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偃武要出汗散熱, 把頭深深地蒙在被子裡,被子中的空氣很燙人,每呼一口氣都幾欲灼傷自己。
他閉着眼, 一動不動聽着外面的聲響。
外面清涼的空氣中, 那人回身, 腳步聲響起, 一路漸行漸遠。
這一次, 不會再回來了。
呵,不會像上次那樣停下了。
即便自己再努力也不行。師丹他……那畢竟是親骨肉呢。
他也有自己的孩子啊,就像椒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一樣。
自己畢竟還是爭不過血緣天性, 總是被排擠在外。
即使再努力,也不行。
他是到達不了人情中, 最親近的那一層的, 連師丹都是如此。
他在襦熱的空氣中很平靜的咧起嘴角, 笑笑。閉着的眼睛卻酸澀起來,有液體靜默的流出。
翻了個身, 偃武像最初所設想的那樣,在沉悶狹窄的被子中沉沉睡去。
不管明日如何,且今日偷安吧,不要睜開眼睛看見冰天雪地的宮闈,和冷寂寂的世界。
就這麼昏沉沉的睡去多好, 就當那二十多年是一場夢。
冷寂寂的, 似乎有點暖色卻轉瞬即逝的, 一場夢。
我叫莫永, 是國君後宮中萬千美人中的一個。
國君曾寵愛過我。
盛時, 我榮極一時,敗時, 也格外凋零。
我出自罪臣之家,被新皇炒了滿門,初次見大王時,身體還很虛弱,穿一件素色無紋的白袍,病怏怏的極無理的拜見他,以爲自己一定惹了他的天子龍顏,沒想到擡頭時,高高坐在龍坐上的那個人看着我,一副癡了的樣子,親自站起,走下神壇一樣的白石雕龍階。來到我面前,親手把我扶起,仔細的端詳着。
他的態度太怪異,害我以爲自己惹了禍,被他濃重深黑的的眼眸盯着的時候,心裡砰砰的跳。
我想我忘不了那雙眼睛。
以後也忘不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距今也有三年了。
三年啊,原來在不知方向的人生裡,三年只是一瞬。
而我今天有機會見他,實在是意料之外。
我以爲不會再見到他,畢竟他找到了那人。
在我小院的荒草快沒到膝蓋的時候,有人來接我面聖。
來接我的是傅白虎將軍,他只是聽說過我,我們並沒有見過,但是他在看見我的第一眼,就沉默下來,望向窗外的蕭條的頹樹幹,良久,問我:“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因果循環。”
他沒有看我,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回答,只好低着頭。
傅將軍把我帶到好久未去過的大王寢宮,在廂房裡給我換上白色的單衣,頭髮稍稍挽起再放下。
然後塞給我一碗熬好的碧瑩瑩的清粥,我捧着粥,在他們身後小心跟隨。
身畔,一些閒雜碎語飄過。
“又來送飯來了。”
“送了也是白送啊,現在這那誰瘋瘋癲癲的,我看除非硬灌要不然他看都不看一眼。”
“在這麼下去,宮裡可要急死了,誒,我聽說傅將軍真沒辦法了,再不行真有綁起那人灌他吃的意思了。”
“要不怎麼着呢,總不能真讓那誰耗死自己吧”
“……誒……”
我專心看着腳下的路,前腳接後踵,走的格外認真。
穿過熟稀的亭臺紗帳,我們來到一所迎風的走廊,前面是浩瀚的湖水,風無阻礙的自由吹進,是賞景的好地方。
但是在衆人中惟一一個坐着的人,卻沒有工夫賞景。
他坐在緊鄰欄杆的矮榻上,披着頭髮,沒有穿正裝,只穿着薄薄的褻衣,沒人敢給他加衣服。
我有些吃驚,眼前這人和我初次見時的大王相差太遠,那時他雖然疲瘦,但仍是俊朗的,那遮不住的光彩,像一塊瑕不掩瑜的美玉。
現在的他卻像是一塊石頭。
從前的精,氣,神,統統不見。
傅白虎走進,問:“大王,要不要添件衣服。”
偃武不答,那過長的頭髮遮着眼睛,專心的用一把小刀刻着一件木雕。
就是素氏常見的那種小孩玩的木雕娃娃。
傅白虎的眉目中依稀露出點無奈的神情,回頭對我說:“那就先吃點熱東西吧。”
我立刻端着手裡的金貴小碗雙膝跪倒地下,高高捧起。
跪倒的瞬間,我看見傅白虎眼裡閃着希冀的光彩,似乎對我充滿了期待。
但是,他期待的事沒有發生。偃武還是專心的刻着手裡的娃娃。
我跪了好久,直到膝蓋都痠麻了。
他連頭都沒有擡,雕刻的手好像完全感受不到累一樣,揮動小刀的頻率一點都沒有慢下來。
我偷偷回頭,看看傅白虎,卻沒想到,傅白虎在衆人中看着他,這樣一個硬氣男人,臉上竟然滿是苦澀和傷感。
我重新低下頭,安靜許久的胸腔撲通撲通的跳着,看看他的側臉和乾燥的髮絲,舔舔嘴脣,我上前,把手裡的勺子湊到他嘴邊。
他被迫接受視野裡的勺子和執着勺子的我的手。
