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失故園

那年冬天,全村男女勞力都在從事一項神聖的事業:將橫亙村前的十四座山頭全部砍光,再用石頭擺上十四個大字——中國應當對於人類有較大的貢獻。石頭字上澆了石灰漿,格外耀眼,碰上沒有霧的天氣,幾十裡以外都能看見。這個國際的超巨型標語讓故鄉父老驕傲了許多年。我隱約地記得那個冬天很冷,山裡凍着。社員熱情很高。大隊的有線廣播一天到晚用快板書催戰。我們全家五口人都上了山。我那時太小,所有的記憶都是模糊的。我說不清有些事是長大以後根據若有若無的記憶推測的,還是從大人們斷斷續續的講述中知曉的。我們全家都上山是因爲我們家是惡霸地主。我父親駝子是我祖父最無用最小最命長的兒子。他的腰天生躬着,永遠是一副老老實實低頭認罪的模樣。他的大哥也就是我的大伯父黃埔出身,升到上校團長時被一個叫大福的副官殺了。大福是鄰村人,追隨大伯父出門闖江湖。是大伯父的把兄弟。大福後來被祖父和二伯父捉住挖出了心肝。祖父把那血糊糊熱燙燙的心臟生生地吞落了肚。祖父洗嘴那條溪,水紅了三日,腥了半個月。大福的後代是這麼控訴的。祖父和二伯父解放後被*了。陪着挨槍的還有個殘忍的幫兇,大伯父的另一個把兄弟長根。我記得那個冬天我的駝子爸爸砍樹挑石頭特別賣力。有的社員一邊勞動一邊爭論人類和人民的區別;有的社員說還應砍光第十五座山頭,加一個驚天動地的感嘆號。我那駝子爸爸一句話不敢搭,只顧用勁。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爲了激發羣衆的革命幹勁,晚上還要批鬥爸爸。他的罪行是見人點頭哈腰,背地裡正在磨刀。媽媽是個大家叫銀蓮的漂亮女人。不常笑,笑的時候牙齒白得很好看。媽媽躬腰做事的時候衣後襟處露出一線白白的肉皮,男人們就偷偷地看。張老三偷看的時候,緊緊憋住氣,像用力大便。張老三是生產隊隊長。我後來一直莫名其妙地覺得,爸爸挨批鬥同張老三這大便的表情有關。我姐姐是老大,長得像媽媽,初中畢業就回家勞動。她上高中政審不合格。現在回憶起來那時姐姐並不漂亮。臉色蒼白,挑着一擔石頭嘴巴一扁一歪的。胸脯沒有起伏。哥哥是初中生,正放寒假,也上山出工。我在家無人照看,只有讓媽媽帶上山來。我想我那時完全可以獨自在家玩。父母多半是怕我一個人在家失火。自感罪孽深重的父母怎麼也不敢這麼狗膽包天。我便只有上山挨凍。那時我也真經得凍。倒是那受凍的感受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銘心刻骨。有時在夢中重複那個冬天,會被凍得尖叫着醒來。稍稍懂事以後,也就是大約十三四歲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只要想起那徹骨的凍,就非常痛恨那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償了血債的祖父和大伯父。只恨槍斃他們的不是我自己。現在仍不時回想起那個冬天,仍覺寒氣森森逼人,但只是用它來教育小兒子富貴不忘貧賤。不再憤憤然了。

現在應該講到媽媽怎樣被*了。我很想回避這個話題。哪一位當兒子的願意提起這種事呢?這件事是我回憶故鄉一切的心理障礙。卻又是我關於故鄉的第一個記憶。同這件事相關的同一時候發生的事都模模糊糊,亦真亦幻,有的也許還是我無意間虛擬的。可日子一久,在我多次極不情願的回憶中,那些真真假假的事似乎都成了真的。可這件事的的確確是真的。我不太向別人提及故鄉也許原因就在這裡。我一個地道的鄉巴佬,腳趾甲上或許還殘留着泥鏽,可我寫的一些自以爲是小說的東西居然全是有關城市生活的。只要想到寫故鄉一樣的鄉村,我就窒息。當然在今天這樣的夜,我擁着妻憑窗凌虛,或許又會一反常態,說到故鄉。這種時候,我淺吟低唱般描述的故鄉,一月如鉤、天青山黛,宛如一幅美麗的木刻。那一方山水,自古多豪傑,有的封了侯,有的做了寇。可是,當妻子在我的撩撥下,要我抽時間帶她回我的故鄉看看時,我又會猛然夢迴,若有所失。

有一天媽媽摟一塊大石頭時,背上的肉皮露得比平常更多。張老三見了,面色憋得通紅,像便秘一樣難受。他當即決定晚上地主駝子和地主婆一道批鬥。社員們立即活潑得像一羣猴子。爸爸媽媽看我一眼的空兒都沒有了,任我一個坐在一堆砍下來的松枝上。松枝結滿了冰凌兒,我坐的那一片融化了,我的屁股凍得發木。我的手指早已像細細的胡蘿蔔,紅得很剔透。青鼻涕源源不斷,叫我揩得滿面厚厚的冰殼兒。記得是下午快收工的時候,我突然聽見姐姐大聲哭喊:“媽媽——”

我顫顫顛顛地跑了過去。見媽媽躺在一個高高的土坎下面,絲紋不動。媽媽被爸爸和姐姐擡回家以後才知道呻吟。夜裡,爸爸挨批鬥去了,姐姐哥哥也去接受教育。只有我守着媽媽。媽媽不斷地慘叫。後來上學時教師講到鬼哭狼嚎叫我立即想起媽媽的慘叫。即使後來知道那是貶義詞了也這麼聯想。

媽媽無法再上山,天天躺在牀上叫喚。我因禍得福,不再上山喝西北風。媽媽哎喲哎喲了個把月,再也不叫了。媽媽不痛了是嗎?媽媽應了一聲,眼睛紅了。

媽媽癱瘓了。

媽媽說是頭暈摔下山坎的。張老三紅着臉,說媽媽害怕羣衆批鬥,企圖自絕於人民。媽媽喪失了勞動能力,也享受不到照顧。哥哥不再上學了。

媽媽以後只有雙手爬行,再也沒有漂亮的身段。媽媽背靠壁板坐着的時候,照樣很美。這印象是我後來的回憶。

那個冬天過後的春天,早稻開始播種了。社員們在田裡忙碌。那個延綿十幾裡的大標語讓他們興奮。美國佬屁股上長着尾巴。日本矮子個個一米三以下。中國的人造衛星比蘇修的大多了。社員們議論着國家大事,鬥志格外昂揚。

