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中除了咂水聲、紙張翻動聲之外,再沒有任何聲響。所有人的目光幾乎都集中在柳光全身上,當然,餘光同樣關注着林辰暮。而林辰暮只是低頭喝茶,好像發生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似的。
“那行,就這樣定了,解除郭興瑋黨政綜合辦主任的職務,暫時由國強同志兼任。”柳光全思慮了許久,嘴脣動了動,終於出了聲:“孫鄉長,陳先生那邊,你可要做好安撫工作。他有什麼要求,我們儘量配合……”
話還沒有說完,卻見林辰暮放下手中的茶杯,敲了敲桌面,打斷了柳光全的話,目光輕輕掃過柳光全和陶興南、馬景明,然後沉聲說道:“我有些不同意見。”
馮曉華愣了一下,又擡起頭來看了一眼林辰暮,卻見林辰暮一臉淡定的,好像剛剛只是在普通會議很正常的發表自己的意見,完全不知道他的表態會引起怎樣的驚濤駭浪。剛纔的焦慮頓時不翼而飛,就覺得自己全身血液都要爆炸了一般,興奮不已。堅韌不屈的林辰暮,纔是他心中對崇敬的那個林鄉長。不論結果如何,但至少說不能讓人輕看了自己。馮曉華磨拳擦掌的,準備要和林辰暮並肩作戰,大幹一場,榮辱與共。
孫蓉鈺驚訝地無以倫比,實在想不到,林辰暮會選擇在這個一切都要拍板釘釘的時候站出來應戰,是黔驢技窮了還是成竹在胸?曾國強也是驚異地看了林辰暮一眼,然後眼皮又再次垂了下來,似乎接下來即將發生的大碰撞和自己沒有半點關係。
“呵呵,林鄉長有什麼不同意見?”陶興南笑呵呵地說道。
林辰暮終於出招了,這不僅沒有讓他感覺到驚訝和壓力,反倒是鬆了口氣。依照他對林辰暮的瞭解和認知,倘若林辰暮不開口,他更擔心是在醞釀什麼陰謀詭計。不過,他倒是有些好奇,事情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林辰暮究竟還耍得出什麼手段?
而馬景明更是差點笑出聲來。剛開始林辰暮一直緘默不語,他還以爲林辰暮明知事已難爲,所以纔不願意自取其辱,得意興奮之餘,卻又有些遺憾,畢竟沒能給林辰暮一記響亮的耳光,這就像是卯足了勁兒一拳打出,卻打在空處一般,感覺很不得勁兒。沒想到林辰暮還是沉不住氣了,寧可遭受更大的羞辱也不認輸。馬景明興奮之餘,卻又露出些許輕蔑的眼神來,這個林辰暮,還是年輕了啊。
柳光全臉上就不怎麼好看了。他自認爲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不偏不倚,甚至還刻意地火不燒到林辰暮身上,沒想到,林辰暮居然會自己一頭湊上來,心中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沒好氣地說道:“林鄉長,我知道你很看重郭興瑋,不過他犯了錯,就應該受到相應的懲罰。我們要時刻銘記老百姓的利益,不能感情用事。”
林辰暮微微一笑,掐滅了手中的菸蒂,說道:“你們大家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嗎?知道郭興瑋爲什麼會動手打人?”
