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南方的一座神山之中,觴羽紫仙正與明月對夜小酌。
明月躲在她這裡也有一個月了,此前遊歷了各國,飄零着。而他是上神,本就不用吃這些苦頭的。當觴羽問到他爲何將天庭棄之不顧時,明月只是咬着嘴脣並不說話。
“我忽然想起一個事情,我與父神算得上是這個世界上最早的神明。但開天闢地之時,神明還是有那麼多的。爲何到現在隱居了?還是一個都找不到,當真是藏得嚴實。”
聽到明月說這話,觴羽的眼皮子算是跳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仍然是波瀾不驚的,良久她纔回答道,“你是不知道的。你雖然與父神是很好的朋友,也是最爲古老的神明。但他們的那些神仙的心思誰又能猜得透?起初都是保護着人類的神明,但因爲人類的背叛以及愈來愈不可靠,神明們也就漸漸地對他們失去信心了。現下找不到也算是正常的。”
明月看她一眼,不再說話。她好似不大喜歡人類,不知道爲何,這個觴羽給他的感覺總是不一樣的,幾萬年前見他時是另外一個樣子,現在又是不一樣的樣子。就好似是好幾個靈魂在她的身體之中輪番甦醒一般。
“觴羽,你好似不大喜歡人類。”明月倒是認爲人類是一種頗爲有趣的生物,他們的思想。他們的文明,在隨着時代的變化而發生變化。再者說了,人類也是除了天上的神明之外最具智慧的生物。也怪不得父神那樣喜愛人類了。就算是他看了人類製造的那些珍寶,都忍不住讚歎一番。雖然天界從來不缺這些寶貝,可依照人類的只會,這已經是登峰造極了。
觴羽只是一笑,搖頭,深吸了一口氣,將杯盞之中的香酒全部都喝完。眼中好似有化不開的惆悵,只聽她說道,“從前我也像你一樣,覺得人類是一個有趣的生物。可你不知道,有這樣美好的一面,相對的,也有更加醜陋醜惡的一面。我那時化爲凡人下界去體驗他們的生活,卻因爲好的相貌而差點被賣掉。如此貪婪,罪不可赦!可念在父神是愛他們的,饒過他們一回罷了。你如此喜歡人類,只不過是沒有吃過他們的虧罷了……”
“不,我只是認爲他們的壽命何其短暫。短暫到都來不及爲自己喜歡的事情逗留一會兒,可他們卻仍然認真地去生活,我可以感受到他們對生命的熱愛,以及對生活的熱忱。”
明月知道觴羽不喜歡人類,而他喜歡人類,卻並非只有這一個片面。觴羽怕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便也懶得與他計較這些。只是自顧自地喝着酒。
又過了許久,起風了,漫天的星辰短暫地顯現在天空之中。不出一刻鐘又被湮沒在黑暗裡。
“當真有趣,這天象倒是怪異。許久都沒有出過這樣多的星星了。那些天庭的老將們怕是要驚喜一番了……”他笑。
而觴羽的臉上卻找不到任何驚訝的神色,好似意料之中一樣。繼而聽見她一聲冷哼,“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那些罪孽早已經在上一任天帝時就積累已深了。就看這一任的天界是如何治理的了,但對於我們來說,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
明月又是一聲輕笑,“你這麼不看好他?我倒是覺得他會有一番作爲的,畢竟現下淳林都幫着他治理。上一屆天帝之所以會倒臺,身在其中之人必定也是清楚其中的緣由的。只是不想說罷了,爲什麼?因爲天帝倒臺正好符合他們的期望,爲何不推一把呢?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淳林的下一個目標,便是他們這些老臣了。甚至都將九玄真君給處理掉了,可見淳林與天帝辦事之雷厲風行。上一任天帝沒有得到淳林的幫助,最終走向慘死的地步,無可厚非,死了也就死了。反正遲早都會死。”
是了,這其中的緣由,他看得清清楚楚。而他不出來加以制止,也是因爲這些事情的發展一直都順着自己的心意。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那天帝那麼容易就死了。只怪他太蠢,被感情矇蔽了雙眼。如此愚蠢之人,留在帝位之上本就是對天界的侮辱。
而如今戰星隕落,赤尾小星不出一月便相繼而來,還有一顆煞星正在軌道上徘徊着。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是隱隱覺得正有一股子強大的力量改變着該有的星相。而這股力量,他從未見過,也從來都沒有感知過。但能夠改變天意的這位人,想必也是非常強大的。
“對於那赤尾小星的事情,還有天庭之中正在被任用的靖霖,你有何看法?”明月無聊之時便會同她一起商議這些事情,雖然總是被觴羽三言兩語地帶過去,但他還是喜歡聽。因爲觴羽是神仙之中最有個性的,“難道天庭的覆滅對你有什麼好處嗎?你這樣不聞不問,若是哪一日天帝治理的天庭強盛起來了。你就不怕他整治你嗎?”
