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吳先生驚恐的表情來看,肯定是因爲看到了自己父親才這麼做的。正常人的話,看見死去的親人即便是不傷心難過,也不至於像他這樣。於是我轉過頭去看拉開的十號冰櫃,老吳的屍體和我們當時放進去的時候並不一樣,而是朝着吳先生的方向微微側着頭,半張着嘴巴,眼睛也是如此,用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在地上嚇得哇哇大叫的吳先生。
死人我是見過不少了,死不瞑目的也有好多次了,但是我卻從沒見過一個屍體,一具已死的軀殼,竟然能夠在冷凍了這麼多天後,還能用眼神表達情緒。因爲死人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好像雕像一樣,而此刻老吳的眼神裡,儘管隔着霧濛濛的一層灰白色,卻依舊能夠清晰的讀到他眼神裡充滿着的憐愛、憤怒、和失望。
俗話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窗戶是用來感知美好的,我卻在老吳的眼睛裡,感覺到了深深的悲傷。這個時候,老吳的右側肩膀開始微微的抖動了起來,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是因爲情緒的激動,還是因爲想使力而使不上力。而吳先生在大叫一番後,開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腦門子撞擊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悶聲。胡宗仁走到他身邊,抓起吳先生的頭髮,讓他無法逃避自己父親的眼神,吳先生趕緊閉眼不敢看,胡宗仁說,如果我數到三你再不睜眼的話,我就讓你父親的冤魂一輩子纏着你,你的餘生將會過得極其沒有質量,你信不信?一…三!話音剛落,吳先生趕緊睜開了眼睛,看着自己的父親。
胡宗仁大聲吼道,你這個當兒子的,你對你父親都做過些什麼,我們全都知道了,現在給你個機會,好好跟你父親道歉,要是你說的話不老實,你看我怎麼收拾你,當着你老爹的面照樣收拾你!胡宗仁聲音本來就很洪亮,加上之前又揍了他一頓,所以吳先生一邊看着自己父親的屍體哭泣着,一邊開始自己扇自己的耳光。
他說,爸爸我對不起你,我不該在你生日當天當着所有賓客的面對你發脾氣,讓你下不了臺,我也知道那個女娃兒不適合我,我只是跟她搞起耍的,我確實不該把這樣的女人帶到你的宴席上來。儘管說得陳懇,但卻沒有非常具體,我只是大致上猜到了一些,應該是這個傢伙帶了一個父親認爲不好的女孩子到自己的壽宴上,然後還當着大夥的面頂撞他,讓老吳覺得很傷心。
胡宗仁按了一下吳先生的腦袋,問道,你接着說,別跟個癩格寶一樣,奪一哈跳一哈!癩格寶,就是癩蛤蟆的意思,這句話是在說吳先生,別像癩蛤蟆一樣,碰一下才跳一下,要他有話就一次性說完,別耍花樣。於是吳先生接着說,爸爸,我也不該每次回家來找你的時候都找你要錢,我也確實沒有辦法,房子雖然你給了我,但是車子的貸款有點高啊,我自己賺的那點錢實在不夠用。我插嘴道,你做什麼工作的?他說他沒固定工作,平日裡就跟一羣朋友瞎混,打牌賭博,有時候幫忙給人家收賬公司湊人頭什麼的,每個月賺錢不多。我一聽怒了,拍了一下他的腦袋說,你他媽賺錢不多你還開這麼好的車子。
吳先生哭喪着臉說,這不是因爲這樣跟朋友在一起有面子嗎,而且我爸爸又不是沒錢,從小到大我都是要什麼給什麼。看他說得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實在也沒有辦法多說什麼,因爲在任何一個家庭關係裡,怎樣相處永遠都是家庭裡唯一的話題,而作爲外人來說,我並沒有立場去審判老吳和兒子這樣的相處方式是否得當,我沒有,胡宗仁也沒有,任何人都沒有。於是我開始默不作聲,任由吳先生接着說下去。
吳先生繼續邊哭邊說,說了很多內容,但大多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以我的邏輯來看的話,這些小事並不足以造成老吳的鬼魂在死了之後留存下來的執念,我和胡宗仁之前丟到屋裡的那幾根香菸,其實也只不過是給老吳過了把癮而已,他最初也只是借用了這樣的方式來引起旁人的注意,真正的執念和放不下,還是因爲他的家裡人。
說到家裡人,於是我問吳先生,你母親呢?我們在護士站也看到了你母親的電話,她和老吳之間關係也是像你們這樣相處的嗎?吳先生哼了一聲說,那個女人不是我親媽,我親媽很早以前就和我爸離婚了,這個媽,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吃着碗裡瞧着鍋裡,我爸去年剛剛查出來患病,她就開始一點一點的往外頭轉移我爸爸的財產,直到被我爸爸發現了,當時爸爸身體已經很差勁了,說要跟我後媽離婚,但是我後媽卻死活不肯,於是就一直拖到現在。胡宗仁問他,爲什麼你後媽不肯?吳先生非常吃驚的望着胡宗仁說,當然不肯了!離婚後沒有夫妻關係我爸爸死了怎麼分財產啊?我突然心裡一陣冰涼,於是我問吳先生,那你這個當兒子的,爲什麼不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幫你父親一把?吳先生愣了愣說,他沒有想過這麼多。