其實這些場面是許多年之後我從大人們的笑談中知道的。我當時正坐在自家的門檻上看螞蟻搬家。媽媽坐在茶堂屋打草鞋。生產隊給她定了任務。我遠遠地見一個人一偏一偏地朝我家走來。張老三。我十分害怕這個人,連忙越過茶堂屋,躲進了裡面的房間。

那種事叫做*是我後來慢慢才知道的。當時只覺得張老三對媽媽做了很惡毒的事。因爲我聽見張老三兇狠地連聲喝令媽媽老實點老實點。媽媽嚶嚶哭泣。

張老三走了以後,我怯生生地走到媽媽身邊。媽媽還在流淚,用稻草揩着褲上的泥巴。張老三是剛從田裡來的,腳下泥巴沒有洗。

那天天氣很好。

從那以後張老三隔不了幾天又會來。他一來我就躲。媽媽就哭。有一天終於聽見媽媽很平靜了。媽媽說以後不要再整我駝子。張老三說只要你老實我就不整他。以後張老三來的時候不再叫媽媽老實點。喊媽媽叔母。全村都是張姓宗族,張老三小爸爸一輩。媽媽不應,仍叫張老三隊長。有回張老三進屋之後,我聽見響動一會兒就沒有一點兒聲音了。靜得讓我害怕,擔心媽媽是否叫狗日的張老三殺了。我趴在壁縫上朝外一望,見媽媽被張老三*了衣服,放倒在長條凳上搬來弄去。媽媽全身軟蕩蕩地像抽盡了骨頭。我嚇得一下子尿溼了褲子。

這惡夢般的經歷真的讓我心理變態。直到上大學,我對男女之事仍心懷恐懼和厭惡。當然還因爲後來另外一些經歷。我的妻嬌媚可人,但婚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不能協調。往往在興致勃勃耳熱心跳的時候,我突然渾身軟綿綿起來,感到索然無味。

張老三的老婆*很大,走路時胸脯顫得厲害,同女人相罵的時候,女人罵她上海佬。因爲她滿頭捲髮。別人一罵上海佬,她就要同別人拼個死活。我至今不明白她爲什麼最忌叫她上海佬。

有回上海佬瘋瘋癲癲地跑到我家,將媽媽死死打了一頓。媽媽不能動彈,抱着頭死受。晚上爸爸又打了媽媽。媽媽就哭。媽媽不再哭出聲,只流淚飲泣。

我認爲媽媽捱打肯定同張老三有關。我竟然膽敢仇視張老三了。

我便伺機報復。那麼小的年紀就知道報復真是罪不可恕。張老三家房子同我家背靠着,隔了幾道矮矮的竹籬笆。我趴在屋後的窗戶上可以窺視張老三的後院。那裡種着菜。屋檐下有雞籠和豬圈。我當時完全把自己當作鬼頭鬼腦的壞人,而不是電影裡那些機智勇敢的解放軍。在我惡毒而快意的幻想中,他家的菜被我拔掉了好多回,雞和豬被我弄死了好多回。

我第一次實質性的報復行動是受到了電影《地雷戰》的啓發。我屙了一大堆糞,用紙包着丟到張老三的屋檐下。我等待着張老三、上海佬、他們的小女兒桃花,或他家別的什麼人踩中了地雷,滑倒在地,弄得滿身臭糞。我監視了三天都不見有人踩中我的地雷。第四天,張老三看見了那包糞,用鐵鍬掏進了菜地。隨後罵桃花屎尿亂屙。桃花死不認賬,說她都屙在菜地裡。我很後悔自己白白給他家菜地施了肥。

直到那天看見了桃花蹲在菜地裡的白白的小屁股,我才改變襲擊目標。我求哥哥給我做了一個橡皮彈弓,尋機射擊桃花的屁股。我躲在窗戶後面瞄準。彈弓在我想象中成了衝鋒槍之類的精良武器。桃花是《地道戰》中的山田大佐,摸着屁股醜惡地叫喊。可沒有一次成功。我射出的石子都被竹籬笆擋住了。

對桃花屁股勞而無功地襲擊了大約半年,我上小學了。桃花與我同班。桃花很小巧,不像她媽媽。桃花從來不同我講話。

好像是這年寒假,媽媽對我說:你船哥要復員了。

我是第一次聽說這個人。他的身世我長大以後才弄明白。船哥鄉里人叫船坨。他一歲多的時候,父母死了,又沒有別的親戚。我們家同他家算是一房脈下來的。但已出五服。祖父憐孤惜幼,收養了他。解放時,船哥已五六歲了。幹部嚴厲警告過我爸爸媽媽,船坨是勞苦人民的後代,不準虧待他。船哥十九歲時當了兵,那年我才三歲,沒有記事。船哥當兵四年從未探過家。聽說每年在部隊過年的時候,他都非常激動,說是我親爹孃,部隊就是我的家。所以他入了黨。

船哥要回來了,媽媽好像很高興。她叫哥哥姐姐收拾了我家東頭的兩間房子,準備船哥回來住。

船哥是騎自行車回來的,後面馱着揹包和軍大衣。一夥小伢兒跟着跑。

船哥很乾瘦,講複員軍人那種普通話。

船哥將行李放進屋裡後,拿出一包糖舍給小伢兒吃。逐個問這是誰的小孩子?我們那裡管小孩子叫伢兒。所以覺得船哥很了不起。輪到問我時,我胸口怦怦跳。船哥是我家的船哥。可船哥只是淡淡啊了一聲。過後我問媽媽,我家同船哥親不親?媽媽看都不看我,只是叫我以後不要到他家去。我很不明白。

