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兵的話,叫沈淮頗感意外,想想又覺得應是如此。
沈淮還記得在市鋼廠裡,跟熊文斌對當前的改革進行過一些討論。
現階段關於改革的論述,五花八門,沈淮與熊文斌的意見比較一致,認爲改革,就是要“行”的人上去,“不行”的人下來,達到整體力量持續上升的目標。
能力平庸的人,自然是屬於“不行”的人,但在國內當前政府機關以及廠礦企業內,有很多人,要說他沒有能力,但他玩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手段,比誰都精明,比誰都厲害,他們到底是屬於“行”的人與“不行”的人?
標準到底是什麼?
沈淮與熊文斌的觀點也很簡單,只要那種能促進整體力量持續上升的人,才能歸入“行”的人之列。
有一些人,雖然是厲害角色,但他的存在不利於整體的上升,反而因爲專於內鬥,使發展的力量跟動力消耗在內部,甚至起到削弱整體的作用,這些人再厲害,也是隻能歸入“不行”的人之列。
這些人實際上往往是沒有能力帶領整體上升,沒有自信據此贏得廣泛的支持跟聲望,那就只能靠內鬥、靠壓制有才能、“行”的人來上位或維持其在體系內的地位。
改革要成功,實際要解決的,就是讓“行”的人能上來,讓“不行”的人能下去。
企業搞股權改制,首先是從根本上,要求利益相關人集中關注企業的整體利益,從企業的整體力量是上升還是下降這個角度,去決定“行”的人上來,堅決的將“不行”的人踢出局。
大到地方,“行”的人,是那些能促進地方整體實力持續上升的人;大到國家,“行”的人,是那些能促進整體國力持續上升的人。
沈淮這些年已經習慣以此去評價別人、劃分別人。
觀陳兵從政履歷,他應該屬於前者,也恰恰因爲他屬於前者,纔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唯有這類人才有大局化,才更注重大局利益,而不是侷限個人利益斤斤計較。
沈淮掏出煙,分了一支給香菸,輕輕嘆了一口氣,跟陳兵說道:“名單上,不僅長青集團的孫啓義是我的表舅;海豐實業的謝海誠,還是我繼母的哥哥,也算是舅舅……”
周裕坐在旁邊,沒有怎麼說話,心想周家跟沈淮接觸這麼深,甚至在整體利益都跟梅溪鎮的發展捆綁在一起,但沈淮也沒有跟周家掏心窩的說他的底細,陳兵跟沈淮應該接觸不多,沈淮倒掏心窩的將一些家族私密說給陳兵聽,想來兩人是看對眼了。
看沈淮皺眉頭的樣子,周裕心想他大概是不願意提到繼母的家庭關係。
陳兵微微一怔,想想也釋然,這個世界看上去很大,但高層的圈子實際上又很小。
沈淮繼續說道:“……我家裡的關係比較擰,我這兩個所謂的‘舅舅’,與我的關係實際遠談不上親密。要是我家裡的長輩,去找他們,他們不會拒絕幫這個忙,但要是我去找他們,他們大可以‘以不跟小孩子過家家’的姿態,站在岸上看好戲。而且這件事,又確實跟我沒有太大的關係……”
龐大的政商家族,背後總有外人理不透的錯綜複雜的關係,聽沈淮這番話,陳兵也能知道宋家耀光的背後有着不足爲外人道的隱晦跟曲折。
不管怎麼說,能聽沈淮推心置腹的說這一番話,陳兵也無怨言,說道:“那就只能另找門路了……”
“也不是沒有變通的途徑,”沈淮又說道:“我不知道樑市長會不會跟譚書記彙報這件事。我想,譚書記要是直接干涉的話,他們也不大可能會駁譚書記的面子,只是達到投資意向而已,又不用拿真金白銀出來。而且有這麼一層關係在,也不會叫他們跟港企圈子的人鬧矛盾。當然,你也可以直接去找我這兩個所謂的‘舅舅’做工作,但不能表現跟我的關係很熟,最好把霞浦縣的葛縣長拉上,有他在,都不用演戲。這樣,我都相信他們甚至有可能把意向變成實際的投資,這樣才更方便到站到近處看我的好戲……”
“會不會叫你太爲難了?”陳兵猶豫的問道。
“有什麼爲難不爲難的,”沈淮笑道,“要是讓我這兩個舅舅知道是我跟你算計他們,只會叫他們心裡不痛快——其實,我最愛幹這事……”
陳兵哈哈一笑。
沈淮看了看腕錶,指了指陳兵跟自己,笑道:“我們之間的關係要‘惡劣’起來,明後天遇到千萬不要給我笑臉;時間也不早了,我就不留了。”
周裕也跟着沈淮告辭離開,在過道里笑着問沈淮:“你對陳兵很信任啊?”
