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坐在世界之外的虛空中,凝視着那條蜿蜒盤旋在兩個世界之間的光輝長河。
在那裡,千帆盡起,數以萬計的移民者和開拓者順着航線,駕馭着可以穿過虛空的船隻,朝着七海之外的無垠星辰之海前進,直至抵達自己夢中的彼端。
白髮灰眸的少年頭頂有着一頂金色王冠,壓住一頭雪白色的齊腰長髮,微微卷曲的髮絲末端流動着肉眼可見的火元素輝光,他身上黑色的古典長袍量身剪裁,鍍金的鏤空釦子上纏繞着一圈赤色腰帶上面,末端掛着一顆寓意着‘誓約’的徽記。
火焰,是伴隨着文明而行的光。自遠古的原始部落點燃火焰,在酋長的主持下,向所有部落民分配今日的獵貨開始,火焰就與公正與律法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在火焰之上,人們對神獻祭;在火焰之中,人們審判有罪之徒;在火焰之下,人們互相約定。火焰是原始文明的萌芽,直至火焰中鍛造出了鋼,時代才走向下一個階段。
現在到了這個階段嗎?
少年並不知道這一點。
但不管怎麼說,他的的確確是失業了。
【唉】
虛空之中,一隻手撐着臉頰,埃利亞斯嘆息着注視着眼前浩浩蕩蕩的移民長河,雪白的長髮柔順地貼在臉頰邊,少年明亮的雙眸中有一種令人心折的神聖魅力,深處倒映着金紅色的璀璨焰光。
他語氣帶着憂鬱,但嘴角仍然翹起。
少年笑嘆道:【大家都這麼努力,怎麼就我一個神閒着?】
神也會失業嗎?
這個問題要辯證的看……畢竟沒有人可以開除神職。
所以,倘若神真的失業了,只能說明這個世界,已經不再需要祂去管控,調整,庇護。
就像是現在這樣。
對於埃利亞斯來說,火之民的未來已經無需他去憂慮。
此時此刻,在火與風大陸的中央,澎湃洋的中間,幽藍色的天穹之下,通向虛空彼端的門扉開啓了,足以令上百艘巨型虛空船一同橫渡的龐大時空門被固定在中央大漩渦之上,由神力固定,以世界之塵供能定形的虛空高速通道可以令風與火大陸上的風與火之民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通向新世界。
這是某種意義上的虛空高速公路,除卻輪迴世界這種周邊全都是世界之塵的富裕地區外,換其他地方根本不可能建成——但倘若不是這樣的環境,輪迴世界這樣危險而又脆弱的世界結構也可能持續這麼漫長的時光,乃至於孕育出了生命與文明。
原本的輪迴世界,本來就是從諸多世界的煙塵廢墟中,孕育而出的不完整世界,簡單來說,就像是一個位於地震火山帶上的島嶼,哪怕是已經被人穩定了地質情況,不會輕易爆發高烈度地震,但居住在這個不穩定世界中的人,無論怎麼樣都會想要離開此地。
爲了帶給子民安定平穩的家園,風之神爲輪迴世界尋覓新的可能性,火之神維持舊世界的穩定,在這過程中,火之神的確犯下了一些錯誤,一些教條主義,一些難以兩全其美的溫蒂,但不管怎麼說,在歸來的審判之神協助下,一切都步入正軌。
精簡的戒律,更加人性化的神官団監督,以及神明支持的宣判體系,埃利亞斯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做到了最大的公正。
直到祂不需要自己出手,自己麾下的神官団就已經把所有工作都做完爲止。
換而言之,神失業了。
神明的尷尬之處就在這裡——當一個世界真的步入正軌之後,作爲最高法院和立法機構主持人的神明,其實就沒啥工作機會。
畢竟,大家就連法都不犯,又有什麼機會去審判人,又有什麼機會察覺到法律的錯漏呢?
聖天子垂拱而治,天下大同啊!
埃利亞斯甚至聽見了自己神官団的禱告——這羣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在暗中發誓,絕不允許自己的神辛勞,之前是神爲他們辛勞,現在他們要讓神因他們而榮耀!
