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鍾月站在窗邊,望着院子的梅花,緩緩道:“阿亭,想不到,他終究還是要娶你。”
青亭心中一震,阿月的背影似梅花清瘦。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阿月這些年一直未曾嫁人……
她喃喃道:“阿月,你喜歡憑欄……”
春光花影裡,樓鍾月緩緩轉過身來。
樓鍾月卻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笑了笑,又悵然道:“阿亭,若是你一直這樣笨下去,我們也不會有撕破臉的一日。”
“阿月……”青亭已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看着樓鍾月,那雙美麗的眼裡,一如往日,有能讓冬雪消融的春光。
樓鍾月嘴角含着笑,一步一步向青亭走近。
“阿亭,你不必說什麼,此刻你說什麼都像是在可憐我。”
“阿月,我……”
“給你講一個故事罷。從前,有一對兄妹,哥哥對妹妹很好,無論妹妹想要什麼,哥哥都會替她弄來……直到某一天,妹妹也有了求而不得的東西,那就是一切的開始了。”
“阿月……”青亭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阿亭,我特意留下了破綻,你應該早已查到了罷?那日在湖邊冷眼旁觀你的生死的人,不止是傅延年和常素月而已,還有我,你多年的好友,樓鍾月。”
青亭如被雷擊,她那日只想起溺水前曾看見傅延年,卻不曾想起,她看見過兩雙珍珠繡花鞋。
那日的場景清晰地在眼前浮現。
她在去找表哥的路上,不小心臟了鞋,便想着去水邊洗一洗,但卻掉進了水裡,正當這時,她看見了傅延年,傅延年和常素月站在一旁,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她在水中掙扎,他在岸上旁觀。
他拂袖而去,常素月亦然。
隨後是樓鍾月和葉憑欄,他們在暗處站了一會兒,又離開……
最後是桂花糕帶着葉憑欄匆匆而來。
每個人都在想着算計她,無人肯救她一命。
青亭痛苦地閉上了眼。
“阿亭,你既然派桂花糕查了我,怕是心裡早有猜測了罷?只是你一向心軟,定是不肯輕易懷疑我……”
“不過,說起來,我也不算冷眼旁觀了,畢竟,是我叫來了憑欄,還告知他傅延年和常素月冷眼旁觀你的生死之事,不過,你知曉他說什麼嗎?”
“他說,要讓你記得這溺水的滋味,再不敢對傅延年動心……”
“我和他就站在你瞧不見的地方,看着你在水裡撲騰,我從沒想過,有生之年,還會有這般爽快的時候……”
我看見了你們。
“阿月,我看見了你的那雙珍珠繡花鞋……”兩行清淚緩緩滑下,青亭只覺着自己的心已經沉到了井底。
“看見了又如何?阿亭,你一向心軟,莫非還捨得要我償命不成?你真是天真,莫非你到了此時此刻,還覺着葉憑欄十幾年如一日地躲在聽雨莊是爲了琴嗎?你那瞎眼的表哥算計起你來,可是從不心軟呢!對了,他的眼早已治好了,算不得瞎眼表哥呢。”
青亭睜開眼,看向樓鍾月。
樓鍾月眼裡的疏離就像一把匕首,捅進她的心口,拔 出來,又捅進去。
“你想問我爲何要污衊你的表哥麼?只因,我替他做了許多事,此刻你眼前的這個人,她手上沾着許多鮮血……”
一股噁心涌了上來,青亭顫抖着身子,看着眼前這個多年的好友。
“阿亭,我曉得,你這樣好命的人,不會怪我的。”樓鍾月撫着青亭的臉,嘆道。
“阿月……我們不是朋友嗎?我們……”
樓鍾月卻忽然打斷了青亭的話,道:“我和你,從來都不是朋友。”
“我要去楚國了,他應過我,等你答應和他成親後,便放我自由,此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我再也不會嫉妒你,這樣很好。”
青亭默然,樓鍾月說完這句話便笑着往外走去。
樓鍾月的身影一頓,隨即轉過身,對青亭緩緩道:“阿亭,難道你不覺得憑欄……他和秦玉琛有幾分相似嗎?”
