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二章 興師問罪和回憶殺

可劉靜玄並沒有在長子身邊留多少人,金陵城的這座劉府之中,他只留下了區區三個親兵隨侍劉方圓左右。但這三個人都是最受信賴的家將,之前劉方圓追着嚴詡這位玄刀堂掌門離開金陵的時候都帶上了,以至於眼下的劉府如果刨除名義上的歸屬權不提,其實可以稱得上是皇家別院。

因爲劉府留下的所有人,全都是皇帝撥付的。至於挑選這批人的……恰是如今真正的後宮管理者和內府管家,東陽長公主。平時這些人對劉方圓這個少主人恭恭敬敬,俯首帖耳,無所不從,旁人很難察覺到這一點,可今天越千秋在門口下馬進入時,感受就大不相同了。

因爲沿途所見的僕從,固然無一擋路,畢恭畢敬口稱九公子,可那種審視和評估他身上是否帶着兵器以及其他破壞力指數的犀利目光,卻和往日那種看待少主人大師兄兼密友的溫和無害目光大相徑庭。而這種感受在他叫了一個人過來問蕭卿卿居處時,達到了最高點。

“蕭宮主在惜花居,她的下屬都安置在惜花居四周的四個偏院,每日採買他們可以派人隨行,但迄今爲止,蕭宮主都不曾提出過這樣的要求,對於飲食藥物也不挑剔。”說完這些之後,那個越千秋見過不止一次的劉府管家,便再次非常恭敬地躬了躬身。

“九公子今日來得正好,皇上說是一會兒也要過來。雖說府裡內外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還請九公子告訴蕭宮主,勞煩請她那些屬下安分守己地呆在屋子裡,不要造成任何誤會。畢竟,到時候長公主親自陪同皇上,容不得任何閃失。”

越千秋原本是過來興師問罪的,此時聽到這麼一句話,他頓時好生無語。怪不得他出宮之前對越老太爺說到要去見裴旭和蕭卿卿時,爺爺笑得那麼狡黠,敢情是因爲早就知道了那麼一個消息!

心下有些鬱悶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止住了罵孃的衝動,隨後問道:“晉王呢?”

雖說越老太爺提過蕭卿卿對蕭敬先說日後一刀兩斷,可他完全不信蕭敬先肯斷了這條線索。然而,讓他意料不及的是,那個管家竟是搖了搖頭。

“晉王殿下不曾來過,也不曾遣人問過蕭宮主病情。”

“那蕭宮主那兒,還有什麼人?”

“周宗主回武英館去了,宋姑娘陪着少宮主。還有兩位太醫署的御醫住在東廂,隨時預備有什麼問題可以及時診治。”

太醫署的御醫都來了,居然宋蒹葭還留着?

越千秋再也顧不得多問,當即讓人帶路。畢竟,劉府那麼大,他從前根本對這個叫惜花居的地方沒有任何印象。果然,等到跟着那個管家東拐西繞,最終來到了一座僻靜的院子面前,看着月亮門上惜花居三個字,他簡直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

那個四處都是演武場,跑馬馳道的劉府,還存在如此幽雅寧靜的處女地?

劉方圓這個做主人的知道嗎?這不是劉府左近本來還有個誰都不知道的園子,然後在翻修劉府的時候留下了一條通道,這一回才第一次打開門通過去,讓蕭卿卿住的吧?

越千秋當然不知道,自己的猜測差不多就是現實,因爲那座別院當初撥給劉府時,確實就留着一小塊區域單獨圍起。至於旁邊的那些鄰舍……誰會知道隸屬於皇家的那塊別院究竟有多大地盤,是不是完全賞賜給了劉靜玄,又是不是在翻修時造得別有洞天?

當他踏進惜花居時,恰逢宋蒹葭和蕭京京一後一前從一座造型別致的二層小樓中出來。前面的蕭京京低垂着頭,彷彿是哭過,後頭的宋蒹葭則彷彿是在勸慰她,兩個年紀相仿的小丫頭全都沒有看見他——當然,也可能是他腳步太輕,渾像做賊似的緣故。

“京京,別哭了,我醫術本來在回春觀就算不上號,那些太醫署的御醫也不見得有多少真本事,你娘肯定是裝病嚇唬人,卻連你這個做女兒的一塊嚇進去了!”

