。”

“呦,林管家,這大早起的罵小幺兒,好威風。”廊下轉過來一個英挺少年,風塵僕僕,滿臉疲憊,卻嘴角帶着調笑,正是那二等帶刀侍衛王福全。

林公公與他在晉陽公子尚未逝世之前便已相熟,此時見了,顧不得調笑,忙招手讓他過來,小聲道:“爺今兒個心情不爽快,你可緊着點身上的皮。”

“怎麼啦?”王福全收了笑容,問。

“喝了青松霧,又讓添了兩把松柏香。”

“又想起主子了?”王福全神色黯淡下來。

“這大半年的,哪一天不想?”林公公嘆道:“你說,將瓊華閣維持原貌,不讓人動那裡頭的東西也就罷了,南下剿匪,非得御駕親征,這會子見了酒樓裡一個長得像的小子,就大動干戈,非得命人滿城搜捕去。纔剛爺還問我,主子是不是還沒去,你說,人都死了小一年了,這,這都叫什麼事啊。”

“噓,”王福全臉色一變,沉聲道:“林公公,你若想安穩活多兩天,這等話便不要再說,更不要讓有心人聽了去,明白嗎?”

“那是那是,我豈會不懂這個道理。”林公公忙道。

“天也冷了,你也辛苦,”王福全不動聲色地塞過來一張銀票,笑道:“帶着小幺兒們喝點酒暖暖身子,只一樣,可別貪杯誤了差事。”

林公公笑逐顏開,接了過去道:“哎呦王大人,咱們一個主子底下出來的,哪裡就需要這等客套,按說我也是有福的,您一個,郡主娘娘算一個,可沒少照應着我這把老骨頭,先前咱們主子,也是知冷知熱會心疼奴才的,您就跟他一樣……”

“得了林公公,”王福全淡淡地打斷他,道:“我一個下人,別拿着跟主子作比。天不早了,我也該進去回話。”

“那是,您趕緊着去吧。”林公公笑眯了眼,讓到一旁。

王福全正正衣冠,走到皇帝在益華臨時歇息的地方。這裡原是州府大人一處別館,暫時充作皇帝的行宮,一應東西,倒是極上等周全。周圍散落的侍衛都認得他,要過來行禮,被王福全伸手止住。他走近廂房,正要出聲稟報,卻聽得屋內有二人對話:

“這麼說,沈慕銳等匪徒就聚集益華以南的塘定鎮?消息確鑿麼?”

“千真萬確,厲將軍麾下龍騎尉已悄然前去,於那鎮子四周佈下天羅地網,就待皇上聖旨一下,將他們一舉剿殺。”

王福全心裡砰砰直跳,聽出是龍騎尉副都統的聲音。

“沈慕銳武功蓋世,要剿殺凌天盟容易,要取他性命卻難。郭榮,你有幾成把握?”

另一平板的聲音答道:“四成而已。”

“才四成?”皇帝怒道:“你的離魂刀,不是名震江湖,罕遇敵手麼?”

“是罕遇敵手,卻不是沒有敵手。”郭榮呆板無波的聲音回道:“便是昨日酒樓三人,我也無取勝把握,更何況沈慕銳這等百年罕見的武學奇人?”

皇帝沉默不語,良久方道:“加上厲崑崙呢?”

“頂多六成。”郭榮答道。

“哼,再加驍騎營,此番非將此人除去不可!”

“遵旨。”那二人領命,卻在此時,聽得郭榮一聲厲喝:“誰在外面?”

“是我,”王福全忙答道:“二等帶刀侍衛王福全覲見。”

“進來吧,小全兒。”皇帝淡淡地道。

王福全推開門,踏步入內,恭恭敬敬朝皇帝行了禮,皇帝略微點頭,對那二人道:“你們先下去吧。”

“是。”

他二人魚貫而出,隨手掩上門,王福全在地上跪得筆直,卻半天不見皇帝平生免禮這等話。他不敢擡頭,只心裡揣測,忽聽皇帝淡淡地道:“小全兒,你說,朕就要爲墨存報仇了,他若得知,會不會歡喜?”

