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晝並沒有回話,他只是平靜的聆聽。
而周不易眯起眼睛,他低下頭,凝視自己的手。
“最初,我放棄了天正聯盟主席的權利,也不收取任何供奉,我對權利財富享受毫無興趣,只是在降魔局斬妖屠魔,但是後來我發現,我能這麼幹多久?只要日後出現了和我同階的武者,那聯盟真的還能持續下去嗎?誰都會想要不死,倘若有人從神木那裡又重新獲得了力量,沒有滅度之刃的我,能否戰勝一位比當年更強大的魔帝?甚至滅度之刃都不夠,我需要一柄更強的神兵……畢竟你百年都未曾出現過一次,我不能將你的出手考慮在內。”
“所以,我就想要研究一下,哪怕自己不使用,也要思考如何針對它……但越是研究,我就越是心驚,神木雖然被封印,但是世界已經被它改變,未來只有修行神木之力的人才能成爲最強,而我倘若不朝這方面努力,日後被修行木系內氣的人超過根本就是時間問題——我並非是見不得有人超過我,只是,我怎麼能保證,那個人是一個良善之輩,又像我一樣想要維繫太平?”
“更何況,直到最後,我察覺到,只有神木之力帶來的體系,才能真正意義上的與世長存,抵達‘永生’的境界。”
一邊說,周不易身上的氣勢步步攀升,淺青色的靈力開始實質化地在其周身顯露。
甚至,伴隨着靈光亮起,前方的木門,和辦公室的桌椅,全部都因爲這力量開始煥發生機,甚至逐漸活化,生出翠綠的枝葉花朵。
滿溢的生命活力如同海潮一般沸騰,似乎腰間要將這一間小小的空中堡壘辦公室,化作原始叢林!
這一幕,正如同,甚至更勝於昔日位於神木天宮的魔帝!
“這傢伙,還挺厲害。”
此時,化作帽子的雅拉,第一次在神木世界對蘇晝道,它饒有興致的開口:“這傢伙,硬生生通過鑽研變質過的神木之力,找到了不同於蟠龍不死樹,另一條全新的神木道路——倘若讓他繼續走下去,他完全能以人之身,修成另外一顆真正的神木!”
“我也看出來了,他的力量已經和蟠榕不死樹完全不同,所以一開始我也覺得奇怪,沒有第一時間直接詢問。”
對此,蘇晝半點也不驚訝:“畢竟是周不易,我當初就看出來,他的確天賦上佳,只是那個時候沒有時間沉澱,他沒有完全成長起來——現在一百多年過去,青澀的傢伙已經成爲完全體,他和當初那個還有點青澀的年輕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我理解你。”
腦海中,與雅拉交流,現實中,蘇晝如此說道,他擡起手,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來你可能不信,我還真不是因爲你修行神木之力跑過來的——雖然也有其他目的,比如說變強,但是總的來說主要是度假,以及看看這個世界如今發展成什麼樣了。”
“說實話,你做的真的很不錯,博物館建立的很好,愛國教育做得並不生硬,而武者素質也很好,你做的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要知道,我可是做好了神木之力再次復甦,我又要舉刀清掃世界的準備。可這個世界安定的不像樣,假如你能繼續做的這麼好,我纔不會管這些事情。”
“但……”
“但也沒有到完美的地步,是嗎。”
已經展露氣勢,開始明着探測蘇晝力量的周不易搶過對方的話頭,他笑道:“所以,現在你打算出手?”
“都快兩百歲的人,還喜歡搶話,你這點簡直比我還差勁!”被搶話的蘇晝皺起眉頭,他有些不滿地看向周不易:“當然不夠完美,雖然我這話根本就是從雞蛋裡面挑骨頭,但是因爲你的選擇,總是有無辜人的人因此而死吧——是,我知道,他們的死,肯定能讓更多人活,你壓制世界的發展,也是爲了未來更好的秩序。”
“但是,這就是惡,而我不能對此坐視不理。”
而周不易臉上的表情也逐漸消失,他沉默了一會,然後緩緩點頭,承認道:“這的確是惡,是我錯了。當初,我想做一個誰都能拯救,誰都能安心,享受太平生活的領導者,但是後來,我發現這實在是太難了,以至於最後,我還是走了捷徑。”
一步一步,根絕所有惡的源頭,令一切苦難都無可能發生——這是堂皇正道,可是放到現實,無論是養寇自重,還是驅虎吞人,都能用更快更方便的方法減少更大的惡出現,這等捷徑,想要不走,太難了。
審視自己的內心,氣勢更盛的周不易淡淡道:“師父給我起字‘不易’時,希望我本心不易,我現在仍可以說,我的本心未變,只是身爲人的我,我的準則,想法,精神,實在是無法承受時間的沖刷——我承認這是錯誤,並且願意接受你的批判,哪怕正如同你所說,你的批判不過是從雞蛋裡挑骨頭。”
“別裝了。”
嘖了一聲,對於周不易近乎明言的‘挑戰’,蘇晝卻只是搖頭道:“行了,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從你身上看到一絲恐懼,你甚至還隱隱有點期待——你本來就想要和我較量一番,所以才這麼快過來的吧?”
