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省委辦公廳督查室的大會議室裡,深紅的會議桌邊坐了十幾個人,會議室裡不時有人咳嗽一聲,端起茶杯喝上一口,根據省委文書記的指示,由督查室牽頭,省國資委、省發改委、省經委、審計局、勞動局組成的聯合調查組正在召開第一次會議。
因爲是在年根底下,參加會議的衆人均有些心不在焉,臉上的表情也都跟外面的天氣一樣,陰沉沉的,見不到一絲陽光,早在開會之前,衆人便把那個跳樓自殺的柳顯堂罵了個狗血噴頭,那個挨千刀的傢伙好死不死,趕在年前尋死,非但搞得自己家的年沒法過,還連累大夥都跟着操心受累,搞不好,幾天後的除夕之夜,衆人就要在亞鋼集團過了。
王思宇坐在樑桂芝的身邊,目光不時地掃向與會衆人,最後,他把視線落在國資委的副主任熊國章身上,熊國章約莫有四十歲上下,身子不高,一身學者氣度,他身上穿着灰色的皮襖,那張圓圓的臉上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和善的目光從鏡片後面投射出來,落在桌面的文件上,他此時正用軟綿綿的腔調,細聲慢語地介紹着亞鋼集團的情況。
亞鋼集團成立於1986年,爲華西省國資委旗下獨資企業,下轄一個年產200萬噸的特種鋼廠,以及一個年產七十萬噸的建築用材的鋼廠,註冊資金2.3億元,在冊職工4872人,其中在崗職工1753人,以前經營狀況良好,一直是省內的明星企業,納稅大戶。
但受前年鋼鐵行業不景氣的大氣候影響,亞鋼集團的經營狀況開始迅速惡化,企業在不足半年的時間裡便陷入舉步維艱的窘迫,生產線曾經一度癱瘓,與省內各大金融機構的貸款意向也被迫中止,後來,依靠剛剛就任的侯小強副省長的大力斡旋,終於從建行成功貸到款項,用於建設高爐噴煤工程、電廠二期工程、450立方米高爐工程等重點項目,確保了亞鋼維持生存和發展。
但去年一季度,受全省高速公路環境綜合整治的影響,亞鋼被多次停電、停產,最終導致2號高爐被整體拆除,再加上鋼鐵業遭遇整體困境。大宗原燃料漲價、生鐵市場滯銷的影響,林鋼被迫採取限產措施,企業生產經營損失慘重,前年下半年至今,每月虧損1800萬元左右。
內憂外患之下,省國資委不得不將重組改制提上日程,先後與三家企業進行了聯繫,最後與香港一家上市公司簽訂了意向協議,對方也將協議款打到帳上,但沒想到的是,在改制進行的過程中,由於民主程序不健全,改制方案沒有經過職工代表大會進行充分討論,在方案中忽視了職工的切身利益,也沒有經過社會穩定風險評估,引起職工的質疑和嚴重不滿,這種不滿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最終引發了圍樓事件,導致改制被迫流產。
熊國章讀完幾篇材料後,端起杯子喝上一口,隨後轉頭望去,只有省委辦公廳的樑副主任在仔細傾聽,而她身邊那個文質彬彬的小夥子也在認真地做着記錄,除此之外,桌邊衆人一個個都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地擡眼望天。
他此時也沒了繼續講下去的耐心,把杯子輕輕地放在桌子上,抱着膀子道:“接下來的情況大家也都清楚了,柳顯堂跳樓自殺,亞鋼工人打算鬧事,侯省長帶着維穩工作組過去視察,承諾過年給他們每人分五百塊錢,外加五十斤大米,二十斤豬頭,兩桶豆油,現在已經把工人的情緒穩定下來了,紀委那邊還沒有消息,不過據說昨晚上檢察院的人把柳顯堂的老婆抓走了。”
說到這裡,他便停頓下來,面帶微笑地拿眼睛去找樑桂芝,樑桂芝笑眯眯地推了推眼鏡,拿手輕輕拍了拍桌子,這十幾名處級幹部便不約而同地挪動了幾下身子,將姿勢調整好,均把目光投向這位省委辦公廳副主任身上,王思宇也停下手中的筆,將黑皮本子合上,蓋住了剛剛畫好的那隻憨態可掬的灰熊貓。
樑桂芝擡手扶了下眼鏡,便笑眯眯地問道:“熊副主任剛纔所介紹的內容,大家還有沒有什麼疑問的地方。”
衆人均搖頭,亞鋼集團的問題錯綜複雜,衆人早有耳聞,文書記批示要求兩個月內找到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在座的衆人心裡都有些沒底,畢竟國企沉痾舊疾,積弱難返,非改制而難以起死回生,但亞鋼的改制工作矛盾重重,稍不謹慎,即會引發職工大規模上訪,或者更加惡劣的羣體事件,要想制定出上下都滿意的方案,談何容易。