觴羽一笑,而那一笑又摻雜着太多的情緒,倒是讓明月摸不着頭腦了。“我無所謂這些事情,明月你是知道的。就算天帝要懲治我,他敢麼?淳林也好歹會顧着往昔的面子出來幫我說幾句話。這有何難,我打得過便打,打不過逃就是了。大不了撿個土地神當着,讓那些人類的意念來供奉我。這些根本不是事兒。”
她的臉上終於露出了輕蔑的表情,卻聽着明月嘆了一口氣,說道,“你還在介意當年父神的事情嗎?你現下雖然好似與淳林要好,但我看卻未必,你心中仍然有嫌隙。”
“怎麼?天帝與父神做出那樣的事情來,我就不能怨恨一下麼?我就不能不滿一下麼?可笑,明月,你不要總是覺得我小肚雞腸。只是我本來就沒有你想的那麼豁達罷了,他奪去的,是我的一切。是我的所有。我沒法不恨他,知道麼?”
說到這裡,她的眼神終於從溫熱變得冰冷。她深覺無聊,便起身從椅子上拿了外套就回了屋中。
見她消失在黑暗裡的背影,明月也只得嘆氣。當初當初,悔不當初。他可以理解父神,因爲他是父神的朋友。而
觴羽,他不大理解,更多的也是無法理解。她是高高在上的上神,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而黑暗中的觴羽只是緊緊地握住拳頭,坐在庭院之中。面朝着那升起的一輪殘月。月光灑滿她光潔的臉頰,纖長捲翹的睫毛猶如花叢中的蝴蝶在微微地顫抖着。良久,兩行清淚劃過臉頰,順着下巴流進了土壤之中。
要說她平生最恨之人,便是父神!淳林……她想恨,卻恨不起來。當年是他來招惹自己的,卻又像丟棄垃圾一樣將她丟棄。只因了父神的一句話。無論父神在別人的口中是怎樣優秀的神明,在她的眼裡,他不過就是一個自私之人!爲了自己而毀掉他人的幸福!
那時她與淳林相遇的時候也是這樣好的月夜,清風微拂他的衣袍,撩動着他的髮絲,他眉清目秀眼神溫和如水。而嘴角帶着的那一絲淺淡的笑意更是讓她心動。時隔這樣久,不知當年那月下的白衣少年去了何處?
他們在一起的那幾千年,怕是她最爲幸福的時光了。無論他是否殺戮,在別人的眼中他是怎樣嗜血的一個神,而她知道,只有他知道。他想要改變什麼,卻又無力改變,只有她知道這些鮮血之中摻雜了多少的無奈。只有她知道每每月盈之時他對着漫天的星辰沉默時,心中的情愫是有多複雜。
她想要帶給他快樂,也想要給他世上最溫柔的觴羽。之後他們就有了孩子,他開始是開心的。或許那時候也是因爲他愛着自己,她是真實地體會過的,他愛着自己的時候,就算是她想要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他也可以拿到給她。而漸漸地,他的臉上開始出現冰冷的表情,有時候只是靜靜地站在庭院之中,遠遠地望着在屋子裡的她。眼神冰冷,愈加無情。她以爲是自己做得不夠,便努力地想要他開心。而隨之而來的,除了那冰冷到無以復加的表情之後,剩下的只有那悲憫的的眼神。
沒錯,悲憫的,淳林,你那時候的悲憫,到底是爲何?是知道我腹中的孩子會成爲你的累贅?還是同情我遭此一劫之後再也不能夠生出孩子了?你哪怕會有一點點的不捨與難過?
