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豸山古寺,他見到了蓋草說的永福師父。
永福師父是一個很和藹的老人。
看見蓋草,親熱得不行。問他這段時間到哪雲遊當神仙。蓋草說,他哪都沒去,只回了香草溪一趟。蓋草把似錦介紹給了永福師父。永福師父唱喏道:“佛門深似海,願結有緣人。施主遠道而來,跟佛門跟老衲也算是有緣了。”
似錦說:“師父,與佛結緣,是我的福氣,請大師多多賜教!”
說到與佛門的緣分,程似錦不禁想起了自己出來之前與瞎眼和尚的一段交往。
他是在被病痛折磨得幾近絕望的時候走進那座城市的那座廟宇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來到河邊,漫無目的地走在石橋上,開始是走,後來是跑,這樣來來回回好幾遍之後,他就坐在橋頭那座石獅子下喘氣。
橋下是奔騰的河水。他一心想等橋上沒有人的時候,再從橋上跳下去。
這時候,他聽見了兩聲轟鳴的鐘聲。溯鐘聲望去,他看見了石橋邊那座古寺。他記起,他曾在重修過後的寺裡立了一塊碑。他想去看看那塊碑,順便將他身上的錢全部捐出來作最後的善款。他站在橋上,看着橋下奔騰湍急的河水,看了很久,很久,後來竟鬼使神差走進了石橋邊這座古舊的寺廟。
廟裡的主持竟是一位瞎眼的老和尚。他走進寺廟的時候,老和尚像是睡了千年剛醒,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打了個程似錦一輩子也沒見過的呵欠,唱喏道:“人人都說天堂好,哪知天堂煩擾多;莫如長睡夢鄉里,前後冤孽儘可消。”
看樣子就像一個瘋和尚。
果然,老和尚一看見他,就扭住他的手,把他拖到自己的眼目下,在他頭上哈了口氣。程似錦聞到了一股濃重的酸濁的氣味。他想嘔吐。但老和尚的話卻嚇了他一跳!
老和尚說:“施主啊,你罪孽太深。”
程似錦不知道他何以有罪孽,罪孽深至何種地步。他被老和尚的話唬住了,他坐了下來。
老和尚說:“世人皆有罪,罪孽有深淺。可施主罪孽太深,罪孽太深啊!”
這時他開始有點好笑。
老和尚全沒理會。他說:“施主,你前世孽根太多,今生孽根長枝發芽,註定會有一報!”
程似錦斂了笑意,想聽他細說。
老和尚在我面前卻伸出手來。他說:“施主,你想聽老納說下去嗎?來,結個善緣。”
程似錦知道他要什麼,掏出來一張十元的鈔票,老和尚竟搖了搖頭。他說:“施主的確罪孽深重,事到如今尚執迷不悟。”
程似錦有些好笑,就遞上一張百元大鈔。
老和尚隨手一塞,竟很準確地把它投進了功德箱裡。
老和尚說,你的罪根在心,罪根從心裡生髮,已在全身生枝長葉,你知道嗎?施主!
他說,我不知!我只是覺得;我全身有病痛!
那你便是知了。老和尚含笑抹了一把鬍鬚,說。世人誰都不知自身罪孽,也不肯承認自身罪孽。但既不知,佛也不會怪罪。佛自有辦法讓他知,讓他領受。施主,你明白了麼?
他說,我明白。
那就對了。和尚又笑了。他說:“施主既入我門,就算與佛門結了善緣。佛大慈大悲,無處不在。施主有罪,則我亦有罪;施主受罪,則我亦受罪。”
老和尚用手在他身上遍撫一週,然後捫在他心窩處,說罪根在心,當從心上處除。要生必先死,要死必先生。施主,你還有什麼割捨不下呢?
程似錦說,我現在萬念俱灰,我什麼都可以割捨。
萬念俱灰,則是心死。老和尚頜首笑道,施主算是說對了,看來施主尚有慧根,可救。他接着說,要說萬念俱灰,施主也是誑語。如真萬念俱灰,施主就不是紅塵中人,也無須老納與你罪孽同受了。施主,你知道你的前世麼?