【但我總不能就這樣幹看着吧?】
因爲工作幹得太好,以至於沒有工作可幹,埃利亞斯竭盡所能地想要增加自己的工作機會……當然不是增加犯罪率,也不是和以前一樣將戒律變得越來越厚。
祂主要是想要通過開拓新世界,帶來種種新職業,新思維,就像是地球方面,在網絡出現後,也緊隨着出現的網絡相關律法一樣,通過增加新事物,豐富戒律的多樣性。
人越創造,需要規整的標準就越多,人越是開拓探索,需要確定的新規矩也就越多。
一開始,這樣的舉動還是有效的,但新事物新概念的誕生何其艱難?忙活了一陣後,感覺自己沒有虛度神生的埃利亞斯就發現,自己又閒了下來。
祂又變成了除了被人讚美外,幾乎啥事都幹不了的神。
當然,偶爾可以和自己的第一騎士依沙爾微服私訪,下界玩一玩……但這並不解決根本問題。
【怎麼可以這樣!】
看上去只是少年的神明,曾經將希望寄託在那些無處不在而且非常隨心所欲的先驅空間探索者身上。
只要有這麼一羣人,就不用擔心有人不犯法……不犯法?搞笑呢!先驅空間的來客可能不是壞人,但他們絕對全都是犯法小能手,屬於來一個新世界就直接買本律法書,直接對着刑罰思考應該怎麼違背的那種人!
但問題來了,埃利亞斯沒有執法權啊!
探索者的確都不是什麼好人,但就算抓住,火之神也沒辦法干涉先驅空間,這就是最大的問題。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元素神,力量沒有那麼強大】
所以痛定思痛,埃利亞斯下定決心,在蘇晝第一次傳道時,就接受燭晝的邀請,在輪迴世界開設了燭晝天直通熱線,自己也成爲掛名燭晝。
如此一來,即便是犯人逃到了先驅空間,祂也有足夠的關係和力量,去將那些犯罪者繩之以法——蟻人巫妖安森特在這過程中牽線搭橋。
燭晝天多元宇宙警察局……倘若去那裡掛名的話,以後就再也不用擔心沒有工作了吧?
這也是爲什麼,埃利亞斯在聽見蘇晝的邀請後,第一時間就直接選擇同意的原因。
懷着這樣簡單樸素,不想被自己的信徒養成只會好看和擺pose的花瓶神,埃利亞斯降臨在樂章大宇宙。
而結果,頗爲令少年模樣的神祇震驚。
【這地方怎麼這麼原始?!】
原始的並不是技術,而是心態。
在鳴響紀元的樂章大宇宙,詩歌魔法和奇蹟已經成熟壯大,在某些特定的國度,甚至有通過符文設施,設計出的‘奇蹟復讀機’,可以通過將奇蹟持有者的歌聲記錄下來,然後復讀回放,一次次誘發奇蹟。
通過復讀機,錄音機和近似於光盤CD的設施被開發出來,人類已經可以大規模利用奇蹟建築巨大的奇觀和城池,乃至於一個龐大的國度……但是這一切原本應該締造一個興盛世界的技術,卻變成了戰爭的工具。
在光與暗女神的對峙中,全世界彷彿都分成了兩大陣營……這個兩大陣營並非是就是‘兩個’,而是所有人都處於對立面的那‘兩個’。
‘和我一邊的我國’以及‘不和我一邊的外國’。
光和暗對立,秩序和混亂對立,而單一的光明陣營中也有守序邪惡和混亂善良,混亂善良中也細分俠客派和恩仇派,恩仇派又細分爲大復仇主義和無底線報復……
魔物中分智慧魔物和異形魔物,異形魔物中分肉食派和非肉食派,非肉食派中,有角的看不起沒角的,而沒角的魔物裡面又要比誰的腿多……
哪怕是怨魂,也要分模因派和靈質派,靈質派中還要分遊蕩靈亦或是地縛靈,地縛靈裡面還要分人柱和咒怨……
全世界都在打仗,就沒有一個安生地方,你殺我我殺你,光明陣營內亂了,黑暗陣營也沒辦法佔據上風,因爲黑暗陣營內部也因爲負能量派和暗元素派的對立打了起來。
這種世界,思維正常的人很難的繃得住。
【蘇晝,這些神腦袋有問題嗎?】
那時候的埃利亞斯困惑不解:【哪怕是當初我們輪迴世界的元素神祇互相廝殺,最起碼也是爲了種族生存權呢,那些絕靈宇宙的宗教戰爭,也是爲了思維主導權,土地和利益】
【這個世界的神戰,不爲利益,不爲土地,不爲解釋經卷歷史,思維趨勢的權利……雖然看上去是爲了生存而戰,但是從一開始他們不打不就行了?】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
“因爲祂們有病。”