船哥剛回家那幾天沒有事,就擺弄那部自行車。小伢兒圍着看。船哥皺着眉頭,表情專注,左敲一下,右扳一下。我很羨慕那些小伢兒,但媽媽不准我過去。後來我想那部自行車其實並沒有毛病。

幾天以後船哥騎自行車進城,晚上走路回來了。自行車原來是從縣武裝部借的。

船哥從來不進我家門,也不聽見他喊過我的爸爸媽媽。他白天穿着黃軍服出工,不太同社員言笑。晚上在房裡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我把他唱的歌都叫做軍歌。

船哥的軍用普通話、軍服和軍歌對我有着難以抗拒的誘惑力。有一天下大雨,隊上歇工。船哥在家裡唱軍歌。我默默地學唱。我正入迷,突然歌聲停了下來,好久不再接着唱。我悄悄地跑出去,伏在他家門縫兒往裡看,見船哥也像我一樣伏在壁板上。以後每當軍歌嗄然而止的時候,我見船哥都是這樣蹲在那裡。船哥更加高深莫測。幾次都想趁他不在家的時候,爬進他房裡,偵察一下經常蹲的地方,都沒有得逞。有一天,當他的軍歌又止住的時候,我靈機一動,想跑到屋後去看個究竟。我偷偷摸摸地穿過我家廚房,往那個神秘的地方跑。船哥屋後是我家廁所。我輕輕地推了廁所門。誰呀!原來是姐姐在解手。後來我發現每當姐姐上廁所的時候,軍歌就停了。我稀裡糊塗地將船哥的作爲同張老三聯繫起來。我不再學他的軍歌。

突然有一天,船哥帶了幾個民兵將張老三捆了起來。我正幸災樂禍,船哥又帶着人朝我家來了。我爸爸像是訓練有素,連忙屈膝跪地,雙手向後微微張開,等着來人的捆綁。誰知船哥將我爸爸一腳踢翻,直奔我的媽媽。媽媽被五花大綁起來。張老三和媽媽被剃光了頭髮,掛着“流氓阿飛”的牌子在全村遊鬥。媽媽由姐姐和哥哥擡着走。

不久船哥當了隊長。

張老三不再那麼神氣。上海佬更加潑,經常破口大罵偷人婆。這時我好像上了初中,同桃花仍不講話。桃花臉上的桃紅色也好像是那時纔開始有的。

桃花同我第一次講話是那年學校小秋收活動:上山撿油茶籽。

我一向不太合羣。這樣的活動我更有機會獨自行動。我一個人鑽進一處僻靜的山彎。這裡油茶林茂密,十幾米之外便不見人影。我一邊撿茶籽,一邊幻想着殺張老三和船哥。他倆已被我殺死無數次了。手段都很毒辣,包括用刀用槍用毒藥用炸彈。

喂!

有人在叫,嚇了我一跳。

原來是桃花。

快來快來,桃花朝我招手。

我連忙走去。我一直後悔當時自己在她面前那麼膽小那麼馴服。

桃花臉色緋紅,說要屙尿了憋不住褲帶繩起死結了幫我解一下吧。

我撩起她的衣襟,弄了半天解不開。

桃花一邊跺腳一邊哼哼:咬斷算了咬斷算了。桃花幾乎要哭了。

我慌忙埋頭去咬桃花的褲帶。

褲帶一斷。桃花急忙蹲下身去;我聽見她極舒服地呻吟了一聲。

這時桃花才叫我不準看。其實我早已掉頭走開了。桃花又叫我等一等,她一個人怕。

桃花屙尿的噝噝聲讓我想到她的父親和船哥。我猛地回了一下頭。桃花趕忙併攏兩腿,頓時滿臉紅雲。

從那以後,桃花意外地同我講話了。中學離村子有十幾里路,我們跑通學。我每次上學從她家門口路過時,都碰上她剛好從家裡出來。現在我想她其實是有意等我的。放學我們一道回家。當她在我面前一蹦一跳的時候,我總莫名其妙地想起貼在她肚皮上咬褲帶時的溫熱感覺。有時又很仇恨地想到她爸爸。這時我知道什麼是*。

張老三蔫了一陣子,又雄起過來了。有天晚上媽媽又捱了爸爸打。我猜想張老三白天又來了。那天夜裡我躺在牀上把張老三又殺死了好幾次。

姐姐這時已是二十五六歲了,一直沒有人上門提親。即使按現在的審美標準,那時的姐姐也是漂亮的。姐姐像媽媽一樣話不多。出工的時候,女人們議論姐姐的辮子又粗又長,她只作不聽見。我早在爲桃花咬褲帶前後就砍了幾捆柴堆在廁所靠船哥房子的那面壁上。有天姐姐去摟那裡的柴燒,我說那柴不要燒。女人天生敏感,姐姐立即像明白了什麼,臉一下子紅了。那天姐姐在做飯的當兒:摸了摸我的頭蓋,說我弟弟長大了。姐姐眼眶紅紅的。我對姐姐感情很深。我一直覺得這濃濃的手足親情似乎是從那一天起的。

哥哥像塊石頭,木木的,看人很冷。哥哥力氣很大,一個人扛打稻機從來不用別人啓肩。哥哥喊爸爸不喊爸爸喊駝子。爸爸打媽媽的時候,哥哥只要喊一聲駝子,爸爸馬上住手。最多罵哥哥幾聲畜牲。深夜媽媽捱打,哥哥吵醒之後,就用力擂幾下壁板。屋裡頓時靜下來。

桃花對我的好感沖淡不了我對張老三的仇視。媽媽捱打的時候,或遭上海佬罵的時候,我甚至恨自己咬褲帶那天怎麼不把桃花*了。初中二年一期的時候,我對張老三的仇視加深,對桃花肚皮的回憶愈發溫熱,*桃花的更加強烈。