老和尚就說了前面那些瘋瘋癲癲的話語。他竟能說出程似錦今生的出生地是走過五個渡口五個碼頭的小山村,而前世卻是走過五個省份五座省城的誕生地古都金陵。他說,若干年前,程似錦在古都的皇宮降生,成爲皇室公子。但他的前生壽命不長,就在他準備迎娶某位王公大臣的千金的吉慶之夜,他莫名其妙地被人毒死。從此他的幽魂就在這座古舊的都城裡遊蕩,曾經攪得這座城市好一陣子不安然。
程似錦開始稱老和尚爲大師了。
大師說,時至今生,你尚留戀前世前前世的富貴,前世前前世的榮華。他接着說,不留戀也不可能,都是生生不息的孽啊,都是生生不息的罪啊!施主,你既與我相識,入了我門,便是與佛結緣,佛門向來以行善爲本,那就當然由我與你同受罪孽,與你同擔生死,施主啊,你要除去罪孽,我要修得正果,圓了功德,那你聽我一句;
我聽。
那就先死心吧。死而復活,死而重生。
我……我猶豫了。
施主面有難色,想是不肯。其實心死亦非身死,你怕什麼。
……
你就當你真是一棵樹。
……
一棵病樹,一棵將死的樹。
……
樹之病在其根,要救這棵病樹,免其死,非得將這棵樹挪開,種往別處,種到其善土去,種到其樂土去,種到其能活之土去。
……
施主,你難道還沒明白嗎?
大師明示!
你要遠走,遠離你的孽淵。
……
你的孽淵由一線水路牽着,找這條水路的源頭吧,盡頭處不定就是善土,就是樂土,就是能活你之土呢!
大師,我,明白!
我終於知道我的去處了!
程似錦暈暈糊糊走出寺門,就像做了個夢。
在橋上的時候,程似錦的心隨着流水一路懷想。他知道往河下游走,走過五個渡口五個碼頭就是生他的小山村;再往下游走,走過五個省份五座省城就是他前生的誕生地古都金陵。若干年前,他在古都的皇宮降生,成爲貴族。但他的前生壽命不長,就在他準備迎娶某位王公大臣的千金的吉慶之夜,他莫名其妙地被人毒死。從此他的幽魂就在這座古舊的都城裡遊蕩,曾經攪得這座城市好一陣子不安然。
他的靈魂需要一個寄託。
他的靈魂喜歡在年輕女人身上停靠。他喜歡聞她們在清晨清洗秀髮時皂莢的清香,喜歡聞她們端陽佳節沐浴身子時百草的藥味,喜歡聞她們新婚前夜用玫瑰花瓣湯遍洗全身殘留的芳香氣息。他的靈魂喜歡在這些行將出閣的處女身上停靠,她們的臉蛋嬌嫩紅潤,她們的嘴脣流蜜般香甜,她們的胸乳晶瑩綿軟,她們的生殖地散發出花朵盛開的馥郁清香,她們全身的每個毛孔,都挑逗着他的情慾,讓他在她們身上一次次迷醉。好幾個他心儀神往的年輕女孩,在他欲罷不能無休止的愛撫之下意亂情迷,繼而焦渴,繼而昏迷沉睡,最終在他憐愛的目光裡像豔陽下的雪山融化成春水,像冷月下的花朵零落凋謝成風中的一縷芳魂。
程似錦覺得愧對這些年輕女子。但他除了用他自己的方式愛撫她們,他沒有別的辦法去拯救她們。她們除了安然無恙地悄然逝去,沒有痛楚,沒有憂傷。
他不知道他的幽魂何以會逆了江河,走過五個省份五座省城來到這個偏遠的蠻荒縣城,何以走過五個渡口五個碼頭來到這個小小的山村。當他問起這些的時候,那個瞎眼的白髮老和尚竟只念了句“阿彌陀佛”。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石橋上,開始是走,後來是跑,這樣來來回回好幾遍之後,他就坐在橋頭那座石獅子下喘氣。陡然間,他聽見獅子的吼聲。他驚惶地回頭看時,獅子卻沒有眼睛,它的眼睛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撬壞了。
真的像是一個夢啊。正是因爲那次見了瞎眼和尚,他才沿着他生活的那條河溯源而上,一路進了瑤山,一路到了香草溪。
見到永福師父,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要他也看看自己。
永福沒看他,只是笑。問得緊了,永福說:“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施主,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你且放寬了心,一切隨緣吧。”
他不再言語,只跟蓋草下棋。
下的竟也是那種簡單的三三棋。只不過他們的棋子不同,蓋草用的是白石頭,永福師父用的是黑石頭。
那些石頭都異常圓潤,好像一顆顆瑪瑙做的珠子。
似錦也奇怪,一向嘴巴不閒的蓋草竟然很少搭腔。
在回來的路上,蓋草跟似錦說,原以爲你對佛門會諱莫如深,誰知你也是看破紅塵中人。
似錦說,紅塵哪能看破,只是厭倦了,要找一點寄託而已。
蓋草撫掌大笑,說,哈,不是有緣人,難進一家門,難怪與你相見,總覺得似曾相識,你這人大家都覺得親近,也算對了我的口味,對了香草溪人的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