王福全心中一震,垂頭道:“會,歡喜。”

“你這小崽子也學會糊弄朕了。墨存□得好啊。”皇帝慢慢走到他跟前,冷冷地道:“現下連朕都糊塗了,你到底,是誰的奴才。”

王福全冷汗涔涔,忙叩首道:“小全兒自然是皇上的奴才。”

“是嗎?”蕭宏鋮冷笑道:“朕的奴才,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欺上瞞下,抗旨不遵了?”

王福全垂頭道:“奴才,奴才不敢……”

“放屁!”蕭宏鋮一腳踹了過去,將王福全踢翻,王福全一骨碌爬了起來,又保持下跪叩首的姿勢。蕭宏鋮罵道:“以你的身手,昨日酒樓之上,未過百招,居然便淪爲人質?這等拙劣明顯的伎倆,也敢在朕眼皮底下賣弄,你當朕是死的麼?”

“回稟皇上,昨日賊人,委實武功太高,郭大俠尚且強攻不下,何況奴才這等微末武功。”

“好,就算你失手被擒,那其後搜捕呢?小小一個益華城,城防聯軍、州府衙役、京城帶來的侍衛一同出手,對方原本插翅難飛,可你卻回稟不見蹤跡,難不成,三個大活人就此憑空消失?”

“回稟皇上,此三人精通易容,又熟悉地貌,奴才手下人雖多,可卻不如對方機敏,奴才無能失責,請皇上降罪!”

蕭宏鋮又是一腳踹去,罵道:“別以爲朕瞧在墨存面子上不會殺你,自己去領二十軍棍,朕再給你三日,三日之後,若再找不着那幾人,你提頭來見!”

王福全卻於此時擡起頭,道:“奴才敢問皇上,那三人是否刺客同黨?”

蕭宏鋮啞然,隨即大怒,一個耳光甩過去,喝道:“你竟敢質問於朕!王福全,你活得不耐煩了?”

王福全被打偏了臉,卻轉過頭,定定地看着蕭宏鋮,忽而輕聲道:“皇上,小全兒一家都是您的奴才,您待小全兒更是恩重如山。便是死,有些話小全兒也不能不說。昨日那個小公子,”他咬了嘴脣,道:“不是公子爺,公子爺已經死了,被沈慕銳那等匪人逼迫而死,當時在場人證成千上萬,奴才這些時日拷問抓獲凌天盟賊人不下百人,人人說辭,均是水陸道場之上,公子爺不肯行刑,當衆服毒自盡,屍首後被他所帶的小太監盜走。”

“住嘴!朕不信,朕不信!”蕭宏鋮大吼起來,隨手抓起茶盅朝王福全扔去。

王福全不躲不避,任那熱水淋了自己兜頭兜臉,瓷器鋒利,撞破額角,卻猶自挺立身子,冷靜回到:“這一回擒獲的匪人中,就有當初爲公子爺裝殮的,那人摸過,確是屍體一具,且也已經埋入土中,黃昏時分入土,丑時屍首被盜,便是當時公子爺尚未氣絕,埋入土中這麼久,也會窒息而亡,萬歲爺,皇上,公子爺真個死了,真個死了呀。”

蕭宏鋮搖頭道:“不會,不會,昨日那個孩子,身上的味道,眼睛的神采,活脫脫便是蕭墨存,他只是易容了,只是易容了。”

王福全道:“那小公子身子單薄,想也是常年用藥,身上帶有藥味不足爲奇;他出身尚好,錦衣玉食,或許天性純良,眼神中有那等清冽明亮之神采,也不足爲奇。”

“那他的手呢?手若羊脂白玉,面卻黃如菜色,這等欲蓋彌彰,你又作何解?”蕭宏鋮冷靜了下來,咄咄逼人道。

王福全一時語塞,匆忙答道:“富貴人家手指保養得好,也不是什麼異事。”

“你錯了,那樣美的手,不是尋常人能長出的。”蕭宏鋮柔和地微笑,緩緩道:“你知道,爲何朕明知你心中不願,卻仍要你去找這三人麼?”