這時候,船哥已經了不得了。當了大隊支書,仍兼着我們的生產隊的隊長,娶了一個叫青英的女人。這女人臉黑,鼻子大而圓,讓人感覺那裡面的黃色**永遠擠不乾淨。

有次我們學校搞憶苦思甜。校長請來演講的就是苦大仇深的貧僱農孤兒船哥。船哥說在萬惡的舊社會,他父母在惡霸地主家做長工,受盡了剝削壓榨,最後被活活折磨死了。他成了孤兒。是新中國給了他新生。船哥聲淚俱下,激動萬分。全場義憤填膺。船哥高呼打倒我祖父的口號。我也振臂高呼。我那祖父的的確確太壞了。我在船哥的演講中反省了自己,糾正了自己對船哥的看法。似乎他偷看我姐姐解手的事也不再計較了。就在我淚流滿面痛心疾首的時候,聽見船哥厲聲喊道:可是今天,那惡霸地主的孫子也同我們坐在一起享受紅太陽的溫暖!於是,全場目光射向我。打倒聲朝我滾滾涌來。我感覺到我頭頂上的一方天塌了下來,掩埋了我。

那天放學沒有人與我同路。桃花好像有等我的意思。可有個同學衝我罵道:桃花爸爸日你媽媽的薩拉熱窩!記得那時剛放映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但有那些極富創造才能和想象能力的頑童將女人的某個器官稱作薩拉熱窩。桃花聽別人一罵,也就不等我了。我那時還沒有聽過痛苦這個詞兒,便無法用這個詞兒去名狀當時的心情。只是腦子死死的不打轉兒。看見樹,定了一會兒神才知那是樹,樹上有鳥,那鳥兒撲楞楞飛了才知那是鳥。

有一段路很窄,只容一個人通過。這一段路纏在山腰上,下面是從來沒有人去過的深淵。我走得很慢。我一想起媽媽哭泣的樣子就非常害怕跌下去。

我正小心翼翼地走着,聽見後面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張老三。這時我對他不再害怕,只有恨。因爲他已不是隊長。但這裡偏僻無人,我仍有些緊張。我停下來,抱住路邊的一棵茶樹,想讓他走前面去。張老三在同我交臂之際,狠狠地拍了我的腦蛋,習慣地叫道:老實點!小地主!我用手肘本能地往後猛撐一下。

我日你的……

張老三沒有罵完。一聲慘叫。

我抱住茶樹渾身發軟。過了好久,我纔敢回頭。我身後的山谷一片平靜。

回到家裡,天已黑了。我的樣子一定很嚇人。媽媽摸了摸我的前額。怎麼這麼熱?姐姐從我同學那裡知道今天學校的事,招呼我吃了飯,讓我早早地睡了。我晚上幾次尖叫着醒來,見姐姐都坐在我牀邊。

張老三的死讓我暗自得意。短時間的恐懼之後我也鎮定下來。我從來沒有感到內疚過。我認爲我沒有罪責。從法律上講我那時才十四歲,也不是故意的。現在真的追究起來,我完全可以不承認。我可以說我是在寫小說。反正沒有人知道張老三到底哪裡去了。因爲從來沒有人找到過他。

張老三死後,我*桃花的逐漸減弱。對她肚皮的溫熱一天天淡忘。

上海佬幾天不見男人回來,先是罵,再是哭,鬧了幾日,照樣過着日子。後來聽說上海佬偷偷貢了仙,仙娘說,張老三做了傷路鬼。要家裡人找回他的屍首安埋,不然永世不得超生。她便請孃家哥哥和她的兩個兒子在山裡找了幾天沒有找到。仙娘爲何算得那麼準我至今不明白。幸好沒有算出是誰讓張老三做了傷路鬼。

張老三死後,媽媽日子好過多了。爸爸打媽媽的日子少了。哥哥開始喊爸爸。

有天青英跑到上海佬家,破口大罵上海佬偷她船坨。上海佬同人相罵從來沒有輸過。她拍手跺腳地叫道,捉賊要拿贓,捉姦要拿雙。我說你偷人哩!我說你偷尼克松偷田中角榮偷赫魯曉夫偷孔老二!

青英敗下陣來,惡狠狠地摔了一把黃鼻涕,叫嚷着回去了。

上海佬的確沒有偷船坨。有天夜裡我被一陣躁動聲驚醒。聽見上海佬壓着嗓子叫罵:我張老三的鬼魂要來纏你!這時,一個人影從我窗前晃過。我看清了是船哥。那時上海佬四十多歲,船哥三十多歲。

我沒有想到會發生下面的事情。

那是收割早稻栽插晚稻的大忙季節。我初中畢業了,高中不知能否上學。天氣太熱,社員們吃了午飯在家休息。船哥什麼時候吹哨子什麼時候再出工。我也參加勞動。那些天一本無頭無尾的舊小說迷住了我。後來知道是本殘缺不全的《紅樓夢》。因舊小說是毒草,我就躲在樓上看。那是我家鄉到處可以見到的矮木屋,樓上是放雜物用的,瓦面離樓板只兩三尺高,熱得要命。我正汗流浹背,半認半猜地看着那繁體字的小說,忽然聽見一陣輕輕的響動。我放下小說,看見上海佬從她家菜園翻過竹籬笆朝我家這邊走過來,在我家房子背後停了下來。他站的地方是我哥哥房間的後門。這時門吱地一聲開了。上海佬一閃進去了。我好生奇怪,輕輕俯下身,透過樓板縫兒看見上海佬利索地*了衣服,騎在哥哥身上,揉着自己碩大的*。騎了一會兒,上海佬便趴在哥身上了。上海佬背上有一大塊黑黑的東西,不知是疤還是痣。我只是感覺到那團黑黑的東西在不停地晃動。

以後我常常留意上海佬的動向,躲在樓上看把戲。上海佬總是壓着哥哥,我不太服氣。直到有一天看見哥哥翻到上面狠狠地按那女人,我才覺得解恨,似乎這才報了仇。

我見了這種事情之後,那本破小說上賈璉同多姑娘幽會的描寫對我不構成任何刺激。但上海佬的*總讓我懸想桃花*服的模樣。我想她一定比她媽媽白,因爲我看見過她的肚皮、屁股和大腿。暑假之後我意想不到地上了高中,同桃花一起到更遠一些的中學上學。班主任在第一次訓話的時候講了有成份論而不唯成份論的道理。他講這話的時候,眼睛瞟了一下我。我的臉麻麻的。

