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陵東北角的那座二層小閣在偌大的陵園中,顯得很不起眼。
然而,晉王蕭敬先對於競陵其他的建築沒有半點興趣,之前和徐厚聰汪楓被皇帝召見之後,他就主動提出要來這裡。皇帝對於他素來有幾分縱容,自然不會拒絕,而他就一個人悄然過來,再沒有半個隨從。
踏入此間,他就彷彿恍惚中又回到了小時候。這裡的一幾一案,每一件傢俱擺設,全都是和從前老宅之中姐姐的閨閣一模一樣,沒有半點脂粉氣,反而因爲四壁懸掛的兵器,那幾幅潑墨雄渾,描繪殺伐戰爭的畫卷,寫着古今雄詩的字,顯出了一副男兒陽剛之氣。
儘管來過很多次競陵,可他卻還是不久之前才第一次知道這裡的存在,這也是第一次來,因而他默立了好一會兒,這纔來到了這屋子裡唯一一具稍有女性氣息的梳妝檯前。
儘管往日他拿刀殺再多的人,雙手也異常穩當,可此時此刻一雙手竟是有些微微顫抖。當他拉開第一個抽屜,看到那個熟悉的盒子時,他再無疑慮,知道這確實是昔日姐姐的妝臺。
打開那個別人是看來盛放胭脂水粉的小盒子,發現赫然是已經有些變質的某些熟悉粉末,他不禁苦笑了一聲。
果然是她用來女扮男裝的材料。那些粉不是爲了讓臉顯得白,而是爲了讓臉顯得更黑。
可那也只是姐姐最初的時候用的。當後來父母逝去,她得到了更大的自由之後,乾脆就直截了當搬去了城外,日日跑馬射獵,硬生生把白皙的肌膚完全曬成了小麥色,那之後除卻太過炎熱的夏天不好遮掩,只要春秋冬日穿高領戴圍脖時,她女扮男裝就很少再有破綻了。
合上第一個抽屜,蕭敬先不禁伸手按在中間第二層的抽屜上,拉了一下卻發現竟是鎖上的,他不由得露出了幾分惱色。
看着妝臺上那面只能映出自己的銅鏡,他突然怒聲叫道:“就因爲當初你讓人帶給我的一句話,我苦苦忍了十四年,只爲了你每年都會託人送給我一封信,可我竟然怎麼追查都不知道那信是哪來的!姐姐,你就這樣把我耍得團團轉,可什麼真相非得要我等這麼久?”
儘管不願意破壞姐姐留下的任何東西,他之前得到的那封信上說,這小閣是姐姐生前親自佈置的,所有東西並不是復原,而是搬的老宅舊物,可如今逼不得已,蕭敬先卻不是拘泥的人,當即深深吸了一口氣,眯着眼睛拔劍朝那抽屜面板砍去。
這一砍看似用了大力,其實卻是用了巧勁,明明要砍到第一層那平板的時候,他卻又改成直刺,眼看第二個抽屜的面板被那鋒利的寶劍刺破,他少不得伸手去掰,不消一會兒,就將那個鎖得死死的抽屜徹底破壞。
等到伸手進去,他依稀覺得入手的竟是一個小小的油紙包,他不禁面色異常凝重。
是和從前一樣只寫着隻言片語的字條,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蕭敬先沉着地把東西取了出來,窸窸窣窣地打開油紙包,就只見裡頭竟然是一封吾弟親啓的信。他強自按捺心頭的焦躁和複雜,先反覆確定封口完整,隨即又驗看筆跡是否真是姐姐的,這才撕開封口拿出了裡頭那薄薄兩張信箋。
可等到一目十行把信看完,他就完全僵在了那兒。
如同泥雕木塑的他死死捏着那信箋,幾乎覺得心跳都驟然停止了,臉上的表情從鏡子裡透出來,可他看在眼中,卻不知道那到底是哭還是笑,是喜還是怒。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發狠似的嚎叫了一聲,想要伸手去撕掉這封信,可最終卻還是狠狠一拳捶在了梳妝檯上。
那實木所制最結實不過的妝臺,竟是在他此時的奮力一捶之下斷裂了開來。然而,換成往日蕭敬先一定會異常痛惜姐姐留下的東西被自己破壞了,可如今他卻完全沒辦法去顧及這些死物。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要把這滿屋子的陳設傢俱全都破壞得乾乾淨淨!
她真的死了……她竟然真的死了!
“姐夫縱使並不是專情的人,可他對你總是不一樣的,你不肯多信他一點也就罷了,可你爲什麼信不過我,爲什麼!你就覺着我這個弟弟那麼沒用嗎?”
“竟然寧可用那樣駭人聽聞的險計,也不肯把人託付給我!不過也是,這就是你的風格。這麼多年了,我和姐夫大概都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大燕更是忘了你是什麼樣的人,至於天下……有多少人知道曾經的大燕皇后是什麼樣的人?”
