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要召開常委會,這是王思宇來到江南省以來,首次參加的常委會議,正因爲如此,他格外重視,在拿到材料後,就仔細研究,精心準備,將要討論的議題吃得透徹,在一番揣摩後,他拿着簽字筆,把在會議上要做的發言,都寫在黑皮本子上,免得即興發揮時,出現紕漏。
王思宇做官向來灑脫,喜歡特立獨行,經常做出驚人之舉,可當上組織部長,就要謹慎些了,從職務的角度出發,組織部長作爲管黨員的黨員,管幹部的幹部,對自身的約束極強,必須講政治,講原則,在正式場合,要通過言行,展示出鐵一般的紀律,只能嚴肅,不許活潑。
就像是娛樂圈裡的演員,無論性格原本如何,扮演的角色變了,就要時刻注意,免得言行舉止不符合角色的身份定位。這對王思宇而言,確實是個難度不小的挑戰,他的個性裡,充滿了鬥志和衝勁,但缺點也明顯,缺少堅忍的一面,在這個崗位上進行打磨,是最合適不過了。
下午一點鐘整,王思宇站在鏡子前,手拿梳子,將髮型梳理得紋絲不亂,又回到辦公桌邊,取了公文包,離開省委組織部的大樓,前往省委四號樓,一路上遇到的官員,紛紛止步,側立道邊,滿面笑容地問好,在這些人眼裡,這位年輕的省委組織部長,充滿了神秘色彩。
走進省委四號樓,上了六樓,來到常委會議室門口,果然發現,裡面空無一人,不過,橢圓形的辦公桌上,已經擺上了茶杯和礦泉水,每個座位上放着標牌,上面寫着領導名字,走近了一看,忽然發現,寫着王思宇字樣的標牌,居然放在了前面,剛好在副書記喬戈平的下面。
常委會裡的座位,向來是有講究的,椅子靠前,講話的分量也就會重些,至於常委的排名,那是固定的,身份不變,地位就不會改變,當然了,偶爾也會出現例外情況,比如王思宇,入常的時間雖短,但身份特殊,職務重要,即便坐在末席,想必也沒人會忽視他的影響力。
不過,王思宇既然提前十幾分鍾趕到會場,就是想把姿態放得更低些,畢竟,若是排資論輩,諸位常委們都在他之上,從禮節的角度來說,他這位剛剛報道的新兵,也應該擺正位置,至少在表面上,要保持謙遜低調的態度,而不是凌駕於衆人之上,引發常委們的不滿。
因此,王思宇沒有片刻的猶豫,就走到會議桌邊,調整了標牌的位置,坐到會議桌的末位,把公文包放下,拿出會議材料,低頭翻閱下來,足足有七八分鐘後,常委們才陸續到來,衆人進屋之後,幾乎都做出同樣的舉動,就是微笑着和王思宇這位新晉常委打招呼,客套幾句。
江南省的常委們一共有十二人,其中包括了兩個副省級城市的市委書記,只是蘆洲市的市委史書記,因爲離省城比較遠,加上年紀大了,很快就要退休,也不想參與省裡的角逐,就長時間不參加會議,而另外一名常委,省軍區司令員滕實昌,因爲今年部隊事物繁忙,分身乏術,也很少出席,因此,長期出席會議的,就只有十位常委。
坐在王思宇上面的那位,原本是江州市委書記陶永健,他來了以後,忙和王思宇謙讓起來,連說不合適,要和王思宇調換座位,王思宇卻始終推辭,旁邊的常委們見狀,都笑着不說話,目光中卻流露出讚許之意,陶永健見對方態度堅決,只好拉了椅子坐下,和王思宇閒聊起來。
快到時間時,三位分量最重的常委相繼出現,省委副書記喬戈平,省長張平湖,省委書記沈君明相繼趕到會場,大家先是閒聊幾句,隨即會議開始,先討論政府方面提交的報告,常務副省長蘇婉雲戴上老花鏡,抑揚頓挫地讀起了材料,其他常委們,都一臉認真地聽着,不時拿筆在本子上寫着什麼。
因爲到了年底,所以政府方面的報告裡,大多是總結今年的工作成績,其中的重頭戲,就是對年初實施的三零五項目進行評估,然而,就是這樣一份普通的報告裡,也暗藏玄機,蘇婉雲在表揚了一些市縣後,就點名批評了兩位地級市的市長,王思宇非常清楚,那兩位其實都是省委書記沈君明的人。