青亭心頭一驚。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上心頭。
青亭失神地坐在了地上,不知坐了多久,她忽然聽見了桂花糕帶着慌亂的腳步。
“公主,不好了。”桂花糕慌忙地跑進來,面露擔憂。
“怎麼了?”青亭緩緩從地上站起。
“樓姑娘她坐的馬車掉進懸崖了……”
青亭聞言差點沒倒下去,多虧桂花糕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你再說一次?”
青亭白着臉,看着桂花糕。
桂花糕別過臉,道:“公主,樓姑娘她坐的馬車掉進懸崖了。”
“她在哪?”
桂花糕卻開始支支吾吾了起來。
青亭心中飛快地想着,阿月離開不過幾個時辰,而京城附近,只有莫停山上有懸崖。
她要去莫停山上找阿月。
桂花糕眼見攔不住她只好去找來了葉憑欄。
“阿亭,你莫急,我恰好從莫停山上回來。”葉憑欄把青亭攬到懷裡,用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憑欄,阿月怎麼樣?”
葉憑欄一臉愧疚地看着她:“我去得太晚了,她已……”
青亭手中的動作一滯,如同一片落葉般,緩緩垂了下來。
葉憑欄知道有什麼東西慢慢地落在了地上,那是青亭的眼淚,還是青亭的心,他不知曉,他知曉的是,這一切一切,都砸在他的心上。
“她已怎麼樣了?你說啊!”青亭顫抖着肩膀問道。
“掉下懸崖,屍骨難尋。”
“她爲什麼會掉進懸崖?”
“車伕不小心驚了馬。”
沉默良久,青亭道:“我想去懸崖送她最後一程。”
葉憑欄道:“阿亭,你們既是朋友,不如給她留一點最後的體面。”
青亭執拗地道:“我想去送她最後一程。”
葉憑欄沉默了良久,隨即嘆了一口氣,道:“阿亭,我只盼你莫要太過傷心。”
葉憑欄帶着青亭到了懸崖,葉憑欄善解人意地留在了離懸崖處不遠的地方,青亭自然感激葉憑欄的善意,但樓鍾月的死卻早已讓她無暇他顧。
“阿亭,生死由天,你莫要太過難過了。”葉憑欄叫住了她。
青亭點了點頭,又轉身一步一步向懸崖邊上走去。
懸崖邊上還有幾個樓家的小廝守在那裡,青亭站在崖邊,緩緩往下看去,崖下是湍急的江水。
一陣暈眩傳來,青亭眼前一黑,在倒地之前,一雙手把她送進了溫暖的懷抱。
青亭一連病了好幾日,等她身子好了不少的時候,葉憑欄便打算帶着她出去逛逛市集。
“表哥。”
“我們明日便要成親了,你喚我憑欄便是。”葉憑欄緩緩一笑,摸了摸她的臉。
“憑欄,我想吃冰糖葫蘆。”
“那我在這裡等你。”葉憑欄道。
青亭擠進擁擠的人流,卻隨着人流到了一處小巷。
“你想找我?”青亭看向眼前這個丫鬟打扮的人,她記得,這是阿月的丫鬟。
“公主,這是我家小姐留給您的。”
“我收下了。”青亭把信收進袖子裡便大步往外走去。
她回去的時候,看見葉憑欄,纔想起,她忘了買冰糖葫蘆。
“憑欄,賣冰糖葫蘆的小販跑得太快了……”青亭笑着道。
她果然是秦家人,撒起謊來也毫不遜色。
“那我們先回去罷。”
“好。”青亭挽上了葉憑欄的手,緩緩往公主府走。
走着走着,葉憑欄忽然回頭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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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欄,你在看什麼?”