樑桂芝先是點了名,請各部門的領導都講了幾句,見衆人都是避重就輕地講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話,便皺皺眉頭,把目光轉向王思宇,見他微微點頭,樑桂芝便微笑着將接下來的工作步驟和各部門職責明確了一下,她講話思路清晰,聲音明快,只幾分鐘的功夫,就把該交代的都說完,最後,樑桂芝頓了頓,擡高聲音道:“爲了便於工作的順利進行,經省委韓副秘書長同意,任命督查室王副主任和國資委的熊副主任爲調查組的副組長,具體負責調查工作,現在,就請王副主任講幾句。”
在稀稀拉拉的掌聲裡,王思宇微笑着點點頭,聲音不徐不疾地道:“該講的樑主任都已經講完了,我只補充幾句,那就是時間緊任務重,請各部門的同志回去一定要做好相應的準備工作,我建議,工作組年後就駐廠調查,請熊副主任及時和亞鋼集團聯絡,安排好相應工作。”
樑桂芝端着茶杯微笑着點點頭,會議便在一陣熱烈的掌聲中結束,衆人都是長出了一口氣,大年三十不用在工廠裡過了,於是衆人在走到王思宇身邊後,都極爲熱情友好地與他握了握手,這才紛紛離開會議室。
其實,他們不知道,關於徹底解決亞鋼集團的問題,王思宇早已和樑桂芝研究好了方案,上次的改制方案之所以沒有成功,其根本原因,就是評估機構的人被港方收買,他們將集團資產壓得極低,減去職工安置費用外,竟相當於以五千萬的價格購買了亞鋼集團,這簡直和搶奪無異,而省政府那邊批准的理由更是離譜,是爲了引進戰略合作伙伴,消息傳出後,亞鋼工人羣情激奮,這才導致了問題的激化。
所謂徹底解決亞鋼問題,其實就是爲它找到一個好婆家,爲此,王思宇昨天和樑桂芝研究了一下午,最後,他把目光投向了隱湖集團,其原因很簡單,隱湖集團是省內的明星企業,也是實力雄厚的上市公司,王思宇還很清楚地記得,他曾經和劉天成在東湖區國際大酒店吃過白食,那一頓接近兩千多元的飯菜,都是娜娜買的單,下到隱湖集團的帳裡,也正是那次,讓他遇到了唐婉茹,惹來了好多麻煩。
這次,王思宇還想讓隱湖集團買單,再吃他一次白食,並且,由唐婉茹這個總裁助理來遊說隱湖集團的老總,想必會有很大的成功機會,樑桂芝本來並沒有王思宇這麼樂觀,但見他說得眉飛色舞,也動了心思,便給遠在美國的唐婉茹去了電話,把她從睡夢中吵醒,樑桂芝將亞鋼集團的事情講了一遍,沒想到唐婉茹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並拍了胸脯,保證能將事情辦成,並且,具體的方案她會在兩個月內搞定,交給樑桂芝。
只是,唐婉茹提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條件,那就是,在她點頭同意之前,此事絕不能提前向外界泄露,除了樑桂芝和王思宇兩人外,絕對不能讓第三者知道,任何人都不可以,在爭求了王思宇的意見後,樑桂芝當即答應了下來。
而事有湊巧的是,昨晚何仲良找到王思宇,讓他留意查一個人,那個人竟也和亞鋼集團、隱湖集團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人名叫蘭櫻,已經入了法國國籍,她和柳顯堂的關係極不尋常,她就是玉都娛樂報上所講的那位獨守空房的美妾,他們二人的風流韻事,在玉州本地被傳得沸沸揚揚,盡人皆知,只是現在的蘭櫻並不在華西,而身在香港。
但何仲良所講的蘭櫻,和報紙上所寫的,就又不一樣了,蘭櫻當初是玉州市委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也是遠近聞名的委辦一枝花,後來被當時的市委書記侯小強看中,認了她當乾女兒,後來又將她調到亞鋼集團擔任辦公室主任,在亞鋼集團幹了一年後,便調到隱湖集團,當公司的副總,之後不到半年,她便出國,入了法國國籍,而且在香港創建了屬於自己的公司,按照何仲良的推測,去年參與亞鋼集團改制的那家香港公司的後臺老闆,極有可能就是蘭櫻。
何仲良希望王思宇能夠藉助這次機會,想辦法查一查這個蘭櫻,但不要操之過急,以免打草驚蛇,讓侯小強有所察覺,掐斷這條線索,並且,這個蘭櫻,對於打擊老猴子來說,究竟有多大的價值,還很難說,她既有可能是能勒死老猴子的一根繩索,也有可能,她只是老猴子手裡的一個玩物,以她的身份,並沒有接觸到老猴子的核心機密。
下午三點多鐘,王思宇正坐在電腦邊玩鬥地主,辦公桌上的手機忽地震動起來,他幹忙伸出左手抓過手機,按了接聽鍵,輕聲道:“喂,你好,哪位?”
手機那邊沉默許久,才從聽筒裡傳過一個充滿威嚴的聲音:“小宇,是我。”
“哪位?”王思宇皺皺眉頭,右手點了下鼠標,丟出去一個炸彈。
“我姓於。”那人的聲音變得低沉傷感起來。“能回家過年嗎?”
王思宇頓時如石雕般坐在椅子上,過了好久,才輕噓了一口氣,緩緩道:“對不起,於書記,你打錯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