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時候,程似錦躺在竹牀上,捧着一卷書來讀。可沒讀上兩頁,困勁一上來,手裡的書啪地落地,很快就睡着了。
睡夢裡,似錦又到了那個綠洲,又見到了那個姑娘。程似錦抓住那個姑娘的手,認出她就是靈芝的時候,他清醒地對自己說,不能,你不能!他狠命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大腿火療一般,讓他唉喲一聲猛醒過來。
耳畔,有女子嬌柔的幾聲淺笑。似錦睜開眼,卻見靈芝坐在牀前,自己的手還真的捏着她的手。
“似錦,來,喝水!你做惡夢了?夢裡都一直叫着要喝水!”靈芝把一碗水遞過來,湊到他的嘴邊。
似錦一臉通紅。
靈芝說,看來阿婆說的沒錯,吃了那幾幅藥,你的病又好了不少。
似錦驚疑地看着靈芝。
靈芝莞爾一笑,說,你換下的短褲我給你洗了,阿婆說看見短褲上面的東西就曉得你吃的藥是有效的。
似錦羞慚得不敢看靈芝的眼睛。
靈芝說,這次來,阿婆又讓我帶了幾包藥,說只要再鞏固一下,你的病自然就慢慢好起來。
似錦說,還是不吃了吧,我怕!
靈芝笑着說,這倒怪了,病好了,你還怕?
似錦說,不是怕病,是怕
靈芝說,那怕什麼,等病好了,你就回寨子裡去啊!如果你不想回寨子,那我住進來,我——陪你!
靈芝放下碗,很柔情地把頭低下來,將柔軟的嘴脣貼在似錦的臉上、嘴脣上。她柔聲說:“我曉得你夢見我了,我聽到你在夢裡叫我的名字!似錦,我來了!”
似錦伸手一把摟住了靈芝。一個久違了的溫軟的女性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他的身上,他感到自己的內心有熔漿一般的東西在燃燒翻滾。靈芝把自己的身體完全打開,把雪原一樣潔白美麗的胴體展示在似錦面前,正當似錦從雪原上捧起兩隻美麗的白鴿忘情地親吻的時候,忽然遠處一聲尖厲的唿哨響起,讓似錦正要噴發的火山熔漿瞬間冷卻,很快把自己跌落到了谷底……
似錦低着頭一臉羞慚地爲靈芝穿好衣服,然後獨自走了出去。
在溪邊,似錦見到了大嘴仙。
大嘴仙把用芭蕉葉包好的幾包草藥送給程似錦,說:“這些藥對你的病很好的,你的身體很需要!”
程似錦說,我不想再吃藥了。
大嘴仙說,你的身體很糟糕,不吃藥怎麼行?放心,我這藥很好的,肯定好!
程似錦說,謝謝你,我真的不想再吃藥了!我怕!
大嘴仙說,你不吃藥才怕呢,你的身體不吃藥真的不行!
程似錦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大嘴仙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他抽了抽鼻子,很緊張地望着他的木屋,問:“你這裡來人了?”
程似錦點了點頭。
大嘴仙站起身就要跑。似錦拉住了他,說,沒事,香草溪的人。
大嘴仙還是不放心。兩個人沿着溪流直往前走,一直到了一個深潭邊,才又坐下來。
大嘴仙問他爲什麼不肯吃藥。
程似錦說,吃了也沒意思。
吃了藥病肯定就好了啊,放心,包在我身上!大嘴仙說,別看我很少下山,我下山也治好了不少人的病呢!
好了也沒意思!似錦說。
大嘴仙大笑起來,說,你這話有意思!
似錦說,以爲你一直就在山裡呢,你也下山?
大嘴仙說,每年總要下山幾次,這山裡也不是什麼東西都有的。
似錦問:你下山還真給人治病?
大嘴仙:原本不想,後來看人家病得可憐,也還是忍不住給人看看,送幾包藥。後來,看見那些病得可憐的人經自己的手一個個都活得有了生機,覺得很有意思的,就開始心甘情願地給人看病了。
似錦:你回過家沒有?
