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筱寧的確不像先前那樣把世紀大酒店當作她的生命了,當然這使她很痛苦。她感覺世紀大酒店就彷彿是她抱養的一個棄嬰,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他,但他長大了,他的親生父母要把他從她的手裡奪走,她雖然不樂意但也沒有辦法。自從那天下午董偉清在情急之間讓她離開總經理的座位之後,沈筱寧就明白了,被她殫精竭慮養育起來的世紀大酒店原來不是她的,她充其量只能算是大酒店的奶媽。她爲了這座酒店,不僅付出了自己的智慧和精力,她還付出了自己全部的青春年華。不敢想象,如果在世紀大酒店開業的那天下午,沈筱寧若是在安靜的總統套間裡斷然拒絕董偉清的要求,那她是否還有可能在寧康的社會大舞臺上演出那場轟轟烈烈的改革話劇?世紀大酒店是否還會有今天這樣雄踞一方的輝煌?
沈筱寧這幾天不大去酒店上班,她把自己關在家裡不願見任何人,她甚至懶得接電話。她想好好地休息休息,她實在是太累了。
沈筱寧在寧康市郊的“雲錦家園”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住宅,這套白牆紅瓦的歐式洋房並不比副省長吳競存的那套住宅差。沈筱寧買來這套帶有車庫的住宅其實也沒有住過幾天,大多數時間她都住在世紀大酒店專爲總經理配置的臥房裡。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沈筱寧這套住宅的地址,其中包括董偉清。
現在是沈筱寧在江雲天家裡喝酒的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鐘,她仍然躺在牀上不願起來。昨天晚上她喝多了,她仍然感覺自己的頭昏昏沉沉的,她也弄不清昨天晚上自己爲什麼一反常態喝了那麼多酒,她從來也沒有在酒場上如此狼狽過。何止是酒場?在商場上她同樣是一個英雄。
是的,沈筱寧的確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世紀大酒店的崛起使她成爲寧康天空中一顆耀眼的明星,同時她也成爲衆多男子心中的偶像。那時她出現在電視屏幕上那種不同凡響的氣質和對改革獨到的見解足以傾倒寧康所有的男人。但是,沈筱寧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像常人一樣擁有一個家庭,因爲她已經被別人所擁有。
曾經使沈筱寧感到寬慰的是她的擁有者--寧康市長董偉清似乎對她一往情深,百依百順,正是因爲市長對酒店例外的放手,才使沈筱寧的才華得到淋漓盡致的發揮,而癡情的沈筱寧也便朦朧地感覺董偉清就是她今生的依靠,爲他不計代價地排憂解難似乎就成了沈筱寧分內的事。但是,自從她見到江雲天之後,沈筱寧就突然發現了董偉清身上那種爲道貌岸然掩蓋着的卑微,而她也同時發現了自己身上那股黴變的氣味,自己扮演的角色不是太可悲了嗎?
這是沈筱寧遊離於自身之外而把江雲天當作參照的結果。
這是沈筱寧良知還未曾泯滅而把江雲天當作楷模的發現。
這也是沈筱寧試圖找回迷失了的自己而把江雲天當作動力的感受。
但不能說這就是沈筱寧對江雲天的移情,因爲她覺得自己沒有那種資格。尤其她到江雲天家裡做客之後,她就越發覺得自己不配。如果說在這之前沈筱寧的腦海裡還不時浮現過江雲天的影子,那麼當她見到路菲,那個影子就被無情地打碎了。在高雅漂亮的女作家面前,沈筱寧不能不感到自慚形穢。雖然她在醉酒之後曾經有意對路菲口出狂言,而路菲在毫不介意中表現出來的大度和自信,徹底使沈筱寧失望了。
沈筱寧就這樣躺在牀上任憑思緒悠悠地飄蕩,她覺得自己彷彿已經死了。過去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那樣匆促而又毫無意義,她不知道自己今後該怎麼辦。
忽然,她想起了香港東方投資公司的女總裁張李玉萱。在她即將離開寧康的頭一天晚上,她和康祺特意到酒店總經理辦公室向沈筱寧禮節性的告別。雖然張李玉萱在世紀大酒店僅僅住了四天的時間,但這個酒店的總經理沈筱寧對她周到的照顧以及酒店出色的管理水平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見面以後張李玉萱向沈筱寧表示了由衷的感謝,最後不知她是有意呢還是無意,突然就問了這樣一句:“沈總經理不想謀求更大的發展嗎?”
沈筱寧並沒有把張李玉萱的話當回事,她只是隨意地回答:“誰不想發展呢?但寧康就是這麼大一塊天地……”
張李玉萱說:“外面的天地大得很呢,爲什麼只想到寧康呢?沈總不要埋沒了自己呀!好了,有什麼事請給我打電話,我隨時都願聽到您美好的聲音。”
沈筱寧此時此刻想到張李玉萱所說的那些話,心頭就不禁一陣茫然。這位東方公司的總裁是向她發出什麼信號嗎?
恰在這時候,電子門鈴突然就發出一聲驚雷般的炸響。這炸響把陷入沉思裡的沈筱寧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用胳膊支起身體聽一聽,但旋即她就又躺下了,因爲她已經猜到了按門鈴的那個人是誰。是的,她猜到了,來人是董偉清。
一聲緊似一聲的鈴聲催促她不得不起身下牀,她想也好,就讓他們的關係畫一個句號吧。
沈筱寧懶得梳妝也懶得更衣,她就穿着寬大的睡袍懶洋洋地下樓。打開房門,果然是戴着一副大墨鏡的市長董偉清。
“哦!是董市長,”沈筱寧故作驚訝地問道,“你是找我嗎?”