蘇晝的話語簡單直接:“他們就是要創造一個充滿戰火的大舞臺,用來堆砌背景的淒涼,絕望和沉重——光暗的雙子神王根本沒有矛盾,祂們姐妹關係好得很,剛纔聯手打我的時候簡直堪稱姐妹同心其利斷金,現在的戰鬥全都是裝出來的。”
埃利亞斯聽不懂這個,祂露出了極端嫌棄的表情。
“簡單來說。”蘇晝解釋道:“這一切都是祂們覺得好玩。”
說這話時,化身爲宇宙戰艦的原初燭晝正在與兩位女神交戰,因爲一切過於複雜的事物和攻擊,在面對聯手的光暗神王時,都會互相矛盾衝突而分化,自我消亡,所以現在的蘇晝就用最簡單直接,最普通樸素的方法,攻擊對方。
那就是光炮。
蘇晝將自己的全部能量都凝聚爲純粹的能量衝擊,用足以摧毀一個小世界的能量放出轟擊敵人——無論是什麼時空扭曲,概念阻擋,乃至於試圖四兩撥千斤的技巧,全部都沒有任何意義。
因爲蘇晝使用的能量衝擊力度之大,幾近於無限,想要對抗他的純粹衝擊,哪怕是用一份力抵抗蘇晝的一千分力,也不是一般的合道能擋住的。
而就在噴吐光炮,逼迫敵人防禦的間隙,蘇晝對埃利亞斯講解這個世界的可笑之處。
樂章大宇宙是一首歌,歌的內容就是命運的旋律,諸神爲了更改旋律,就強行改變了歌曲的主題,明明不需要淒涼悲壯,但他們就是要製造出這樣的背景來締造命運。
‘爲賦新詞強說愁’,這個詞彙可以很清晰地解釋樂章諸神的行動模式。
【果然,我真的難以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這麼愚蠢的神……】
因爲不理解這種行動模式,所以埃利亞斯想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在鳴響紀元的亞蘭召喚他後,埃利亞斯沒有在第一時間就現身,與之相反,在通過蘇晝的力量,來到伊洛塔爾大陸後,他就直接化作靈體態,在一晚上游歷了大半個大陸。
他見證了這個世界幾乎所有種族生存的方式,見證了許許多多戰鬥和殺戮的理由,他阻止過屠殺,協調過紛爭,遏制了自然災害,更以神之名,裁斷紛爭,將和平帶給兩個國家。
調查之後,纔有發言權。
而埃利亞斯的答案……就是蘇晝說的對。
【這羣神,真的全都有病!】
祂得出這一結論後,反而鬆了口氣。
少年神祇微微一笑:【如此一來,纔有我工作的餘地】
——鳴響紀元·奧納山——
一位身攜短刀的少年,攜帶着幾天的乾糧,冒着莫大風險穿越荒原,斬殺惡獸與魔物,來到了這座山的山腳。
此刻正乃白晝,無雲之天,勝火熾陽炙烤着天之下的萬物。
但是,在少年的眼中,這座看似平平無奇的山峰,纔是真正光輝璀璨之處,遠勝烈日。
“這是……”
少年面色愕然,他擡起頭,看向眼前的高山,這座平日並無任何神異,甚至可以說是光禿禿的,就連點草木都沒有的巖山山頂處,正有着自虛無中憑空誕生的白焰環繞,就如同一頂荊棘冠冕。
烈火如雲,熾炎如霧,這等異象,令僅僅只是別無選擇,想着‘碰碰運氣’的少年,心中不由得誕生了些許希望。
“或許。”站立在山腳,凝望山頂的聖火,亞蘭想:“這的確是一尊大神,可以賜予我足夠的力量,救出伊芙,令她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如此想着,他繼續前行。
然後,便聽見聲音。
【再前進的話】
一個溫和的少年聲音響起,卻帶着莊嚴的神聖:【就需要立下契約】
亞蘭止步,他嚥了口口水,謹慎道:“什麼契約?”
【你將遵守我設定的戒律,履行我的教義】少年道:【與之相對的,我也會達成你的願望】
“這不是交易嗎?!”亞蘭愕然,他當然知曉,向神奉獻祭品,神可能會賜予力量,但是這個可能,指的是神心情好,神覺得你長的漂亮,所以才賜予……一般人哪怕是獻祭了,也並不一定能成功。
【這是契約】
而少年的神祇迴應道:【神與人的關係永遠都是契約】
少年的聲音道:【沒有契約的信仰,就是爲了違背而存在的僞信,這個世間從不存在無緣無故的給予,也不應該存在無緣無故的奉獻】
【這個世界的神,是僞神。信徒,也是僞信。雙方之間沒有約定,】
“不知曉名諱的神啊……您要我去做什麼?”