大嘴仙:回過。
似錦:曉得那些仇人麼?
大嘴仙:曉得。
似錦:那些仇人過得好不好?
大嘴仙:多數過得不好,有幾個都絕戶了。
似錦:也算是報應!
大嘴仙:是的,報應,什麼事都瞞不過天老爺。
似錦:你家的屋子還住了人嗎?
大嘴仙:原來有人住,住了好幾家。這次下山,發現都沒人住了,住的最後一個人也死了。
似錦:你外公家裡都有人嗎?
大嘴仙:有,興旺着呢。外公死了也沒多少年,他老人家在世的時候,我每年下山都給他送些補藥,也送幾腿臘野豬臘麂子肉。
似錦:他曉得是你送的沒?
大嘴仙:不清楚。估計曉得吧,那些東西只有山裡有,是稀罕物,別人沒法送。
似錦:難說他們以爲是山神送的呢。
大嘴仙就笑。
似錦:你這個樣子下山,肯定很嚇人吧?
大嘴仙:我一般晚上出去,白天很少露面。有一回,我去趕鬧子,想去擺個藥攤,沒想到剛一上街,一幫孩子就圍過來,把我當叫花子,跟在我後面起鬨。我開始沒覺得什麼,覺得好玩。後來一個年長的老婦人跑過來,把她兩個孫子拖走,一人屁股上給了一巴掌,罵道:“你們亂喊亂叫的,把人當癲子,這個人厲害得很,本事蠻大,小心把你們都搞到天上去!”這一下,把那幫小把戲嚇得不得了,都把我當電影中的武林大俠,一窩蜂就跑了。那個老婦人的話當時把我驚醒了,我這個樣子確實怪怪的,在一個地方呆久了,難保不出問題。我在街上只出現了一會,就趕緊溜了。
似錦:你警惕性很高的。
大嘴仙:我沒辦法不提防啊!
似錦:其實,你不用怕,那個時代已經過了。
大嘴仙:好是好了點,不過也有怕的時候。有一回我去縣城,被民政局的人當叫花子捆了起來,跟一大幫子男的女的精神病、叫花子捆在一起被一輛大卡車送到深山裡,差點冷死、餓死。
似錦笑着說,這種事情有。估計是縣裡來了大人物,嫌這些精神病、叫花子有損市容,就全部清理了。似錦問,你去縣城幹什麼呢?
大嘴仙說,有時也想看看外面的動靜,買些書啊撿些報紙看的。其實,每年我都要去外面走走,甚至選最遠的地方走。現在社會怎麼樣,我基本都清楚了。
似錦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說,現在的這個是誰?
大嘴仙笑着說,這個還不曉得啊,是XXX啊!說罷他吐出一大截舌頭,裝着很驚恐的樣子說,這要是過去,直呼名諱是要坐牢的。現在好了,什麼話都可以說,這個社會是比原來好。
似錦說,嗯,是不錯,現在農民種田都不交稅了。
大嘴仙說,也有不好的,假的東西多。我給一個老人治病,他去藥店搞了幾副藥吃,都沒好。後來我自己從山上帶了些藥去,他吃了病就好了,我就曉得是藥鋪的藥材弄了假。
似錦點點頭說,現在假的確實比真的多。
大嘴仙說,我在街上還聽一個瘋子唱歌,他唱的歌蠻有意思:
有人笑貧不笑娼,婊子也給立牌坊;管她品質臭與香,只要有奶便是娘。
有人笑誠不笑奸,不奸咋賺昧心錢;良心道德價幾何,坑朦拐騙利翻番。
有人笑廉不笑貪,有錢不撈白當官;權錢交易致富快,哪怕世人罵祖先。
有人笑勇不笑怯,遇事各掃門前雪;袖手旁觀最安全,見義勇爲白流血。
有人笑善不笑惡,爲人善良受氣多;作惡得勢有人怕,行善吃虧向誰說?