王福全垂頭,道:“不知。”

“因爲你無法抗旨,你心中也想找到這人,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已然死去的公子爺。王福全,不論那人是不是墨存,將他找回來。”蕭宏鋮聲線略有些顫抖地道:“朕要看看,有那樣一雙手的人,那張臉,到底長什麼樣。”

王福全臉上肌肉抽動,半響,忽然重重扣頭道:“皇上,若是公子爺未死,若是,若是那人就是公子爺,您預備如何處置呢?”

“朕,自有打算!”蕭宏鋮不耐得揮揮手,道:“滾下去!”

“不,皇上,”王福全擡起頭,直視君王犀利的眼眸,道:“您當曉得公子爺的脾氣,他是寧死也不屈的人啊,難道,您要讓他在沈慕銳面前僥倖逃生,卻要死在您手裡嗎?”

“放屁!”蕭宏鋮一把上前,揪住王福全的頭髮,狠聲道:“他若是未死,朕愛他憐他尚且不及,如何會如那等草莽流寇,逼他入絕境?朕老實告訴你,他死了,朕把整個凌天盟全數剿殺給他陪葬;他未死,朕便是傾國之力,也要讓他重回朕的懷裡。他本就朕的人,誰也不能將他奪走!”

“然後呢?”

“什,什麼?”

王福全悲哀地看着自己從小視若神明的君王,道:“然後呢?奪回他,爲他建玉樓瓊宇,賜他封號尊貴,供他錦衣玉食,讓他婉轉承歡,然後呢?”

“什麼,然後?”

“陛下,您一世英明,爲何總不懂公子爺啊。”王福全悲鳴一聲,含淚道:“您這樣,不啻重複此前所爲,難道尚書處、賜婚、出逃、自盡,這許些事,都不足以令您清楚,您賜予的這些東西,公子爺不要啊,您就是給他再好的,對他來說,不是他心中所好,又有何用呢?”

蕭宏鋮面色頹敗,坐了下來,喃喃道:“他,他不要?”

“是。”王福全跪着哭道:“沈慕銳與公子爺,昔日何等恩愛,您沒見過,可奴才親眼所見。可便是如此一個人,設計欺瞞公子爺,公子爺也會不念一點情分,怒而自盡,這等決絕,您想過嗎?公子爺看似溫文爾雅,身子又荏弱多病,可那心,卻是寧折不彎。”

蕭宏鋮目光呆滯,默然不語。

“皇上,”王福全再接再厲道:“您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富有四海,無所不能,何必爲難那樣一個爲您盡心盡力,出國策,謀明政的良臣呢?您難道沒見到,昨日那位小公子,如此天真爛漫,快樂無憂,您想想,公子爺在宮裡頭,幾時開心笑過?幾時如那位小公子那般喜歡了便笑,畏懼了便躲起?若那位小公子,真是公子爺,您何忍心令他再度身陷牢籠?若他不是公子爺,您又何忍心令人骨肉分離,嚐遍喪亂之苦?皇上,您最是胸襟開闊,聖明仁德的,爲何不能將您的恩澤,分一點給那位小公子呢?”

皇帝啞然,半響,忽而乾澀地問:“那朕的心呢?朕的心,便不需顧及了麼?”

王福全心裡悲痛難忍,他千萬般不願,令皇帝再找着蕭墨存。可見到自幼服侍,敬若神明的陛下,如此傷心,卻也難以自持,忍不住想痛哭一場。正低頭抹眼淚,卻聽見皇帝沙啞的聲調道:“下去吧,念你有些功勞,欺君大罪,便不追究了。只你以下犯上,又鬆懈怠職,卻需重罰,自去領二十軍棍,罰三個月俸祿。”

“謝主隆恩。”王福全跪下扣了頭,正待起身離去,卻聽見皇帝淡淡地道:“你,知道他們在哪的吧?”

“不。”王福全矢口否認。

皇帝勉強笑了笑,道:“替朕看着那孩子,莫讓不相干的人驚擾了他。其他的,待朕斬了沈慕銳首級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