而在這之後的某一天,一個月虧的晚上,他走進她的房中。親手將她腹中的孩子給打掉了。她嘶聲力竭地尖叫着,拼命地護着自己的小腹,而陣陣絞痛與那好似永遠也不會停止的鮮血讓她的希望破碎。她躲在角落裡,好似要流盡這一生的淚水。
那鮮紅的血液順着涼蓆流到了門外,她抽噎着。看着被鮮血染盡白衣的淳林,伸出手,欲想抓住什麼,而黑暗之中他那閃着悲傷淚水的眼睛讓她的手停滯在空中。
“爲什麼……告訴我爲什麼……”
可她的聲音迴盪在空蕩蕩的房間裡,穿透了他的身子,悲傷而又沙啞。
他只是握住她的手,最後給了她一個擁抱,“父神不高興了。他不能讓你生下有我的血脈的孩子。不要怪他殘忍,就怪我。阿紫,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仍然溫柔動聽,而他沾滿了鮮血的手正緊緊地擁抱着自己。她抖動着雙手,推開他,瑟縮在角落裡,再也沒有看他,“那你走吧。我不怪父神,也不怪你。你走吧。”
自那以後,她好久都沒有緩過神來。時常日夜顛倒白晝不分。她開始出現幻覺,她未出生的孩子在她的耳邊哭訴着,她感覺自己的眼睛快要哭瞎了。她始終都不明白,人類會出爾反爾,而淳林不一樣啊!她一直都將他視爲最親的人,他爲何要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傷害自己……她總是想不明白。
這些時間裡,都是她一個人呆着的,因爲朋友稀少的原因也沒有人來探視。她將庭院之中染血的石板數了又數,將那一夜他決絕的擁抱溫習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的心臟麻木了,就算是流血也不會感覺到痛楚了,她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距離那時候,已經過了數百年。
他已有了新的愛人,是一介妖怪,桃樹精。而就在這短短的幾百年間,洪荒時期結束了。父神在一夜之間不知去向,淳林因爲過度嗜血殺戮而被貶到凡界經歷人類的七情六慾。
她在一旁目睹着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和因爲那女子的出現而展現笑顏的臉,那女子的確是美。並且他對那女子也是愛護有加,他知道天帝將會無情地奪去她的生命,卻不知道是何時,所以帶着她去看山川,看大海,在春暖花開的時候站在山頂大聲叫出她的名字。而這些事情,淳林從未對她做過。
她終於明白了,她與那桃樹精是不能夠比的。她的歲月甚爲無聊,便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着他悲情地過完短暫的一生。她一位自己看見他痛苦的樣子便會開心,可終究,竟然是不忍心。那女子死去的時候,他抱住她的屍身,許久不說話。臉上看不出悲喜,亦沒有淚水。就這樣過了幾日,她的肉身開始糜爛,發出陣陣的臭味,他仍然捨不得撒手。
到底是愛她。卻到了如此地步,觴羽她也只能夠笑話自己的不自量力罷了。總以爲他會顧着往昔的情分,對自己多加幾分念想。而如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
他許是知道是他對不住她,也是幾萬年都未見過的。而經過那事情的第一次見面,仍然在自己的宅邸之前的那一汪清湖的小亭子裡。他喝得爛醉,又或許是因爲意識混亂而跑錯了地方。他的嘴裡呢喃着些許她聽不懂的話。
而見到她之後,又忽而笑了,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話便倒了下去。她看着倒在地上熟睡的淳林,本已經轉身就走。可卻在猶豫了許久之後終究是收回了步伐,將他扛進屋子裡。她以爲她是恨他的,可這時候才知道,恨這種情愫太過無聊,只需要留給罪惡多端的人,對於淳林。給他四年就已經夠了。所以她將這千百年的痛恨,都給了父神。
她知道,自己遭到那樣的對待。不過父神就是怕自己生出來的孩子血脈不純淨罷了。畢竟他連
自己的底細都不知道,而自己自從出現在衆神的視線之中的時候,就已經是高高在上的上神,接受着萬人的朝拜。
觴羽是不可能告訴任何人她的來歷的。她也不想告訴任何人。
這廂的歐靖霖正在牀上輾轉反側,怎麼睡都睡不着。他現下只覺得矛盾,他是一把需要用血來祭祀的刀刃,這樣才能夠變得強大,才能夠去保護花鳳凰,保護神山。可他又是不想去殺戮的,萬物生靈何其無辜,爲何要遭到如此待遇?難不成就是因爲自己有的這身本事嗎?
老頭子那樣稱職的老妖怪,他對自己也真是照顧有加。但凡是他自己知道的事情,都會告訴他。雖然對於自己的身世也會吞吞吐吐的,但是他毫不在乎這些。老頭子是一個值得尊敬的老師,雖然南極仙翁的話更加讓人信服。而現下天庭之中面臨着前所未有的危機,憑着淳林一己之力是不能夠化解危機的。他做夢都想爲天庭出一份力,成爲萬衆矚目的上神,現下就是個好機會……沒錯!是個好機會,所以他是不會放棄的。老頭子,對不住了。
第二日,清早他便去了翎東神山。阿青看見他回來了,也高興地跑去叫了玉榴。老頭子像是知道一般,這回也肯好生地將他請回到屋子裡。
歐靖霖感覺到老頭子身上的氣質不一樣了,便有些奇怪,道,“師傅你怎麼了?怎麼感覺怪怪的。”
老頭子只是一笑,爲他斟茶,卻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徑自說道,“靖霖,我知道你終有一天能夠成得了大事的。所以我一直都相信着。哪怕做你的力量你的墊腳石,我都是心甘情願的,我的命,本就是他救的。自然要爲他所用。”
那歐靖霖的眼睛一暗,“你都知道了麼?”