有人笑智不笑愚,有才無錢白受屈;明辨事理易生氣,糊里糊塗常知足。
似錦笑道,你不錯,你還蠻關心這些的。
大嘴仙說,我還起過下山住的念頭呢。
似錦很奇怪,問,真的?
大嘴仙說,真的。
似錦:後來不想了?
大嘴仙點點頭,不想了,還是住在山裡舒服。
大嘴仙告訴似錦,有一次下山,他碰見了一個女人。那女人模樣不錯,她男人是個挖礦的,礦井塌了被埋在地下了。她帶着個孩子,日子過得不怎麼好。因爲她兒子病了,他給了幾副藥,病自然就好了。那女人有意要留住他,跟他過日子。他還沒進她屋,村裡來了個人,把一根棕索往他面前一丟,說你行醫沒證明,肯定是個江湖騙子,趕緊走,要不然,我把你一索子綯起送給政府,要你把牢底坐穿!
大嘴仙怕就怕這陣勢,哪裡還有膽子進那女人的屋。後來才曉得,那人是村長,早就想霸佔那女人,見那女人要跟他好,就出面把他趕跑了。
大嘴仙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女人還是不錯的。他接着說,要是真的跟她好上了,怕也難過下去。
似錦問,爲什麼啊?
大嘴仙說,我在山裡閒散慣了,哪裡呆得住。
似錦說,有女人跟你一起過日子,你就呆得住了。
大嘴仙說,難說!嘿,你看看,這年頭,一個村子裡還有幾個人哦,都往外面跑了。
似錦說,倒也是,城裡人鄉下人都沒閒着,都在趕自己的生活。
大嘴仙說,還是我好,一個人在這山裡,天不管地不收,生生死死都沒人管,嘿,還是這樣好!現在的人都往城裡跑,其實在城裡生活也難呢。說罷,他又念起了一段順口溜:
油——用不起,
路——走不起,
學——上不起,
病——看不起,
房——買不起,
墓——死不起,
菜——吃不起,
債——還不起,
狀——告不起,
官——惹不起,
娃——養不起,
愛——傷不起,
良心——對不起,
活着——真的了不起!
似錦看着大嘴仙,說,你還真的什麼都懂啊!
大嘴仙搔搔頭,說,剛學的。他說還是我們好,亂紛紛的世界;躲得起!大嘴仙說,其實他這幾年每年都要出去一次。東南西北最遠的地方都走到了。
似錦說,海南島去過?
去過,我這輩子最想看到的是大海,我在三亞的天涯海角洗了海水澡呢。
東北去過?
去過哈爾濱的太陽島。大嘴仙不容似錦再問,一路數了下去,說他去了北京的故宮、長城,去了內蒙古的呼倫貝爾草原,還去了青海看大沙漠,去了西藏看布達拉宮……他說,人活着憑的就是一股心氣,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開始的時候,我躲在這山裡,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就用竹籤刺自己,罵自己一定要自己活着,讓那些害了他全家的人看看,他家還有人活着。後來看到這大山裡,每天都有鳥獸蟲魚死去,每天都有枯樹落葉,覺得自己死了也就死了,跟別人都沒關係,與其這樣默默地死去,倒不如過好自己的每一天。人活着,就該像那些鳥,能活多遠酸多遠,所以我每年都要下山去走,去看一個個自己想看的地方。這輩子該走的地方都走了,該看的地方都看了,他值了。
似錦說,你走這麼多地方,你要錢嗎?
大嘴仙說,當然要錢啊,我會治病啊,會賣藥啊。因爲沒有身份證,很多時候我只有選擇做流浪漢,我覺得做流浪漢是最開心、最快活的事了。一路走,都沒人管你,竟還有人怕你,躲着你;一路走,管他有人沒人,人多人少,你一路吼叫一路瘋瘋癲癲地唱歌,都沒人管你;那日子還是蠻有味道的,我很喜歡!