沈淮將何清社、郭全、錢文惠等人跟陳兵的關係,跟周裕解釋了一下,說道:“要比葛永秋、顧同之流,陳兵還是值得信任的。”
“哦!”周裕恍然說道。
周家雖然在東華根深蒂固,但也做不到對東華市下面的區縣情況都瞭如指掌,她事先還真不知道何清社、郭全、錢文惠等人是陳兵提拔起來的人。
如此看來,沈淮也是想將陳兵綁上梅溪鎮的戰車,纔會對他如此推心置腹。
走到周裕房間時,看過道里左右沒有旁人,沈淮問道:“請不請我進去坐一下?”
周裕堵在門口不讓沈淮進去。
沈淮看她笑靨如春,眉眼如月,有着說不出來的風情,心魂一蕩,說道:“開了半天會,我嘴都乾死了,我進去喝口水就走。”
“鬼才信你,”周裕橫了他一眼,說道,“你早些回去休息,明天早點過來……”
這時候過道那頭有人在說話,周裕就先閃進門裡去。
總不能叫別人看見他進周裕的房間,沈淮只能無奈的走開,就看見周明他們從電梯廳走過來。
明後天還有正事,周明他們也不敢在外面玩太晚,差不多到十二點就往回趕,看到沈淮從客房區走出來,問道:“你還沒有走啊?”
“剛開完會。”沈淮說道。
“樑市長這麼晚找大家開會,發生了什麼事情?”周明問道。
這時候褲兜裡的手機,沈淮掏出手機見是小姑打電話過來,就直接忽視掉周明的問題,指了指手機示意有電話要接就告辭離開,一邊接電話一邊大趟向電梯廳走去。
回到西寺巷,看到他父親的那輛黑色奧迪停在小姑家外的巷道邊,沈淮才知道爲何小姑會打電話催他回來。
沈淮推門進院子,看到魏嶽蹲在廊檐下看院子裡的三色堇,點頭示意,透過傳統的中式格子木門,看到他父親跟小姑、小姑父坐在客廳的燈下說話,吸了兩口氣,推門進去,說道:“我回來了,”對他父親宋炳生,也是很平靜的問道,“爸,你怎麼在這裡?”
宋炳生擡頭看了沈淮一眼,他不得不承認,他現在一點都看不透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兒子,一點都看不透,真是洗心革面、浪子回頭?
“哦,”宋炳生淡淡的應了一聲,指着旁邊的沙發,說道,“你坐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沈淮坐下來,將褲兜裡的煙跟手機掏出來,放在茶几。
“剛剛譚啓平打電話來,說是東華的這次招商遇到一些阻力,是不是這樣?”宋文慧問道。
“嗯,”沈淮點點頭,“就是這事,所以纔給拉在那裡開會到現在……”
樑小林束手無策,與其等給剃了光頭背黑鍋,還不如這時候主動將問題捅給市裡,所以沈淮對他主動向高天河、譚啓平救援不難理解。
沈淮知道譚啓平不可能直接打電話聯繫他,找他父親纔是正途。既然如此,他父親跟謝海誠言語一聲,那爲東華市談定兩筆投資意向,就應該不成什麼問題。
當然,沈淮相信他父親不會是因爲這個來找他。
“老爺子下午特意問起梅溪鎮及梅鋼的事情,”宋炳生說道,“聽過之後,希望你能安心的在梅溪鎮紮紮實實的工作……”
“嗯……”沈淮知道這纔是他父親過來的真正意圖。
老爺子眼睛又不瞎,在一個大家族裡,品德低下永遠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問題在於你的存在,對整個家族是有利還是有害的。雖然沒能跟老爺子有當面說話的機會,有些遺憾,但有老爺子這一句話,他這次回京的目標就算是圓滿達成了。
沈淮也不指望他這麼年輕,就能讓宋家的資源立即都堆到他身上來,但只要獲得一定的認同,哪怕是給當成宋家最普通的小輩看待,那他在東華的阻力就會降低不少。
沈淮心裡想:也大概是老爺子的這句話,才叫他父親實際並不想見他,又不得不來見他的吧?
“孫總跟你舅那邊,我已經打過電話了,你明天早上到海豐在京分公司親自走一趟,要有一個晚輩見長輩的樣子,籤兩份投資意向書是沒有問題的。這也算是你爲東華市招商工作做出的成績,”宋炳生說道,“我把海豐在京的地址抄給你……”
“我在鄉鎮,市裡的這次招商成績如何,跟我關係實在不大,”沈淮說道,“晚上的會議,我已經把這些事推了一乾二淨,我再出面,怕是不合適。而且,爺爺要我在梅溪鎮紮實的工作,大概也不希望我把宋家的牌子扛得人所皆知……”
宋炳生眉頭微微蹙起來,只是沈淮把話說得滴水不漏,叫他想生氣也無從生,看向七妹宋文慧,想她說兩句話。
宋文慧轉過頭,當沒有看見四哥的眼神:謝海誠今天三番數次的挑逗宋鴻義等小輩擠兌沈淮,沈淮難道就缺這點虛頭政績,一定要裝孫子求到謝海誠門上去?和解也沒有這種和解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