翎東自然是知道的,一個山神一旦到自己的將死之際便會看見自己的性命會終於誰的手裡。他從前沒有告訴他他的本質是要用活人或者是神仙來做祭品才能夠變得強大的。也是不想讓他這樣揹負着殺戮的罪名來拯救蒼生罷了。況且他前世的記憶也不知道被誰給竊走了,除了玉鴴,肯定還是另外有人的。這樣對他不好,可現下說出來只能夠影響他的決心,並沒有半分的好處。
“嗯,靖霖,你要好好運用我的力量。將籠罩在天界的那混沌之氣給劈開,就算雙手染盡鮮血也不要緊。洗不掉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要做好你分內的事情。切莫讓那些神仙成了冤魂。”
歐靖霖心想,這老頭子果然是知道自己的事情的。可他三緘其口,也足以看得出他心善。他還想說些什麼,老頭子卻放下了茶杯說道,“靖霖,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動手吧。再拖下去只會更加不捨而已。”
歐靖霖只得咬牙,將佩刀拔了出來。對着老頭子笑吟吟的臉,繼而又往下游移去,對準了他的心臟。他深吸了一口氣,往他那最脆弱的地方戳去。
他茫然地看着老頭子的身體變得像是紙一般輕盈,最後倒在地上。而就在此時,他看見老頭子的身上卻變出了無數的光點,猶如夏夜的螢火蟲。零零散散地飄散在空中,繼而又融化進了歐靖霖的身體之中。
頓時,他只感覺神清氣爽。老頭子的力量回轉在他的身子裡。讓他感到無比的溫暖。而看着地上那一灘的鮮血,以及漸漸萎縮的老頭子。他跪下,抓住他的手默然了一會兒。
“啊……”
忽而,歐靖霖的身後響起了尖叫聲。那樣刺耳,他的心中一驚,猛然回頭,卻看到玉榴跌倒在門前。嘴裡喃喃地說着什麼,眼中的絕望顯而易見。不知爲何,歐靖霖看着她,卻忽然涌起一陣煩躁之感。
“公子……公子,是你殺了山神爺爺嗎?是你?”玉榴不願意相信,明明公子這樣溫柔,前一刻還與山神大人有說有笑,竟然會出手殺了那山神爺爺!
歐靖霖走上前去,欲想要解釋什麼,卻忽而又明白這就是自己做的。有什麼好解釋的,便就住了口。而在一旁的阿青聞聲趕來,亦是看見翎東倒在血泊之中。那樣安詳。也不由得哀嚎一聲撲了上去。
“公子,告訴我,不是你殺的。公子!”
玉榴着了魔一般撲向他,拉扯着他的衣角,眼中盡是淚水。歐靖霖卻只覺得煩躁而已,將她推開之後,便轉身就走。
卻只覺得自己的身子好似被什麼給纏住了一般,他一看,便是阿青變幻出來的藤條。可笑這藤條還是他教他怎麼變的呢。
“阿青,你這是做什麼?”他的眼神之中不乏有些冰冷之意,這樣的公子,只是讓阿青感覺到無比陌生罷了。阿青知道他已經不是以前的公子了。
“你爲何要殺了山神!這對你有什麼好處!”
歐靖霖本就覺得心中煩躁,現下他這樣一問,更是讓他的無名之火更加熊熊地燃燒着。便抓住這藤條往自己這邊一扯,那阿青就不受力地怪叫着跌倒在自己的跟前。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沒有任何表情,“好處大着呢。你休要囉嗦,我不想殺你。”
“你!”阿青憤怒地指向他,“你這個恩將仇報的無恥之徒!”
可還未等他說完,歐靖霖的長劍就已經穿透了他的身軀。他睜着眼睛掙扎了幾下,終究是失去了直覺。他也像老頭子那般,身子出來了些許的熒光,又鑽入了歐靖霖的身子。
玉榴只覺得眼前的公子無比陌生,她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自然也是手足無措的,她想要逃,可她又不信公子會傷害她。但是阿青已經死在了她的面前啊!
玉榴哆嗦着看着漸漸走過來的公子,“公子,你別殺我……求你了……”
“犯了錯再來求人也太晚了……”歐靖霖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變得這樣奇怪,而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玉榴已經死在了他的面前,自己手上的這柄長刃還在滴着她的鮮血。他……是他殺了阿青與玉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