馬景明就陰測測地說道:“不管什麼原因,打人總是不對吧?”他對於當初林辰暮揪着自己不放一直是耿耿於懷,現在自然不肯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林辰暮卻是笑道:“呵呵,馬鄉長胸懷倒是蠻寬廣的,想必被人指着鼻頭罵娘,都不會動氣。”
馮曉華一聽這話,不禁失聲笑出聲來。馬景明有一次擅自截留惠民資金抵扣農業稅,下鄉時被東溪壩村的羣衆堵截下來好一頓臭罵,剛開始他還趾高氣昂的,可被對方一陣西紅柿臭雞蛋地亂砸,是狼狽而逃,連鞋子都給跑掉了,頭上也摔了一個大包,要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回到鄉里,不知道被人揹地裡笑成什麼樣了。這在當時,也是風傳一時的趣聞軼事了。
馬景明的內心宛如被人猛抽了一鞭,痛得他幾乎就要滴血,看林辰暮的眼神不由多了幾分恨意。不過林辰暮卻是視若無見的說道:“事發的時候,我正巧在滿庭芳,目睹了整個過程,所以來說,我想我應該比在座的各位更有發言權。”
衆人頓時譁然,誰都沒想到,林辰暮居然當時在事發現場,陶興南和馬景明,也是相互看了一眼,都從彼此眼裡看出了驚疑。馬景明心頭甚至有些驚慌,莫名的驚慌,連他自己都說不出緣由來。
“哦?”柳光全也顯得有些愕然,愣了一下之後,默默放下茶杯。他看了陶興南和馬景明幾眼,眼中意味複雜難,而後又轉頭向林辰暮說道:“那好,林鄉長,你說說看,究竟什麼事,讓這個郭興瑋能夠不顧及幹部的顏面,大打出手?”
陶興南也是笑呵呵地看着林辰暮,但不被人察覺的,他的臉輕輕抽搐了幾下,隨即恢復了自然。
林辰暮就言簡意賅地將自己所見到和了解到的情況,然後喝了口茶水,語重心長地沉聲道:“同志們,香港客人雖說尊貴,可也不能置我們官塘的老百姓的尊嚴不顧啊。”
衆人似乎都是第一次聽說這些事情,微微有些訝異,不過馬景明卻也笑了笑說道:“呵呵,這位陳先生,是從香港來的,可能思想上開放一些。這種地域差異,也不一定就心存惡意嘛。”
陶興南也說道:“其實現在重點不在於什麼原因,而在於如何安撫這個香港人。”
“安撫,爲什麼要安撫?”林辰暮冷冷一笑,聲色俱厲地說道:“就因爲他要給我們捐建學校?就可以在官塘肆無忌憚、爲非作歹?”
陶興南臉色就微微一僵,剛想說什麼,林辰暮又轉過頭對馬景明說道:“地域差異?據我所知,香港對於性服務,也是明令禁止的,甚至還專門有性騷擾這個罪名,難道在我們官塘,這種行爲就成了地域差異?同志們,現在不是滿清奴顏婢膝的時代了,別說香港本來就是我們中國的一部分,就算真是外國人來了我們官塘,同樣應該遵守我們這裡的法律法規。”
林辰暮這話說得就有些重了,馬景明頓時滿臉漲得通紅,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柳光全眉頭皺了一下,又說道:“不論如何,郭興瑋打人總是不對吧?”
“我覺得沒什麼不對的。”林辰暮說道:“我認爲他不僅沒錯,反倒是維護了我們官塘羣衆的利益,應該記功。如果當時沒他那一拳,我都會出手,好好教訓教訓這幫目中無人的傢伙。”
馬景明就笑了起來,笑容裡就有些輕蔑,甚至有些戲謔地說道:“呵呵,好在林鄉長沒出手,要不然可就真熱鬧了。”
聽林辰暮說出這種惹人非議的話來,不由就覺得似乎以前太過於高估林辰暮了。說到底,他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年輕,碰到什麼事就沉不住氣。
孫蓉鈺似乎有些不忍心,爲林辰暮圓場道:“這個香港客人一行,確實有些不正經,什麼話都敢說。說句實話,要不是看在他是來咱們這裡捐建學校的,我有時候都恨不得一巴掌給他們扇過去。”
柳光全眉頭一蹙,剛想說什麼,卻見林辰暮從隨身的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材料來,扔在桌上,然後淡淡地笑着說道:“這是那位陳查理的認錯悔過書。他已經承認了自己的過失,願意就他們所犯下的過失當衆向郭興瑋和滿庭芳的姜家姐妹賠禮道歉,向我們全官塘道歉。”
柳光全愣了一下,其他所有人也是大吃一驚,倘若不是林辰暮說得如此篤定,他們肯定都會以爲是自己聽錯了。孫蓉鈺都還說了,別人態度很是堅決,怎麼到了林辰暮這裡,卻又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這其中,究竟有怎樣的隱情?還是誰在撒謊?一時間,每個人的目光都看着桌上的那份材料,表情各有不同,誰都想拿過來一看究竟,卻又沒有一個人伸出手去。
片刻之後,還是柳光全將材料拿了過來,掏出老花鏡戴上,認真看了起來,而衆人的目光,卻都凝視在他的臉上,只見他的臉色漸漸鐵青下來,最後將材料往桌上重重一拍,大聲罵道:“這些香港鬼佬,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驚疑,這個香港客人究竟說了些什麼,讓柳書記如此氣憤?