那個夏天我感到桃花的衣服特別薄。

這年下半年隊上來了兩個新人。一個是駐隊工作組幹部小林,一個是遣回原籍勞動改造的禮叔。

小林在隊上駐了不久,來不及發生過多的故事就走了。這是一個白淨斯文理分頭的青年,說話時有點臉紅。同社員們出工的時候,喜歡偷偷瞟我姐姐,船哥便到公社告了狀,說小林同地主女兒亂搞。縣裡馬上派人來調查。小林不承認,說並沒有亂稿。調查組的人說無風不起浪,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小林靈魂深處被震撼了,認識到了自己心靈的不純潔甚至骯髒。他向調查組交代,的確沒亂搞,但的確有點喜歡這個女人。這樣小林就遭了大麻煩。調查組的說小林不老實,不肯承認實質性的問題。所以小林受到黨內警告處分。小林心想,沒得羊肉吃,弄得一身臊。反正捱了處分,就索性給姐姐寫了一封求愛信。姐姐怕自己害了小林,不想答應。可又不敢回信,就約小林到村後的茶山裡見面。他們到約定的地點剛坐下,來不及講一句話,船哥帶領民兵趕來了。三節電池的手電筒照得小林和姐姐無地自容。小林不僅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小林再也說不清,被開除黨籍和幹籍。

縣裡工作隊的隊長爲此表揚船哥很有階級覺悟。我卻總認爲他那麼容不下小林,一定同他偷看姐姐解手有關。

小林的老家在更遠的山裡,他回到老家不久,就請人上我家提親。爸爸不作聲。媽媽說由姐姐自己做主。姐姐二話沒說,流着淚答應了。這年冬天,小林來迎親。那時婚喪嫁娶都不敢操辦。姐姐什麼東西也沒帶,只跪在媽媽牀前壓着嗓子哭了一回,就跟着小林走了。我一直很感激我的這位姐夫。

禮叔的故事到他死都無法講清。他比我爸爸大十多歲,在縣裡工作。這次不知道犯了什麼錯誤,下放回家改造。他的老婆子女仍在城裡。他老家沒有房子,被安排在上海佬家。上海佬家房子稍寬一些。按輩份,上海佬也叫他禮叔。禮叔看上去像文化人,額上皺紋同頭髮一樣像是梳過的。上海佬同我哥哥的事,據說是禮叔報告船哥的。禮叔事後一直不承認。船哥帶民兵捆了我哥哥。上海佬一口咬定是我哥*她。哥一句話不肯講。於是,我哥哥以*罪被判了五年徒刑。

後來聽人講,禮叔下放那幾年,深夜常聽見上海佬格格地笑。我便猜想哥哥的事一定是禮叔報的案。

我更加恨死了上海佬。她勾引我哥的行徑我最清楚。於是我*桃花的狼子野心又一次膨脹起來。但自從我哥哥出事之後,桃花見了我就躲。

我不斷尋找偷襲桃花的機會。

我高中畢業後又回鄉勞動。那時還不興考大學。參軍是農村青年唯一的出路。可軍隊是專政的工具,我們家是專政的對象。

有天全隊社員到二十幾裡以外的山裡挑石灰。每人任務是挑回二趟。這麼辛苦的農活我是頭一回幹。挑第三趟的時候,我怎麼也趕不上別人了。離家還有三四里路,我實在挑不動了,就歇了肩。一坐下,再也不想起來。唯一的需要是躺一會兒。但我不敢躺,一躺下就會睡着。

已近黃昏,山路幽暗起來。青蛙開始稀稀落落地鼓譟。

我想再不上路就要摸黑回家了。

正當我起身的時候,聽見遠遠有人喊等等我。一看,是桃花。桃花挑着石灰搖搖晃晃氣喘吁吁地來了。桃花放下擔子,重重地坐在地上。胸脯急促地起伏。喘了半天,才連聲叫道,實在走不動了,實在走不動了。

我只好又坐下來。離桃花約兩尺遠。

誰也不再講話。

沉默有時是很危險的。當時的沉默使我的大腦片刻間處於真空狀態。這真空立即被一種火辣辣的充塞了。我胸口突然亂跳。我側眼看了桃花。桃花望着對面的山溝。她的呼吸已經均勻了。我的目光從她前襟的扣縫處鑽進去,瞅了白白的紅紅的*。*紅得饞人,像帶露的熟透的楊梅。這楊梅不讓我分泌唾液而讓我口乾。

口渴死了。桃花突然說。

沒有水喝,只有望梅止渴了。我陰毒地笑着說。

有梅望倒好。桃花瞅着我。

我滿肚子的壞水往上竄。你身上就有楊梅呀!

這話一出口,我渾身燥熱。

我身上哪有楊梅?鬼話!

我望着她,笑了一會兒,說,你身上有個東西像楊梅。

哪裡?

胸脯上!

鬼話!桃花罵了一句,望着我顫顫地笑。

她含笑的脣齒間溢滿了口水,細細的牙齒像浸在溪水裡的晶瑩的石子,感覺好涼快好清爽。

我一把拉住她往路邊的草叢裡跑。她一邊跟着我跑,一邊壓着聲兒嚷着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我閉着眼睛,感覺身下是漫無邊際的柔軟的草地。

我和桃花挑着石灰重新上路。蛙鳴很熱鬧,螢火蟲在我們周圍飛舞。

路過桃花家的時候,上海佬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天雖然很黑,但我分明看見上海佬的眼睛狼眼一般發着幽光。上海佬的惡眼讓我對剛纔草地上的事很不滿意。因爲不是*!

過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桃花又不講話了。見面就是臉紅。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桃花約我晚上到後山見面,有話同我講。

姐姐和小林被捉的事讓我有了心計。我悄悄注視着桃花。桃花上了山,我見沒有人跟蹤她,纔不緊不慢地尾隨而去。到了約定地點,我說邊走邊說,不要坐下來。

桃花半天不開口。

默默走了好一陣,我問她有什麼話講。

桃花停下來,擡頭望着我。樹林篩碎了月光,撒在桃花身上。桃花像穿了迷彩服。

你不可以講話?想不到她會這樣反問我。

我不作聲。

我是不是不太自重?桃花眼裡有亮亮的東西在閃動。

我仍不作聲。

我的目光在周圍搜巡。我在窺測四周的動靜。我要找一塊平整的地方。我至今弄不懂當時自己怎麼那樣精明。我才十六歲!