似錦說,你以後還會四處走嗎?
大嘴仙說,只要還能走,每年還是要爭取走一個地方。停了一會,他又說,其實出去走走也是了個心願,不想讓自己這輩子白來世上一趟,一輩子哪都沒去,窩在這大山裡,活着就虧了。其實啊,走到哪裡也沒這裡好,還是這裡好啊!
似錦點頭說,香草溪這地方真的好。以後,怕是很難得有這樣的地方了。
兩個人坐了很久,好像沒了什麼話。
似錦突然問,你還想女人嗎?
大嘴仙說,嘿嘿,有時也……想,男人嘛,肯定會想啊。
似錦問,那怎麼辦呢?
大嘴仙說,後來我覺得這樣麻煩,也危險,就,就自己解決了。
似錦說,這樣啊,其實那樣也很難受的。
大嘴仙說,不是你那意思,我是用了父親醫書上的一個方子,找了一種藥,把自己那地方解決了,這樣,男人就再也不惹事了。
似錦想都沒想,對大嘴仙說,那你找那藥給我。
大嘴仙一個勁地搖頭,說,那不行,是醫生都不許用這藥的。
似錦說,既是藥方,肯定要用啊!
大嘴仙說,這藥方是一種戒藥,是宮廷裡和衙門裡用的。宮廷裡用,是把男人變女人;衙門裡用,是把壞人變好人。不過,宮廷也好衙門也好,好像都很少用,醫書上也僅是記錄保存而已。
似錦說,我想用它。
大嘴仙說,你真想一個人老死在這裡?
似錦說,來了就不走了。
大嘴仙說,你來這裡,是因爲女人嗎?
似錦說,我有病。
大嘴仙說,我給了你藥啊。
似錦說,我怕吃了你的藥,我的病更嚴重。
大嘴仙說,那你是打算不吃我的藥了。
似錦說,因爲有病,我纔到了這裡;要是病好了,我怕在這裡留不住。
大嘴仙,你好好的,可以回你來的地方去啊。
似錦說,我回不去了。
大嘴仙搖頭說,你也是個怪人!
似錦說,我現在很需要你給我那種藥,讓我自己解決自己。
大嘴仙堅決地說,不行,你現在身體吃不消,也不需要。
似錦說,那好,等我需要的時候在給我,好嗎?
大嘴仙沒有說話。
又坐了很久,大嘴仙站了起來,說要走。似錦留他吃飯,大嘴仙說,不用,你屋裡還有人。
似錦說,香草溪盧阿婆的孫女,沒關係的。
大嘴仙很有意味地說,哦,你不用怕,香草溪的人,都是好人。他說,你我都是來圖安靜自在的人,什麼事都不要勉強。飯,他真的不吃。
似錦沒再勉強。
大嘴仙說,現在這山裡也不安寧了。
似錦說,你是說我,還是她;似錦用下巴指了一下自己的木屋的方向。
大嘴仙搖搖頭說,這山裡怕是呆不下去了,我可能又要走。
似錦問,你還要到哪裡去?
大嘴仙說,往沒人的地方去啊!這山裡,寬着呢,找個安靜的地方還是容易。
似錦說,如果是我吵擾了你,我就走。
大嘴仙說,真的不是你!
似錦有些驚疑,說,這山裡還是很少有人來的。
大嘴仙說,很快就有人來。
似錦搖搖頭。
大嘴仙說,你不信?等來了人,你就信了!
似錦看着大嘴仙,很有些傷感。
大嘴仙撫了一把頭上的白髮,說,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還是活着好,可以看蠻多好事壞事,可以看老天爺怎麼打發那些好人壞人。嘿,我是不想死,我是活出點味道來了。你也要活,把這些藥吃了,只要身體好,到哪裡都不吃虧!
大嘴仙去深潭邊捧了一把水喝,跨過那道澗流,又是一聲唿哨,轉眼就不見了。
似錦木然地坐在那裡,好久還在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