馮曉華就笑着說道:“這些香港人,本就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給你一分的好處,恨不得從你身上拿走十分的回報。現在要給我們捐建學校,當然自覺高人一等。”
陶興南摩挲着自己的頭,臉上還是笑眯眯的,不過卻沒了剛纔的自信,“怪只怪我們還是太窮了啊,人窮志短,受人恩惠,說不起硬話也是正常的。”
馬景明卻是冷冷一笑,不屑地說道:“林鄉長工作做得不錯嘛,這麼短時間內,居然就讓香港人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面子是掙夠了,不過如果捐建的事情泡湯了,我就不知道是不是得不償失。”
柳光全聞言,臉上的怒容似乎消褪了些許,摘下眼鏡,用眼鏡布慢慢擦拭,也在平緩着心中的糾結。
誠然,當得知事情的真相後,他對於這些香港客人,也是恨得牙癢癢的,可誰叫別人是求不來的財神爺呢?官塘已經窮怕了,倘若真因爲這個原因,致使煮熟的鴨子飛了,這個代價會不會太大了?
“用尊嚴換來的捐建,無異於乞討和施捨。”馮曉華義正言辭地說道。
“乞討和施捨又怎麼啦?只要能給我們官塘搞來錢,能讓我們的孩子在明窗淨几的教室裡上課學習,我寧可去乞討。”馬景明顯得是大義凜然,一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架勢。
林辰暮看了他一眼,皺起了眉頭。這個馬景明,自己原本是想給他機會的,可現在看來,除了添亂之外,實在是沒多大用處,還是儘早將他弄走算了。
心裡盤算着,林辰暮卻是淡淡地說道:“馬鄉長說得很好,可不論如何,我們也不能爲了錢就昧着良心。”
馬景明一聽氣得臉都快青了,正準備反駁,卻聽林辰暮繼續說道:“而且學校捐建的事情,大家也用不着擔心。陳查理先生已經表示了,爲了彌補他的過失,不僅捐建的事情不會有任何變化,而且還會承擔起所有學生的住宿和伙食費。”
林辰暮這句話,再次引發了會議室裡的一片譁然。
“真的?”孫蓉鈺也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林辰暮問道。
學校捐建,還只是一錘子買賣,可承擔所有學生的住宿和伙食費,那可就是長期的行爲了,年復一年,其中所需的資金,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何況,正是由於貧困的緣故,許多學生不得不輟學,如果這個問題得到了解決,那上學的學生數量,指不定比現在要翻上好幾倍,這個政績,那可比一個學校捐建海了去了。
“合同已經擬定好,陳查理就等着孫鄉長你去簽字了。”林辰暮笑了笑,篤定地說道。
“這我哪能去籤,應該林鄉長你,哦,應該柳書記和林鄉長你去……”孫蓉鈺一時間激動地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心頭更是充滿了愧意。當初林鄉長對自己可是信任有加,可自己剛纔卻以怨報德,事情做得實在不地道。
馮曉華卻是激動不已,這纔是他心目中的林鄉長,談笑之間,如此棘手的問題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份能耐,別人只能仰視。
“這實在太好了。有這個好消息,林鄉長剛纔怎麼一直都沒說?”陶興南也是笑着說道,不過笑容卻有些勉強。這也難怪,當一個人眼看就要品嚐勝利的果實時,卻發現自己不過只是臺上的跳樑小醜,心理上的巨大轉折使得他沒了往日的從容。
馬景明卻是品着茶,冷笑看着林辰暮,心說林辰暮啊林辰暮,現在就讓你得意吧。別以爲你在這裡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威逼利誘了香港客人,等別人離開了,什麼合同都成了一紙空文,到時候看你還能得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