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根普老人興致很好,要徒弟們打長鼓給程似錦看。後來看得興起,他自己也忍不住跳上了臺,親自舞起長鼓來。
這次舞的長鼓是他從徒弟手裡接過來的。他自己的長鼓祭在神壇上。
藥兒陪着程似錦,給他倒水遞茶。看見師傅在場上舞的長鼓,藥兒不停地說好。她告訴似錦說,師傅從九歲就開始打長鼓了,有一年從正月初一打到二月初九,從廣西打到廣東,銀元一路裝滿了,背都背不動。這些錢來得辛苦散出去卻容易,師傅的師傅看見討吃叫花的叫他給,看見孤零零睡在廟裡的叫他給,看見病歪歪倒在涼亭裡的也叫他給,一路給下去,回家剩下的也沒幾個了。她說師傅沒有子女,一輩子也沒結過婚。
程似錦問她是爲什麼,藥兒也答不上來。
藥兒說,別看師傅一個人過,但很少見他憂愁過。
程似錦說,也許他的憂愁和煩惱都融進他的長鼓裡去了,融進他的歌聲中去了。
藥兒問,你很理解我師傅啊。師傅有時候就是這麼說的,不過,沒你說得這麼文氣。其實師傅蠻有故事的,他心裡苦着呢!聽師傅說,他年輕時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姑娘,後來那姑娘卻被衡陽來的一個木材老闆霸佔了去,一年不到,因爲漲了一次洪水,木材老闆幾十張“連子排”(注:指幾張木排連在一起)被洪水沖走,就破了產,無奈之下就把那姑娘賣到衡陽的窯子裡去了。師傅打聽到這個消息,連夜搭坐木排趕到衡陽,衡陽城卻被日本人佔了。據說國民黨一個師守了一個多月,後來還是沒守住。姓方的師長爲了救那些傷兵,只好投降了。師傅到衡陽後,全城都問遍了,後來有人告訴他,那個唱戲的女子跟着人上前線救傷員,被炮彈炸死了。師傅回來後,人傻了一般,後來清白了,卻再也沒結婚。
藥兒指着一板一眼跳得正歡的根普老人說,你看師傅打起長鼓來什麼都忘了,快樂得很,勁兒也足得很,根本看不出他是90多歲的人呢!
程似錦說,是啊,這麼善良的老人,應該永遠快樂纔是。
鼓聲停下來,藥兒看見師傅在叫她。藥兒對程似錦說,師傅叫我上場了;大叔,你看了我跳的長鼓,多給我提意見哦!
藥兒握着長鼓走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然後舞了起來。那些傳統的招式到了她那裡,變得靈動起來,變得更有韻味起來,也變得多姿多彩更有感染力……程似錦感覺眼前舞動長鼓的藥兒,就像大山裡一頭美麗的小鹿,她蹦跳着走過小溪,走過山谷,走過鮮花盛開的山野,她嫵媚動人的笑臉時不時迴轉過來,美麗的眸子眨動着,讓你不知不覺跟着她的腳步走向白雲繚繞的山峰。後來她溫順起來,一臉的柔情,顧盼間眉眼似水波樣讓人心馳神往,當她揹着裝滿豐收果實的揹簍,一步一回首,邁着輕盈的腳步,緩緩走下山坡的時候,程似錦激動得站了起來。
他覺得這個女孩太有舞蹈天賦了。
“怎麼樣?藥兒的舞跳得好嗎?”根普老人問道。似錦這才發現,根普老人在自己身邊已經坐了很久了。
程似錦誇獎道,藥兒真的不錯,人俊秀可愛,又有舞蹈天賦。
根普笑着說,這姑娘,不光舞跳得好,歌也唱得好。他告訴似錦,藥兒在學校學的是現代的東西,但他教的打長鼓這些古老東西她也能接受。他有些傷感地說,這麼好一個姑娘,窩在這山裡還是可惜了——聽說縣裡的歌舞團要招她,也沒見動靜;省裡藝校來的老師也想要她,就是沒那錢……唉,這棵好苗子,就怕錯過了好年華,就像一朵含苞的花朵,在該開花的時候給耽擱了。
藥兒舞罷,又落落大方地唱起歌來。她唱道:
皇朝奇女多好看,
手拿銀珠頸掛鏈;
柳眉銀眼(羅哩)細彎彎,
好比日頭初上山。
青絲頭巾藍腰帶,
又添金帶纏腰間,
一身打扮像官人,
誰信她是女釵裙?