那天晚上桃花不像第一次那樣軟綿綿的。我想起她的父母,便咬牙切齒地用力。桃花便抽搐般緊蹬雙腿,臉作痛苦狀。

這個晚上是我們唯一說到愛的一次。嚴格講來,只是桃花講了我並沒有講。在以後的頻頻幽會中,我們只是一天比一天狂暴地動作,與這事有關的話隻字未提。

有天晚上我差點兒說了動情的話。我倆並坐在溪邊,雙腳吊進水裡,一任溪水癢癢地舔着。一顆流星悽然閃過。我頓時感到一陣悲涼。我連忙抓住桃花的手。她的手暖暖的,滲着微微的令人心煩意亂的汗水。我覺得馬上要說什麼了。這時,一個冰涼的東西從我的腳邊滑過。

蛇!

桃花尖叫。

我們逃也似地離開了那裡。那晚我們什麼也沒有做。

那天晚上我夢見張老三在溪水裡遊動,他的下身是蛇。那年頭我不敢相信鬼神,但總暗自怯生生地想,那摔進深淵的張老三一定變作了蛇。

現在我對那蛇的恐懼日漸淡漠,倒常記起那流星閃過後的悲涼和桃花手掌的溼潤。

同桃花的幽會大約進行了半年,到了這年冬天,上海佬察覺了桃花的異常。桃花開始噁心厭食。她死也沒有講出是我乾的好事。閨女家名譽值千金。上海佬無可奈何自認吃了啞巴虧,帶着桃花上縣城偷偷打了胎。

桃花打胎之後臉浮腫了好一陣。上海佬一發氣就罵桃花偷人婆。家鄉當孃的惡言惡語罵自己閨女是常事,別人並不在意。我聽了卻特別刺耳。

打胎在我當時看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於是我們不再來往了。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過桃花臉上的桃紅。

我和桃花同一年考上大學,也在同一座城市。她學的是醫學專業。大學四年,我只到她學校看過她一次。我們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似的,只說些課程緊不緊伙食好不好之類的話,這讓我有些悲哀。我便告辭。她也不相留。她送我到校門口的公共汽車亭。等車的時候,我覺得有責任提一下舊事。

我們可以在一起嗎?我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得像在菜市場上講價錢。

何必提這個話題?你我心裡都明白,不可能的,桃花慘然一笑。

我好像還想講一句什麼,公共汽車來了,我擠了上去。我回過頭,想看她一眼。別人擋住了我的視線。後來我回憶這個細節時,總以爲看見桃花站在那兒朝我招手。梨花如面,形若孤鴻。乳白色的外套漫卷長風,飄飄揚揚。我明白這是自己頑固地虛構的,但仍喜歡這麼去回憶。其間是否寄寓我的某種情思呢?我也不清楚。

桃花後來就留在那座城市了。她利用她的醫學知識巧妙地瞞過了她那寵愛她的丈夫。

我祝福桃花一生平安。我的祝福是真誠的。

我上大學那年,大隊已叫做村,生產隊已叫做村民小組了。船哥不再是支書,也不再是隊長,僅僅是船坨了。

船哥從此比任何時候都喜歡講起部隊。天上有飛機飛過,他就說,在部隊的時候,一個星期坐一次飛機。表情很神往。誰家買了羊肉,他會說,在部隊的時候,三天吃一頓羊肉。講得喉結一滾一滾的。他的軍用普通話慢慢流失殆盡。最後只剩下一句南腔北調的“他媽的”。這“他媽的”成了他唯一的口頭禪。在發感嘆發牢騷和相罵的時候都用。

家裡要爲我上大學辦幾桌酒席。船哥自告奮勇由他掌廚。他在部隊幾年乾的就是這活。這是他沒有任何職務以後漏了嘴纔講出來的。我小時候總以爲他是手握鋼槍巡鑼在祖國邊防線上。

那天船哥喝了很多酒。茶喝多了尿多,酒喝多了話多。鄉親們都走了,只有船哥還在我家坐着,笑嘻嘻地同我媽媽講話,一句話一聲叔母,說還是叔母福氣好。又對我講,只有你們家是我最親的了,其他的人都隔得遠。淚流滿面。我姐姐連邊打着哈欠,說小傢伙要睡了,同姐夫抱着我外甥兒回了房。姐夫這時已平了反,仍回縣裡工作。姐姐姐夫是專門回家爲我送行的。姐姐在我上大學三年級的時候也轉爲城鎮戶口,安排到縣百貨公司工作。哥哥是我大學二年級才刑滿釋放的。這都是以後的事。

船哥講個不停。我爸爸坐累了,不停地反過手捶腰。船哥老婆青英連罵帶拉才把他弄回去。

船哥走後,姐姐從裡屋出來。其實她還沒睡。船坨好像把自己做的事都忘了。姐姐說。

媽媽一臉慈祥,說,他從小沒爸沒媽,也很可憐。

禮叔回縣城工作是我考取大學那年的上半年。記得他臨走的時候特意交代我好好複習功課,考個名牌大學,光宗耀祖。我第一次領略到他的長者風度。禮叔恢復工作一年多,就退休了。因他是縣裡的老人,被縣誌辦借用去編縣誌。多年以後,他出差到我工作的城市,專門找到我,告訴了我許多永遠也弄不清的故事。

我最不瞭解的是我哥哥。他早些年怎麼同上海佬那樣,至今是個謎。哥哥讓你無法進入他的內心。沒事的時候,他坐在那裡抽菸,煙霧慢慢地升騰、瀰漫,常令你看不清他的臉。他在服刑期間學了泥工手藝。回家後,從泥工做到了建築包工頭,重振了家業,修了房子,娶了嫂子。嫂子叫水月,很會當家,孝敬大人。今年我回家,見水月正在給媽媽洗頭,那情狀讓我感動。

禮叔上門找我是三年前。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妻都在家。門鈴響了。我從貓眼裡看見一位西裝革履的老人。沒有馬上認出是誰。一開門,見是禮叔,連忙讓進屋來。