“誰知道。”
低聲說道,周不易緩緩握住了腰間的劍柄,他的嘴角微微擡起,露出了開懷的笑容。
周不易微笑,而蘇晝也笑了起來。
“你的自信如同火焰一般燃燒。周不易,當你開始修行神木之力,並走出自己道路的時候,肯定覺得自己已經變成最強了吧。”
如此說道,青年身上的氣勢也開始步步拔升,甚至就連他髮梢的末端濃郁到發光的靈光,隱約閃動着足以扭曲空氣的靈力:“我也是這麼想的。”
“這個氣勢,你是要全力來殺我嗎?”
目露期待之色的周不易如此道,而蘇晝搖頭:“當然不會,你的惡還未到那個地步,更何況,殺了你,豈不是葬送了這太平盛世?但就算如此,可別覺得我會留手,你能不能活,要看你夠不夠強。”
“畢竟從未有人說過,不懷着殺人的氣勢,就沒辦法殺人。”
如此說道,但蘇晝卻做出了令周不易和正準備啓動安全氣囊,冒險近距離觀看兩位統領階高手戰鬥的邵啓明頗爲震驚的舉動。
他轉過頭,大步朝着空中堡壘之外走去——而走之前,他一把抓住邵啓明對手,半拖着將其帶着離開。
“不是,阿晝,你們這不是要開打嗎,怎麼突然轉身了?”
走廊之中,傳來文雅青年頗爲不解的聲音,而蘇晝沒帶好氣的回話聲響起:“這還用說?他本體又不在這裡——我剛纔和他扯那麼久,可算是找到了整個世界中,那類木氣最濃厚的地方。”
“這傢伙的本體,還在南天京那邊,也就是蟠榕不死樹周圍!”
嘭——颼!能聽見,空中堡壘的裝甲被人用暴力直接打穿,基本從不走門的蘇晝直截了當的離開了位於遼州的堡壘,然後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流光,朝着南方飛去。
而頗爲震驚的周不易快步追出,他看向那一個巨大的空洞,以及背後的天空。男人擡起手,示意周圍正在緊急集合,打算乘坐飛空艇追逐的降魔局隊員不要追擊,然後笑着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中。
“唉,不愧是蘇晝,沒想到這麼快就看穿了這一點。”
他從自己辦公室的抽屜中拿出一瓶酒,這一瓶酒樣式很古樸,而上面的釀造時間,正是新曆元年。
【百草門-魔朝覆滅紀念款-釀於新曆元年】
打開以靈法密封的酒蓋,周不易爲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是令人懷念的味道。
“假如他發現的晚一點,或許還有機會喝上一杯……不過蘇晝應該是不喝酒的吧?我記得他的確不喝酒,但一百多年過去了,誰知道呢。”
坐回自己的辦公椅上,周不易,亦或是說,周不易的木質分身,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在黑暗中,感受着這一百四十七年前那親切的味道,這一刻,彷彿所有熟悉的事物和人都重新回到身邊,在那一場狂歡慶賀的酒宴上,大家歡呼着太平的建立,笑聲於耳畔迴盪。
但現實,卻是男人孤獨地坐在桌前,一人,一杯,獨飲。
“大家……我等到蘇晝回來了,我看見他了……就連他也認可我的功績,雖然有些地方,他不是很喜歡,但我作出決定之時,其實早就想過這一點,想來你們肯定也會斥責我——但這就是我的選擇,希望你們也不要太過介意。”
如此低聲自語道,周不易灑脫的笑了笑,他睜開眼睛,目光明亮:“算了。不管你們,也不管他了,畢竟你們早就死了,而他也是遊離此世之外的異人。”
“——我不去維繫這個世界的太平,還有誰去呢。”
話音到最後,這一具看似鮮活的血肉之軀,就開始漸漸地變幻,先是從四肢的末梢開始,淺青色的玉色木質紋路開始蔓延,很快,周不易的全身,就化作了一尊青色的木像。
而與之相同的木像,在天正聯盟一百四十四州之地,每一州都有一個。
新南天京,魔朝雲頂天宮原址,現‘勝利紀念館’,位於雕像園最中心的巨大木像緩緩擡起頭,看向遙遠的北方,露出了微笑。
此時此刻,天正聯盟,自遼州至南部所有沿途的居民,都看見了。
有一道青紫色的流光,如同隕石一般,在雲層之上劃過,朝着南方急速飛馳。
而就在他的目標所在之地,淺青色的木氣靈光,也開始在早已凋零的神木之上,煥發出全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