“嗚嗚……”蕭京京卻抽噎個不停,直到宋蒹葭一個旋身乾脆擋在了她的身前,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幹脆一下子投進了對方的懷裡,“娘一年到頭總有一段時間根本不在我眼前露面,就因爲我偶爾撞見過一次她在生病,所以我這次纔會用那個藉口追出來!”

她說着說着,眼淚就止不住地簌簌落下,打溼了宋蒹葭的衣襟:“萬一她是真病怎麼辦?萬一她不是嚇我們的怎麼辦?宋姐姐,你實話告訴我,光是從脈象來看,娘到底是不是病?”

宋蒹葭頓時支支吾吾了起來。如果憑藉醫術,哪怕她並沒有把蘇十柒請過來,可她還是理直氣壯地認定這就是病入膏肓的跡象。

可既然越老太爺和葉廣漢這樣的宰相,晉王這樣來自北燕,在大吳也混得風生水起的貴胄,全都幾乎認爲蕭卿卿那病不大真實,而蕭京京更是不願意相信母親是真的眼看快要步入死亡,她也就有些頭疼了起來。

最重要的是,那兩個御醫把話說得活絡到十分,把人的心吊在半空中。哪怕這兩個醫術確實是挺精湛的,可就是這太過滑頭的人品,她非常鄙視,話裡話外就情不自禁貶低他們。

因此,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說:“看上去似乎是身體虛弱,可不管怎麼說,只要好好調養,用藥得當,那都是能夠痊癒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

就在宋蒹葭硬着頭皮安慰蕭京京的時候,她根本沒有發覺,已經有一個人影繞過她們倆,悄悄閃進了背後的門裡。她只顧着摟了蕭京京快步去了西廂房,對這個新結識的好朋友頗有幾分說不出的憐惜。畢竟,她也承受過對她很好的師門長輩過世時的悲慟。

而等到外頭那腳步聲消失,避免和兩個小丫頭碰面的越千秋,這才轉身往裡走。他有些奇怪這裡竟然沒有侍女護衛之類的人守着,可就算疑惑,他也沒有停下往裡走的腳步。直到打起一道簾子,看清楚那個斜倚在牀上,正朝他看的人影,他方纔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大概才過了多久……十天半個月有嗎?那個曾經把很多人迷得七葷八素的傾國妖女,怎麼就消瘦憔悴成了這個樣子?

蕭卿卿自嘲地一笑,那笑容中依稀可見往日的顛倒衆生:“很驚訝我也有今天,是不是?”

越千秋只不過微微一恍惚,就擺脫了那種目光被牢牢吸引住的詭異狀況。遙想從前那次的狼狽經歷,如今簡直輕鬆到不可思議,只從這一點,他就覺得,如果不是蕭卿卿放水,那麼,她那種魅惑衆生的吸引力,確實已經大不如前了。

可如果這只不過是爲了吸引皇帝親自過來呢?當然,如果真要是這樣,只要蕭卿卿當初不在武英館出現,即使出現也控制好那種能力,只要突兀現身在皇帝跟前,哪怕是一位閱美無數的天子,說不定也會輕輕鬆鬆上鉤。可是,既然有北燕皇帝那樣的變數,大吳這位天子不入彀中也是沒準的事。

皇帝這種生物,自從誕生的第一天起,就是不斷產生意外的。

心裡翻滾着無數念頭,越千秋決定自己掌握對話的導向。他直接搬了張椅子在距離牀前四五尺遠處一坐,這才直截了當地說:“之前讓裴旭的侄兒挑唆書生抓秦二舅和三皇子相會,繼而打人;讓他兒子指使門客聯絡聶兒珠殺我;讓裴晦的小妾捅他一刀又放火燒房子;讓沈錚抓我的把柄卻最終把自己陷進去。這一切都是你在背後弄鬼,這沒錯吧?”

說到這裡,他不等蕭卿卿答話就低喝道:“蕭卿卿,你很聰明,很厲害,但你憑什麼覺得,被你操控的人固然因爲不知道你的存在而沒辦法找你算賬,而因此得利的人就會放過你?你知道,從古至今,那些玩弄人心的人,最終是什麼下場?”