胡宗仁又一次呼啦了他一巴掌,說你恐怕不是沒想過,你想的大概跟你那後媽差不多的吧?胡宗仁揚起巴掌又打算打下去,吳先生連忙對着老吳的屍體磕頭,他大概是以爲我們事先都知道了,其實這些也都是我們順着猜出來的。我的餘光看到了樑政委和趙婧,趙婧表情麻木又略帶悲傷的站在那兒,樑政委則微微搖頭,非常無奈。
胡宗仁又問,那你和你那個後媽爲什麼這麼久都不來接屍體,你們想讓你父親爛在這兒啊?吳先生說,不是不接,是接了不知道該誰來辦。按理說配偶還在該配偶來處理,但是後媽又不管,人都死了還埋怨我爸之前沒立下遺囑,這幾天都在跑律師那兒打算多分點東西,而我也沒辦過喪事,家裡人沒一個肯站出來,我爸爸除了錢就沒別的東西剩下了,現在人死了,大家也現實,就不管了,又不是隻有我一個人不管。胡宗仁臉色很難看,儘管這差不多和我們之前想到的情況並沒有太大出入,過程並不重要,主要是種種訊問已經證明了一件事,所謂養兒防老,很顯然老吳這一點完全沒做到,他不管是夫妻還是父子,都做得太失敗了。
我忍不住同情地看了看老吳的屍體,他原本就一直盯着自己兒子看的雙眼漸漸閉上了,在閉上的時候,眼角竟然流出了淚水。嘴巴也跟着緩緩合上,但是頭還是側着,沒有改變。那樣子,就好像是一個失望透頂的老人,受夠了煩擾,此刻就想圖個清靜了。
沉默了很久,整個房間裡只剩下那冰櫃時不時因爲電機的關係響動一聲之外,就只剩下吳先生那帶着哀嚎的哭聲。胡宗仁雙手叉腰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本不該學着我一樣,去進入別人的生活,去感受別人的悲喜,如果沒有認識我,他可能現在是個手藝精湛百鬼不侵的瑤山猛將,可此刻卻要跟着多愁善感,把這些千奇百怪各種理由交織着的人性,強行的套在了自己的人生軌跡上。
胡宗仁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後我也搖搖頭,走到吳先生跟前,把他扶了起來。我對他說,在我說完這段話以後,你將會跟着那邊的樑政委一起,去找相關的工作人員辦理接屍體的手續,然後跟醫院結清費用,隨後你會在我們的監督下,找一個殯儀館辦喪事,我不管你要不要叫人來奔喪,包括你的後媽,你父親已經在這裡擺放了這麼多天,頭七已過,守靈毫無意義,所以今天治喪,明日出殯。你還會在那之後給你父親火化後的骨灰尋一塊墓地,好好安葬,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吳先生咬着嘴脣點點頭,我讓他說出口來,他說聽明白了。我又對他說,今天晚上在靈堂我和這位胡師傅會負責給你的父親帶路,你不用給我們什麼費用,管飯就行,帶完路後我們就離開,但是你記住,我們會盯着你的,如果今天我的要求有任何一樣你沒有做到的話,下一個躺在櫃子裡的人就是你。
最後一句話我當然是嚇唬他的,我再怎麼也不會殺人滅口啊。但是這很奏效,因爲有些人就是這樣,囂張了一輩子,就得找人收拾下。我對吳先生說這些話的時候,全程語氣都很冷淡,我也知道他內心並未悔悟,我和胡宗仁這其實算是介入人家的家事,這叫多管閒事,這也是我們不該收帶路錢的理由。
很快吳先生就辦好了手續,期間他給他的後媽打了電話,說老吳要出殯了問她來不來,雖然沒聽到具體回答但吳先生很快掛了電話我猜想對方是不會來的。我沒有資格去懲罰任何人,除了樑政委沒有跟着一起以外,我們三個人一直和吳先生呆在一起,直到在靈堂準備就緒,由吳先生親自供過飯菜後,晚上8點的時候,我告訴胡宗仁,你可以去給老吳帶帶路了。
胡宗仁搖搖頭說,我不帶了,還是你去吧,我太累了。
我並沒有問胡宗仁爲什麼,而是一言不發的給老吳帶了路,老吳走得很安詳,沒有了之前的怨氣,但也算不上釋懷,畢竟他直到從我手上送走,也依舊懷着遺憾,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原諒了自己兒子,而至於究竟在遺憾什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帶完路後,我再次把我的叮囑告訴了吳先生,他連連答應,好像送瘟神一樣送走了我們,這期間沒有任何親戚朋友來奔喪,當我們離開靈堂,轉頭回望,只看見吳先生跪在自己父親的靈前,一動不動。
胡宗仁給樑政委打了電話,說事情辦妥了,斂房已經沒事了,你可以結賬了。而趙婧原本打算自己離開,胡宗仁卻搖下車窗把她叫住,問她說,要不要送你回去?趙婧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於是我打算先送趙婧。
車開了幾公里以後,我們期間一直沒有說話,胡宗仁卻突然開口:
“趙婧,說說吧,你的背景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