董偉清摘下墨鏡說道:“明知故問,我不找你找誰?”
沈筱寧說:“有事嗎?”
董偉清說:“有事!”
沈筱寧說:“那就請進吧!”
看來董偉清對這座房子很熟悉,不需要別人指引他就來到客廳裡。董偉清很隨便地坐在沙發上,他似乎走熱了,因此又站起身脫掉上衣,並扯一扯領帶,以便使自己的脖子感到寬鬆些,然後他又坐下。
“你怎麼不去上班?”董偉清問沈筱寧。
沈筱寧沒有坐,她回答道:“董市長大概忘了,是你讓我離開那把椅子呀!”
“開什麼玩笑,”董偉清說,“我已經向你道歉了嘛!”
沈筱寧冷冷地笑道:“恰巧我不想再幹了。”
“你怎麼耍小孩子脾氣呢?不干你幹什麼?”
“那是我的事!”
“不!也是我的事!”
“你的事?”沈筱寧驚訝地望着董偉清。
“是的,我的事,因爲你是我的!”董偉清很自信地說。
他們倆對望着,良久。毫無疑問,董偉清的目光是堅定而真誠的。而沈筱寧的目光卻是冷峻的,但她的心底卻掠過一陣陣痛楚。他們畢竟相處了好幾年,她不可能在猝然之間就完全割捨掉自己對董偉清的那份情義。此刻,她的情緒甚至有些遊移,如果董偉清現在跑過來把她抱在懷裡,沈筱寧心裡所建立起來的防線或許頃刻便土崩瓦解了。但是,董偉清沒有跑過來,更沒有把她抱在懷裡。
“我是你的嗎?”沈筱寧終於控制住自己遊移的情緒,她走到沙發前坐在董偉清的對面說道,“我是你的什麼呢?”
是啊!她是他的什麼呢?外室?情人?姘婦……這讓堂堂寧康市長怎麼能說得出口呢?
“……不管怎麼說,我是愛你的,這你知道……”董偉清低聲說,他把目光從沈筱寧的臉上移開。
“你真的愛我嗎?”沈筱寧說,“那你馬上跟我結婚!”
董偉清擡起頭驚訝地望着沈筱寧。
這是沈筱寧第一次向董偉清提出這樣的要求,過去她從未這樣提過。但這怎麼可能呢?董偉清是誰?他是堂堂寧康市市長啊!他怎麼能這樣做呢?儘管他不是不想這樣做。
“你知道這不可能……”董偉清喃喃地說道。
沈筱寧嘴角牽出一絲笑容,她平靜地說:“董市長,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我也不可能一輩子做你的情人。你過去對我的好處我永遠不會忘記,是你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但我也就從此失去了自己。現在我需要把自己重新找回來,我應當有我自己的生活……”
董偉清的臉抽搐了幾下,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找回原來的你嗎?”董偉清問道。
“我只想找回我獨立的人格!”沈筱寧回答說。
董偉清冷笑了:“這麼說我剝奪你獨立的人格?”
沈筱寧也冷笑了:“你說呢?”
董偉清顯然生氣了:“當初你倒是很有獨立的人格,那又怎麼樣呢?你只能處處碰壁。現在你功成名就了,不再需要我了,於是你就想起了人格。人格是什麼東西?當今誰又能有自己獨立的人格?我知道這不過是你的託詞罷了。你倒不如干脆告訴我你心裡又有了別人,我說得對嗎?你怎麼不回答?但你別忘了,我董偉清還不至於像你想象的那樣無能!常言說得好哇,‘出水纔看兩腳泥’呢!誰勝誰負還說不準哪!我是怕你最後雞飛蛋打,在寧康這塊地面上沒有站腳的地方。也不用瞞你,要不了多長時間,有人恐怕連哭都來不及呢!”
董偉清這一番話深深地刺痛了沈筱寧的心,她是含着滿眼的淚花耐心地聽完董偉清這一番陳詞的。是的,這番話董偉清早就積淤在心頭,只是沒有機會說出來,今天他終於當着沈筱寧的面挑明瞭。
沈筱寧強制自己不把淚花凝成淚珠而滾出眼眶。
“謝謝董市長的關心!”她說道,“我並不在乎是否能在寧康站得住腳,天地很大,處處青山,哪裡的黃土不長苗呢?退一步說,紫雲山不是還有幾座尼姑庵嗎?至於你說我心裡有了別人,這個別人你當然是指江雲天了。不錯,我心裡有他,但我絕不想擁有他,因爲我不配!董市長,我真不明白,你怎麼就容不下他呢?他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了你?難道市委書記那把椅子對你就那麼重要嗎?我真誠地希望你和江雲天攜起手來把寧康的事情辦好。如若不然,誰勝誰負還真說不準呢!好了,董市長,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我就不奉陪了,我還沒有吃飯,我餓了。至於世紀大酒店的那把椅子,你想多會兒搬走就搬走好了!”
沈筱寧說完站起身來,舉步離開客廳就要上樓。
“你站住!”董偉清也站起來,“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他怏怏地說道。
沈筱寧回過頭說:“不!你不能沒有你的椅子!你敢也像我那樣,允許別人把你的椅子搬走嗎?”說完,沈筱寧扭身頭也不回地走上樓去。
董偉清怔怔地站在那裡望着沈筱寧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他的心裡就如同刀絞一樣的疼痛。這一切都是因爲江雲天!如果沒有江雲天,沈筱寧至於這樣翻臉無情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