少年並不愚蠢,亞蘭一向很聰明,他自然知曉,這位神祇說的很好,但說的好不代表做得好,一切都要看祂契約的內容。
坐在山頂的神明微微一笑。
埃利亞斯輕輕道:【你想要幫助那個女孩,想要用自己的手帶來和平,想要讓村莊不受侵害,顯然制止天地間的紛爭】
【你想要人與人之間不互相謀殺,不互相欺騙,不互相掠奪,不互相盜竊。你不喜歡謊言,也不喜歡惡言相向,你希望所有人都互相友愛,就如同愛自己的親人】
“你……爲什麼說這些?!”
亞蘭一開始愣住了,但很快,他就滿臉通紅,一半是因爲心中所想被人知曉的驚訝和錯愕,另一半則是羞惱,心中‘幼稚’想法被人揭穿後的自然反應。
而埃利亞斯搖頭:【這有什麼可羞惱的?你心中的想法,是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願望。保留它】
如此說着,祂站立起身,神祇思索了一會,然後笑着迴應:【就這樣吧】
【亞蘭,倘若你願意接受,這就是你我之間的約定】
【你將不謀殺,不欺騙,不搶奪,不盜竊。你將不率先惡意對待他人,也愛那些愛戴你的人】
聖潔的火焰,自天而降,宛如雨水一般的光和火,攜裹着一面沒有任何文字的石板,降臨在亞蘭的身前。
而埃利亞斯的言語響徹天地:【你將爲這天地帶來和平,令無辜者不受侵害,令紛爭止息於你身前】
【不僅僅是你本人,亞蘭,你要將你的所作所爲帶向全世界,擴散你的想法,讓這個所有人……乃至於這個世界】
【變得更好】
少年亞蘭有些懵然地注視着自己身前的無字石板,他思考着那未知神明的話語,心中悸動。
如果……是這樣的約定。
他覺得,他想要去遵守。
想要去遵守的律法,纔是最好的律法。
因爲害怕被殺,所有與大家一齊約定不去殺人……因爲不想被盜竊,所以與大家約定不去盜竊。
以神的名義作爲公正,大家都不想被欺騙,所以也約定不去欺騙。
假如是亞蘭自己的話,他哪怕心中爲善,一遇到阻力,可能也會改變吧……但倘若是和其他人的約定,是答應好的事情……那麼哪怕是一開始有些困難,有些艱苦,但爲了守約,當一個自己能看得起自己的人,他也一定會遵守。
“我願意。”所以他伸出手,觸碰那石板——登時,便有刀刻斧鑿一般的文字浮現在那晶巖所鑄的石板之上,上面一一銘刻了亞蘭允諾的事。
而後,便有欣慰地聲音降下。
【與之相對,我也將賜予你力量】
【汝,亞蘭·坦斯弗爾,將手持懲戒之刃,將諸敵收割,正如用鐮刀收割麥穗】
【無義之人將於你面前俯首,你的怒火將令所有剝削與爲惡者戰慄,他們會敗於你手,墜入冥府,正如同石頭落入水中】
【孩子,你將與世爲敵,但毋庸擔心,因與正確交戰者,縱然其身懷整個世界,也與孤身一人無異】
石碑的背面,神聖的文字順着金紅色的脈絡蔓延,那是神作出的允諾,是人對神約定後,神對人的約定。
契約,立下了。
亞蘭一步一步踏上奧納之山。
少年所過之地,原始的岩石和砂礫成型,化作了道路,就像是約定俗成的東西,在經歷了漫長時光後,就化作了衡量標準的律法,而山嶽用自己的軀體,銘刻下這永恆的律法的痕跡。
每踏上一段峰巒,都有神聖的,熾熱的徽記烙印在其身上,帶來無盡的溫暖和神力……澎湃不休的烈焰和雷霆。
天穹之上,憑空而生的雷霆炸響,隱約可以看見,有極其龐大,彷彿可以壓塌整個世界的龐大戰艦虛影正在紀元之上若隱若現,審判的烈火照耀虛空,與分化而出的光暗交戰。
而在最後的最後。
“我的神。”
山巔之上,面對只是一團烈焰形象的埃利亞斯,亞蘭詢問:“我應當如何稱呼您的尊名?”
【在這個世界,我不需要名字】
而身化烈焰,不呈人形的少年笑着回答:【我是烈火,審判和雷霆,是契約,律法和規定】
【但是,倘若你非要稱呼,一定需要一個名字的話】
祂道:【燭晝】
【現在,我亦是燭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