緩緩擡起頭,目光渙散的看向我,許久,眼睛竟然慢慢聚焦起來,也沒什麼太大的動作,只是雙手捧住我的手。
風吹過走廊,掀起我們倆單薄的衣衫。
他用比我還涼的手暖着我的手,問我:“風這麼大,你冷麼。”
風很大,吹着飄搖的年歲,一晃眼我竟然已經陪着他度過了數不清的春秋。
他對我很好,常常抱着我,坐在走廊前的欄杆上,吹着彷彿永不停止的風,把頭靠在我的脖頸,呼出的氣息在冷風中反襯的很暖,掃在皮膚上有點癢癢的。
這個姿勢是親暱的,依賴的,相濡以沫的。
我們就這樣相濡以沫的度過了半生。
直到我死前,還在想着有沒有人陪着他相濡以沫的走下去。
不過我這層考慮也帶了點淡漠的色彩,畢竟,我糾其一生都在想如何殺死他。
如今生命結束,不用再思考這個問題,我只覺得安心與欣慰。
我可以安心的去茫茫閻羅殿中尋找我爹,我娘,我的爺爺,我的兄弟。
在今後那漫漫的人世中,在他剩餘的那點生命中,會不會有人拉着他的手,攙扶着他走完,那點光陰,他如何度過,我實在是提不起精神再去想了。
我想他也明白,不會恨我在這半路把他丟下。
其實,我也恨他並不深。
他寵愛的,與他歡愛的,在他身邊呢喃的,從來都不是那個他愛的人。
他愛的那個人,他沒有機會與他無間的觸碰,在人生漫長孤獨的歲月裡,他只有踽踽獨行。
傅白虎某一年間,就曾經說過:你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因果循環。
我最後的視線裡忽然閃現出多年前的一晚,燭光昏暗,我被匆忙傳到寢室,剛一進屋就看到牀上的紗幔飄搖,我傻傻的走上去,剛到牀邊便被一把拉進去。
牀上有兩個男人,加上我,三個。
在栽在牀上的那一刻,我眼有些花,髮絲飄在臉上,牀帳被風鼓動,輕颺的飄在空中。
牀上的男人視線不捨得離開另一個沉睡的男人的臉,在夜色深沉中朝我轉過來,星光映在他的眸彩裡。
那時我沒想到,我會被這種眼神看一生。
回憶在放映到此刻時終止,我莫名的嘆息一聲,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人說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寓意漫漫時光中的變化,但是人生,能有幾個三十年?
三十年春秋歲月,或金戈鐵馬或春閨紅袖,等老來去看,去想,也不過就是,就是那麼短短的一瞬。
三十年,三十年啊,居然就這麼過去了。
當我們年輕的時候想象的如何可怕的三十年,也不過就是這麼,短短的一瞬。
當年宮牆新上的朱泥如今早已剝落。大王的寢室前,安靜的悽悽切切,早已無人居住久已。
花還是開的紅豔豔,不減當年,閒坐在石階上乘涼的宮女卻已是白首鶴髮。
三十年人世,朝如青絲暮如雪。
她們的臉已經皺的像核桃一樣,嘴也癟了,卻依然喋喋不休的,小心翼翼的,訴說着他們年輕時,在這古舊宮中,曾發生的一段,委婉曲折的故事……
當年公子府外的那條小巷安靜如古井,戒備何等森嚴,如今,卻有了幾個孩童,圍着那獅子拍手唱歌,清脆的童聲唱的都是老來流傳下的曲子,偶然還能聽到,許多年前,讚頌當年那任帝王的歌謠。
鈴鐺一樣的聲音迴旋在寂寞的小巷上空,那歌謠大抵是誇那帝王是如何的漂亮,他的眼睛是如何如何的美,他的衣服是如何如何的美……
清脆的,提醒着人心。
公子府內的柳樹已經有一人那麼粗,高高的蔓延向府外,府內的柳枝也高壯的嚇人,飄飄搖搖像把巨傘。有一個上了些年紀的人坐在傘下,靜靜地發呆。
白石桌白石椅還是一如既往,即便經受了風雨的摧殘也絲毫未變,他們不像人。
童聲還在繼續,陽光夾雜着柳絮,迷濛的讓人睜不開眼,有個人輕輕推開門,向他走近。
偃武睜着眼睛看着那人,以爲自己又在做夢。
爲什麼三十年了,總做這個夢呢。
那人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嘆息了一聲,叫他:“偃武……”
偃武嚇了一跳,覺得似幻似真,一時無法判斷了。
仰頭看着他,問:“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要和孩子在一起麼。”
那人低頭看着他,把他的頭按在懷裡,嘆息着說:“你就是我最大的孩子。”
偃武覺得自己在認真聽,可是居然流淚了,居然在夢裡流淚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眶,真的是溼的。站起來,他問:“是你麼?”
他捧着那人的臉,湊近了去看,一時間,陽光耀眼,柳葉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