她的歌,依舊是根普老人唱的腔調,估計也是《盤王大歌》裡的曲吧。但藥兒的聲音悅耳動聽,有一種雲雀穿破雲霄的感覺,有一種泉水涌出岩石、奔向江河的感覺。程似錦聽見藥兒的歌,想到這樣一個花樣年華的優秀姑娘,如果那些夢真的什麼也不能實現,也就如一朵山花一樣,一輩子呆在這四面是山的山籬笆裡,病死終老,香消玉殞了。看到眼前鮮活曼妙的藥兒,想到她的今生後世,似錦鼻子一酸,眼睛不覺得溼潤了。
根普老人也只顧看着藥兒,聽她唱歌,對於程似錦的小小失態,絲毫也沒發覺。
程似錦的內心裡卻已經是翻江倒海了,他在心裡說,如果有機會,他一定竭盡所能幫幫這個可愛的、喜歡唱歌跳舞的女孩。
晚餐照舊是在一起。看見藥兒走上走下忙這忙那,程似錦的心總有隱隱的疼痛,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表達自己要幫她的心情和願望。他在心裡只有用一聲嘆息來安慰自己,這世上好的東西被埋沒,好的東西被閒置,好的東西被糟蹋——多得很吶!想到在來的路上,蓋草跟他說的那些紅豆杉呀、楠木啊、金錢松啊,都是寶啊,也許它們只有長在這遠離塵世的大山裡,纔會僥倖一直生存下去,要是真的被人發現了,結果還不會有這麼好。就像這個藥兒,如果真的到了城市,真的有了自己表演的舞臺,跟着來的誘惑或許讓她防不勝防,她能經受得住誘惑嗎,她還能保持這份純真和可愛嗎?人生畢竟有太多的不測,太多的難以預料,誰又能說得清呢。
晚飯後,似錦在火塘裡跟根普老人說了很久的話,給他說了很多他所經歷的事。
程似錦想到藥兒白天講到的事,就問根普老人,爲什麼一輩子不結婚。老人說起了跟藥兒一樣的故事,他年輕時愛上了一個唱戲的姑娘,後來那姑娘卻被城裡一個有錢人的霸佔了去,玩厭了就賣到衡陽的窯子裡去了。他打聽到這個消息,連夜搭坐木排趕到衡陽,哪曉得衡陽城卻被日本人佔了。據說國民黨一個師守了一個多月,打到彈盡糧絕,因爲援兵進不來還是沒守住。姓方的師長爲了救那些沒醫沒藥的傷兵,帶着殘部只好投降了……他到衡陽後,全城都問遍了,後來有人告訴他,那個唱戲的女子跟着人上前線救傷員,被炮彈炸死了……唉,多好的一個姑娘啊,人俊俏,聲音甜,戲唱得好。老人說,之後,再沒一個女人能打動他,沒一個女人能把那姑娘的影子趕走,因爲這個他一等再等,一拖再拖,就再也沒結婚。
老人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沒有絲毫的悲傷,總是微微笑着。他抿了一口茶,哼起了一段曲兒——
“高郎啊——
分離在頃刻,
萬語千言難訴說;
祝你旅途多珍重,
虎龍榜上姓名列。
倘若是名落孫山,
也不要心灰意竭;
向晚早投宿,
雞鳴晏行車。
若遇那異鄉閒花草,
切莫要撩亂春心將它沾惹。”
哼完,老人告訴似錦,這曲兒就是那姑娘唱的,是祁劇《花亭會》中張美容送別夫君高文舉時唱的一段。他無限神往地說,她唱曲的時候,那身段那俊眼那腔調,就像刻在他心版上一樣,一輩子他都記得。她唱詞裡的那些囑咐、那些不捨、那些關切,就好像是專說給他聽的一樣,讓他無時無刻不在懷想。
火塘裡柴火燃盡,紅紅的炭火映照着老人飽經滄桑的臉。程似錦發現,老人的臉上不知不覺趴上了兩滴傷感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