禮叔這樣子很有學者派頭。當他縮在沙發裡極講究地品茶的時候,我怎麼也無法將他同上海佬聯繫起來。

禮叔說他也老了,有些事不講就要帶進墳墓了。他說他不講別人不會講的。不講良心有愧。他講完這段故事的第二年春天就作古了,因而事情的真僞無從考證。

禮叔講得很細,很零亂。有些時空顛倒。這是他年紀大了的緣故。我擇其要領整理如下。

我祖父原是這一帶的首富,娶過三房妻子,我叫她們大奶奶,二奶奶,三奶奶。大奶奶無子嗣,到我家三年後害癆病死了。二奶奶生了大伯父,二伯父。二伯父六歲時,二奶奶傷寒病死了。三奶奶生了我父親駝子。三奶奶最漂亮也最嬌弱,祖父和二伯父被*後的一個月就死了。三奶奶跟祖父的時間最長,祖父最疼愛。三奶奶是睡在牀上不吃不喝死的。說起來也算是一個節婦或情種。

祖父知書達理,樂善好施。族中子弟可望成大器者,祖父慷慨助學。禮叔就是我祖父出錢纔讀到高中的。他家裡很窮,人很聰明。祖父本來還要送他上大學、留洋的,後來一解放禮叔就在城裡參加了工作。得到過祖父資助的還有大名鼎鼎的誰誰和誰誰等。這些人的名字經常見諸報端,我不便點出他們。他們解放後有的平步青雲,有的遭遇坎坷。現在他們也都差不多到了垂暮之年,應當最好追憶過往雲煙。不知他們想到我祖父的時候會有何感慨?但在過去幾十年的風風雨雨中,他們之中沒有一人敢承認自己同我祖父有絲毫的瓜葛。

祖父的三個兒子中,最有出息的是大伯父,讀書最多的是二伯父,最膽小怕事的是我爸爸。

大伯父在江湖上有三結義,副官大福,警衛長根。他們都是鄰村同鄉。大伯父的部隊在湘南粵北一帶駐防。有年冬天大伯在零陵娶了一個長沙女子,叫李一知,是個讀師範的洋學生。那李一知天生當太太的料,嫁了大伯父後,便穿旗袍坐轎子,隨着部隊四處走。李一知身子嬌嬌小小的,晚上卻很有勁,喜歡快活地叫喊。大福最愛做的事就是躲在大伯父房外聽,聽得身上火燒火燎的。

有次大伯父的部隊駐紮在一座寺廟裡。大伯父兩口子住在西廂樓上。晚上,李一知也不管什麼清淨佛地,照樣歡歡地叫。大福照樣躲在外面聽。後來李一知出來解手。這女人懶得走遠,鑽進隔壁一間空房就脫褲。大福正好躲在這裡,在暗處隱隱看見了女人的白屁股,心裡燥得慌,女人走後,大福渾身發顫,摸到女人剛纔解手的地方呼哧呼哧做*。這時,大福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令他口水直流。那晚大福通宵未睡。

大福次日清早偷偷跑到李一知小便處蹲了一下,發現香味沒有了,只有他自己留下的白色痕跡。

當天晚上,女人又出來解手。之後大福又激動萬分地摸了過去。又是奇香撲鼻,令他滿嘴生津。

一連幾個晚上,大福在女人小便之後都聞到了迷人的奇香。

怎麼了得,這女人連尿都這麼香!大福幾乎要發瘋了。

這天,李一知對大伯父講,派人看看隔壁樓下究竟有什麼東西,我幾天來都聞到一股香味兒。

大伯父派了幾個士兵打開樓下那間房子,見只有一堆生石灰,並無其他什物。大伯父叫翻開石灰看看。翻了一下,就露出七八個陶罐子,罐口塞着稻草。揭掉稻草塞子,是一方白布,再揭開白布,立即香氣四溢。老天!裡面是整條整條的雞肉。原來這裡的和尚偷吃葷腥,不敢明着炒,就用石灰焙熟吃。李一知小便時,尿水流下去,水汽將雞肉的香味蒸騰上來了。

大伯父命人將陶罐全部取出來,用這雞肉款待了所有心腹知己。大伯父不知道自己夫人在上面屙了尿,連連稱讚味道好。大福對這雞肉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吃得也愜意。只有李一知沒有吃,說怕和尚們弄得不乾淨。

大福儘管已經知道了那香味不是女人的尿香,但胸口那團火再也壓不住了。

有回大福偷偷問李一知:嫂子你知道和尚的雞肉爲什麼味道那麼好嗎?

女人說我怎麼知道?

大福見周圍沒人,附在女人耳邊道:是摻了嫂子的香尿!

女人紅了臉,罵道:不正經的東西,我告訴你大哥叫他閹了你!

大福並沒有得手。可他的鬼鬼祟祟叫大伯父察覺了。於是拍案大怒,說要殺了大福。大福跑了。那傢伙在外面躲了幾天,突然在一天夜裡摸進寺廟殺了大伯父。刀子剛捅進大伯父胸膛,李一知就醒了。李一知還來不及叫,就被大福用被子矇住了頭。當大福蒙着女人*之後,發現女人已經死了。

長根披麻戴孝跑回鄉里跪在祖父面前哭訴了大伯父的死。祖父最寵愛的就是大伯父。痛失愛子,祖父幾乎死過去。祖父發誓要生吞大福的心肝。

大福從此浪跡江湖。

長根就留在祖父身邊了,祖父視同骨肉。

後來家鄉起了土匪。爲了免遭強人侵擾,祖父同族人商議,組建了子弟兵。於是二伯父和長根爲首拉起了百多號人馬的隊伍。

山裡的土匪常常火併,大王隔不了多久又換了。有回探得坐頭把交椅的就是大福。原來大福在外闖蕩了好些年又回到了家鄉。他知道自己血債在身,不敢回家,就上了山。這夥土匪唯一不敢打劫的就是我們這個村子,所以一直把我祖父家視作對頭。大福深知自己只有將我祖父一家斬盡殺絕他才能安安心心回家。這樣,大福一上山就同那股土匪很投機。畢竟又是正規部隊混過的,不久就當了大王。