“裴南虛如果不是爲了向上爬,不會利令智昏;裴旭那個蠢兒子如果不是爲了討好父親,不會孤注一擲;裴晦如果不是貪婪成性,不會被女人反噬;沈錚如果不是隻相信自己,不會以卵擊石。我甚至沒有在秤桿一頭放下小砝碼,只是吹了一口氣,做出選擇的是他們自己。”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用這樣八個字作爲結語,擋回了越千秋的問題,蕭卿卿就形容冷漠地說,“更何況,我不需要你高興,不需要你滿意,因爲這是南吳皇帝和你爺爺全都很滿意的結局。”

就在越千秋氣得想罵人的時候,他突然依稀感到有幾個氣息出現在附近,其中有兩個非常熟悉。然而,那不是門前,而是牆後。他剛剛心中一動,下一刻,一個聲音就傳了過來。

“郡主因爲你很滿意這個結果,就覺得朕很滿意,越相很滿意,這樣的以己度人,是不是太自負了?”

隨着這個聲音,一面牆悄無聲息地挪開,緊跟着,就只見兩個他從沒有見過的侍衛一馬當先,緊跟着,便是皇帝和東陽長公主一前一後彎腰從那一座突然出現的小門進入了屋子,最後頭還跟着兩個侍衛。

越千秋急忙躥起來行禮,而皇帝卻擺手止住了他,目光須臾就落在了蕭卿卿的臉上。儘管那張曾經豔光懾人的臉,現如今因爲疾病而顯得消瘦憔悴,但和皇帝對視時,蕭卿卿卻彷彿絲毫沒有受到剛剛那句話的影響,目光一如既往,清澈犀利到彷彿無形之刀。

“朕見過你。”

正在想皇帝接下來會說什麼的越千秋陡然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他不禁呆了一呆,隨即立時尋思自己是不是要藉故告退,可緊跟着,他就發現自己的反應還是太慢了一些,因爲大吳天子的回憶殺,實在是來得太急太快。

“你居然是北燕霍山郡主?”皇帝的話又急又快,透着少有的驚怒和急躁,“那麼她是誰?朕當年遇到的她是誰?”

當年的她……這難不成是說咱大吳這位皇帝和北燕那位死去的皇后有一腿麼?

越千秋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真的聽到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忍不住求救似的瞅了東陽長公主一眼,卻只見這位一向對自己非常照顧的長輩,此時此刻目光完全落在了蕭卿卿身上,根本沒有分神周顧他。他知道自己最好悄悄離開,可腳下卻彷彿生了根似的一動不動。

“你已經猜到她是誰了,爲什麼還要來問我?”

面對蕭卿卿這樣一個反問,皇帝那張臉頓時變得一片煞白。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那不可能!朕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纔不過二八年華,時隔多年也曾有過幾次再見,她一直都是未嫁女的打扮……”

皇帝的話終於戛然而止,因爲他看到了蕭卿卿那嘲弄的眼神。顯然,只因爲所謂未嫁女的打扮,便輕易相信一個女子云英未嫁,那實在是太滑稽了。

然而,他和她僅有一次共度巫山,那還是因爲多年不見再次重逢,他已年近四旬,她亦是快三十了,卻依舊看上去風華絕代,一夕暢談之後情不自禁,至今他還覺得那經歷恍若做夢,怎麼可能確認那個記掛了很久的女人是否完璧?

遙想當年初見,她神似他成年時求之不得的那位閨秀,卻沒有那位閨秀的柔弱可憐,反而多了幾分堅韌高雅,自立自強。他想到從前自己立後不得,納妃又不得,便是因爲心上人太過軟弱,只被太后一威逼就立時遠嫁,後來甚至怨艾早亡,一時非常珍惜那位偶遇的紅顏知己。可他怎麼想得到,後來那一段偶遇的經歷,很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別人的設計?

就在皇帝心亂如麻時,蕭卿卿隨眼一瞥越千秋,突然似笑非笑地說:“你以爲她是天下最完美的女人,可你難道真的沒想過,她送給你養的那個兒子,到底是誰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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