他喃喃自語地說着話,隨即卻突然將兩張信箋團成一團,竟是毅然決然地直接吞了下肚。
“你拖到現在才告訴我,是想着等他長大,想着我會不惜一切把你的遺志完成,是不是?很好,我還年輕,十年不成,二十年也許也不成,但三十年四十年,未必就做不到!我們確實是姐弟,我正想在上京殺一個血流成河,竟然就看到了你留下的這封信!”
“晉王殿下,晉王殿下?”
聽到外間傳來的嚷嚷聲,蕭敬先心中一跳,緊跟着眯眼豎耳傾聽了片刻,確定出聲的人距離這兒還有點遠,他才舒了一口氣。
儘管剛剛心情激盪,可他一直都分心留意外頭的動靜,畢竟,除非發瘋的時候,他一貫是面上吊兒郎當,實則極其縝密細緻的性子,所以他並不覺得有人能夠趁此機會靠近偷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大步開到門口,一把拉開房門,就只見蘭陵郡王蕭長珙正步子飛快地朝這邊而來,當即開口問道:“你不是和越千秋在一塊嗎?怎麼跑這來了?叫什麼晉王殿下,你什麼時候這麼有禮數了?”
“別提了,我一時衝動做錯事情,結果被那小子抓到把柄,差點沒被皇上捶死!當然得找你這條粗大腿抱一下,省得皇上回頭再找我算賬!”
越小四滿臉的晦氣,大略把之前在獻殿裡那檔子事說了說,隨即就唉聲嘆氣。
“我是發現那臭小子鬼靈精到讓人難以置信,偏偏皇上竟然還對他多方容忍。以前還能眼不見心不煩,現在倒好,一大幫人都窩在我的蘭陵郡王府,實在是棘手得很!我這才讓那兩個丫頭演了一場戲,讓她們到你那裡鬧了鬧,否則她們再過來,我可真要瘋了!”
蕭敬先沒有在意提到的大公主和十二公主,不動聲色地問道:“你找我抱怨,是想讓我接收南朝使團的人?”
“算了,反正不是我出錢養人,就是我這心裡沒底。”越小四用拳頭捶着手,自顧自地來來回回走了幾步,滿臉煩躁地說,“皇上拿着越千秋釣魚,可除了韓王這個蠢貨,其他的一條雜魚都沒跳出來,倒是今天傳來消息,前貴妃和廢太子一塊死了,這事你不覺得不正常?”
“你又不是秋狩司的人,也不會有人懷疑你,因爲你根本就沒人手能做得了這種事,就算查也和你無關,擔心什麼?倒是我之前查訪皇上遇刺的事,大權還沒交回去,又拾掇過小元子他們兄弟倆,接下來大不了再多殺幾個人以儆效尤而已。”
越小四一副你就知道殺殺殺的鄙視表情,卻突然瞥了一眼那屋子,有些疑惑地問道:“我都忘了問你,你到這偏僻地方做什麼?”
“這地方是仿照當年皇后的閨閣設計的。”
聽到這簡簡單單一句話,越小四立時打住了所有疑問,訕訕地說道:“對不住,是我不該冒冒失失找來,擾了你追思親人。”
“她死了都這麼多年了,我也沒那麼多想不開。”蕭敬先聲音平淡,隨即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他沒有去看那個快步追上來的傢伙,沉聲說道,“之前我和那兩個丫頭商量的事,她們應該告訴你了。原本我還有些猶豫,但那對母子倆一死,我就打定主意了。”
他頓了一頓,臉上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厲色:“既然那些個想爭皇位的傢伙一個個都是無能庸碌卻狠毒之輩,那麼就不用顧忌什麼了。那所謂留字一報還一報,只是爲了混淆視聽,勾人去追查前事,而且還禁不起推敲。”
越小四就等着蕭敬先說這話,立時附和道:“就是啊,而且這麼大的事秋狩司事先沒覺察,這是大大的失職!”
“所以,秋狩司的汪靖南既然把兒子塞到禁軍來分權,那麼就一報還一報,我回頭就提請你去監秋狩司!”
越小四這一次方纔終於是目瞪口呆。
和蕭敬先這個瘋起來異常狂亂的傢伙相比,他那肆無忌憚也好,我行我素也好,全都是一層面具,實則他非常能夠把握那條紅線。而且,他非常清楚最關鍵的一點。
人人都以爲他和蕭敬先是知己,其實那根本就是假象。他能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察覺到,蕭敬先骨子裡是一個最最冷漠的人,無論大公主這個嫡親外甥女也好,皇帝這個姐夫也好,十二公主這個還能入眼的晚輩也好,他這個所謂新朋友也好,沒有一個人能放在他心上。
這樣一個理應信不過任何人的傢伙,爲什麼突然要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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