大福當上大王不到三個月,冤家路窄,被我二伯父他們活捉了。二伯父舉刀開他的胸膛時,大福表情鎮定,只說了句大哥找我來了。

祖父生吞大福心臟以後半年,家鄉解放了。

禮叔講完之後天已黑了。戶外街燈通明。在我送禮叔上招待所的路上。禮叔要我儘自己能力翻一下案,說我祖父和二伯父他們並不是那種十惡不赦的人。我不作聲。

街道上小車往來如梭。車燈令我眩目。

年初我回去了一次。在山頭上躺了許多年的那十四個大字早已蕩然無存。青山依舊。霧照樣很重。父母正請木匠在做棺木。做棺木開工叫發墨,完工叫圓蓋。這在老人家是大事。圓蓋那天需得擺宴請客。

從發墨到圓蓋那幾天,爸爸媽媽比小孩子過年還開心。全家人都到齊了。爸爸躬着腰在院子裡顛來顛去,像只覓食的駝鳥,很忙。媽媽坐在輪椅裡。孫子外甥們跑過她身邊的時候,她就用手拉一下,笑得很滿足。姐姐已很像一個城裡人了,戴着全套金首飾。我發現她用手掠一下頭髮的時候,流露出一種知足常樂者的優越感。姐夫總是和氣地笑。他這種人當不了領導,可單位人都講他好。哥哥儼然經理派頭,騎着摩托早出晚歸。他有點財大氣粗的味道,但又不至於爲富不仁。有天正好碰上桃花寄錢回來,上海佬有意高聲張揚。哥哥聽了,似乎是不露聲色的哼了鼻子。我便從媽媽那裡知道,桃花很少回家,倒是按月寄錢回來,也算是一個孝女。嫂子水月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說話嘴快。

母親已經很乾癟,只有鼻樑還可以讓人考證出她年輕時的姣容。我承認,我對媽媽的感情一向比對爸爸深些。我不明白,爸爸媽媽對做棺木爲何那麼高興。那兩個笨重醜陋的木箱幾乎令我反胃。人是不是歷盡滄桑之後就會超然地面對死亡?我獨自感慨着,有點憂傷。

圓蓋時,老人要在棺木裡躺一會兒,說是可以延壽。爸爸喜滋滋地爬進去了躺了一會兒,連聲說道很好,很好。媽媽得由人抱進去。我去抱媽媽。當我的臉挨近媽媽的臉的時候,好像我全身的水分都要從眼睛裡流出來了。我真想擁抱一下親吻一下我這含辛茹苦一輩子的老媽媽!我知道鄉里人不習慣這種親呢,便慢慢地抱起媽媽,再把她輕輕地放進棺木裡。我想盡量延長這一過程,讓我的臉同媽媽的臉久貼一會兒。

媽媽躺在棺木里美美地笑,笑得有些靦腆,像位新娘子。我再也禁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媽媽試了棺之後,我坐在媽媽身邊,提到了禮叔告訴我的事。

媽媽嘆道,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算了吧。

爸爸說,應爲你爺爺、二伯父,還有長根伯伯整下墳,倒是真的。

那天擺了二十幾桌宴席,鄉親們放着鞭炮來喝酒。只有上海佬一家沒有到。我們這邊熱鬧喧天的時候,顫顫巍巍的上海佬在家狠狠地喝雞喚狗。那是個太陽很好的日子,上海佬高聲大氣一陣後,孤零零地坐在屋前的場院裡打瞌睡。見了這個場景,我無端地感到淒涼,胸口隱痛了一陣。

照樣是船哥掌廚。那天他喝得太多了,醉得在地上打滾,哭着小金小金。小金是青英生的頭胎,死了,二胎活了下來,名字也是小金。小金出生的年代正是大批銅臭的年代,人們並不拜金。可船哥爲什麼硬要擁有一個叫小金的孩子呢?現在船哥並不富裕。他房子已從我家隔壁的老屋場搬出了,修了一棟四封三間的土磚房。媽媽說船坨可憐哪,碰上有人做紅白喜事,他就早飯中飯都不吃,給人幫忙完了後,晚上再飽飽地吃一頓,喝一頓。一喝就醉,一醉就哭小金。幸得他當兵出身,胃好。

船哥還在地上打滾。我心裡酸酸的。

妻這是第一次到我老家,一切都新鮮。見家裡有事人人都來幫忙,都來湊熱鬧,真有意思。她說還是鄉里人樸實、厚道,不像城裡人那麼虛僞和市儈。我聽了只是笑。

今年上半年船哥死於胃癌。最初沒有發現,一發現就是晚期了。他臨走時嚎啕大哭,說還等五年死就好了,等五年兒子就有十八歲了。這件事是妻子半夜裡醒來,夢囈一般告訴我的。她白天就知道了,忘了同我講。我聽了胸口發悶,起牀到陽臺上吹風。遠遠地看見街道那邊的路燈幽幽的,叫人發涼。

清明前夕,收到家鄉縣委辦公室一份公函,說我們家裡爲我祖父、二伯父和長根樹碑立傳,在羣衆當中影響很不好。

我連忙寫信給哥哥,勸他不必多事。哥哥回信說事情並不是傳聞的那樣,只是按舊制給三位陰間人各打了一塊墓碑,不過刻出生卒年月而已。

既然如此,我想也並不爲過。我沒有回覆這封公函。

這件事剛平息,最近哥哥又來信,說上海佬同我家爭地方。哥哥想在我家同上海佬家的分界處砌道圍牆,她不準砌在那裡,說界線還應往我家這邊移一尺五。哥哥不讓。於是上海佬天天叫罵,不怕你家有錢有勢,要打架就打架,要見官就見官。

這種事最沒有意思,我回信勸哥哥謙讓,講了六尺巷的典故,並附上了“千里修書只爲牆,讓他三尺又何妨”的打油詩。信發出之後,我覺得自己很迂腐。

我寫完這個東西之後,頭腦很不清楚。戶外月亮朗照,地上像生了厚厚的白黴,令我呼吸艱難。我緊閉雙眼,屏息靜氣,着力去想一想故鄉的一草一木。可向我洶涌而來的是嚴嚴實實的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