“無事,我們先走罷。”葉憑欄緩緩道。
青亭勾起嘴角,卻沒有一絲笑意。
回了公主府,青亭應付了葉憑欄一會兒,便回了明珠院。
她緩緩展開信,一字一頓地讀着信上的內容。
彷彿撥雲破霧,被清雪掩藏的花色也在春光裡顯露。
透過紙上的字,她看見了這些年的真相,她就像一個串線木偶,一直被人操縱。
青亭渾渾噩噩地在屋中坐了一夜,她發覺,她這些年就像是站在劍刃上做了一個夢。
待到花葉扶疏,便是夢醒之時。
但她是公主,總是死,也要有公主的儀態。
“公主,吉時快到了,奴婢給您梳妝罷。”
“你先出去,我一會兒就叫你。”青亭對着鏡子梳着自己的頭髮。
桂花糕訕訕地笑了笑,她總覺着,今日的公主,似乎怪怪的,但她還是順從地關上了門。
見桂花糕離開後,青亭看着身上的紅色的嫁衣,笑了笑,給自己臉上上了妝,沒有再用霜英香,而是用了她愛的玉簪粉。
上完妝後,她脫下那件紅色的嫁衣,徐徐地穿上那件青色的繡花長裙。
傅延年不喜青色,她便把這件曾經最喜歡的衣衫放在了箱底。
青亭閉上眼,只覺着往事如夢,又如幻影,不可醒,不可破。
站了一會兒,青亭才徐徐向牀邊走去,她緩緩躺下,解下手腕的那串琉璃珠。
從枕頭下拿出那瓶黃粱夢,她倒了兩顆在手中。
浮生若夢,倒真似黃粱一夢。
她吞下苦澀的藥丸,緩緩閉上了眼。
“公主……”桂花糕等了許久,見公主一直未曾出來,便對着屋裡喊道。
但屋內的人卻毫無動靜,桂花糕忽然有了幾分不祥之感。
“公主……”桂花糕推開門,隨後便被牀上的場景驚住了。
葉憑欄趕來的時候,牀上的人還尚有餘溫,只是那雙眼,卻再不會笑眼盈盈地看着他。
“主子,這……”
“你下去罷,我和阿亭待一會兒,不要讓任何人進明珠院。”
“是。”桂花糕愣了愣,隨即用帕子捂着臉,掩面跑了出去。
憑欄嘆了一口氣,隨即把懷中的人抱得愈發緊了一些。
“秦青亭,你從來不知曉,葉憑欄是多麼喜歡你。”
“不過,你知不知曉,都不要緊,阿亭,憑欄會一直喜歡你。”
“阿亭,我本來是該殺了你的,你父皇害死了我的爹孃,葉家一門的性命,如何是你娘一人便能還清的?她以爲把皇位給玉琛便是補償了嗎?遠遠不夠……”憑欄忽然伸手摸着青亭的臉。
“但是,我捨不得,我告訴他,我有一種讓你痛不欲生的法子,他欣然接受,我看着他一步步設計你和傅延年。”
“眼見你因傅延年癡狂,眼見你爲傅延年不顧所有,眼見你和傅延年琴瑟和諧,我卻嫉妒了起來,我還是捨不得你。”
“我想,你的父皇欠了葉家的,那就該用你來還。”
“阿亭,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娶你了,但誰知道,你活不長了,阿亭,你那日問我可有未竟的心願?”
“我撒了謊,我有未竟的心願,那就是你啊。”
“好不容易連他也同意了,阿亭,你爲何卻不願意了呢?”
葉憑欄低頭在青亭的額上印上一吻,但是懷中的人已不能再回應他了。
“你活,我便活,你死,我便陪你一起死。”憑欄把青亭輕輕放在牀上,轉身去點燃了燭,引了火在帳子上,火一下便竄了起來。
在火光裡,青亭的臉似乎慢慢變紅了,憑欄彷彿又看見了青亭對自己莞爾一笑。
從前的場景又浮在眼前:
他問她:“阿亭,你長大了要做什麼?”
她仰着頭,答道:“阿亭長大了要嫁給表哥。”
他愣了愣,道:“但表哥有眼疾,同瞎子無異。”
她道:“那我便做表哥的眼。”
他沉默許久,沒說話。
憑欄笑了笑,隨即回到牀邊,脫去鞋襪,躺在了青亭的身旁,握住了青亭早已冰涼的手,貼在自己心口,緩緩念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