沈君明表現得很坦然,單從外表上看,沒有任何變化,蘇婉雲的報告結束後,把手中的材料放下,低頭喝茶,屋子裡的氣氛有些異樣。常委們不像剛開始那樣嚴肅,而是姿態各異,有的把玩着手機,有的雙眼朝天,有的乾脆雙手抱胸,做閉目養神狀,而省長張平湖,卻眯着眼睛,隔着老遠的距離,觀察着王思宇的表現。
若是放在以往,王思宇此時定然是手持一管簽字筆,玩着托馬斯全旋,熟悉他的人都清楚,這是王大官人的招牌動作,可現在,他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眉宇間凝着一股浩然正氣,給人種不怒自威的感覺,當然,這只是一種僞裝,真實的一面在桌子下面,那隻右腳在輕輕地打着節拍,他也想看看,初次參加的常委會,是否會演變爲一次激烈的爭吵。
張平湖收回目光,表情嚴肅地道:“婉雲同志的發言,大家都聽到了,三零五項目,是咱們省今後兩年的重點項目,目前進展大體還算順利,如果能夠成功實施,將把江南省的各項事業,帶到新的高度,對於這項工程,全省上下都是高度重視,繃緊了弦,但是個別地方的領導,卻在扯後腿,總在強調客觀理由,我覺得,這是觀念的問題,如果沒有高度的責任心,事情是做不好的。”
話音過後,他把眼簾放下,盯着面前的茶杯,一言不發,而其他常委,包括副書記喬戈平在內,都把目光投向省委書記沈君明,這段時間裡,常委會上刀光劍影,硝煙瀰漫,並未因爲王思宇的加入,而有絲毫的改變,會議的第一項議題,政府方面就向沈君明的山頭,打出了一磅重磅炮彈,很顯然,要藉助這份報告,施加壓力,爲以後的人事調整做出鋪墊。
其實,報告中提及的武陵、河東兩市,相對於其他地區,經濟是比較落後的,基礎差、家底薄,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實,打個比方,省城江州市的房地產價格,已經極高了,相比魔都京城也毫不遜色,然而那兩個城市,房價卻都在五千左右,差距是非常明顯的。
而實施三零五項目後,因爲省財政廳的制肘,兩個地市在資金投入方面,也出現了問題,雖然想盡辦法,但仍然排名居後,這裡面既有客觀上的原因,也是兩位市長排隊之後,導致的必然後果,這其實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張平湖的一番話,卻堵住了沈君明的嘴巴,令他難以爲兩人開脫,要知道,年初在部署三零五項目的時候,各地市領導可是簽了軍令狀,完不成項目進度的領導,極有可能被調整,這是赤裸裸的陽謀,卻比陰謀更加陰險。
沈君明笑笑,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有些出人意料地道:“平湖省長說的對,幹事業不能強調客觀理由,三零五項目是咱們省的重點工程,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製造條件也要上,秘書長,你回頭打電話催促下,如果明年上半年,他們不能迎頭趕上,政府主要領導就要負責任,該調整的就調整,該下馬的就下馬。”
說完後,他把杯子往桌上一鐓,皺眉道:“好了,進行下一個議題。”
衆人面面相覷,都有些搞不清楚狀況,沈君明此人果敢堅毅,很少妥協,他今天的表態,一反常態,似乎已經做好了揮淚斬馬謖的準備,可今時不比往日,他本來就居於下風,若是那兩位市長被調整,這省委書記的位子,就更加不穩了,假如對方趁熱打鐵,再加一把力,把他擠出江南官場,也是極有可能的。
省委副書記喬戈平面容嚴峻,拿筆在本子上寫了幾行字,又擡起頭,看了看沈君明,瞅瞅張平湖,就拿起手中的材料,照本宣科地讀了起來,他的語速極慢,聲音平淡得不帶有絲毫感情色彩,正如那張毫無特色的臉龐一樣,可江南官場的幹部,自上而下,卻沒人能夠忽視喬戈平的存在。
沈君明開始就進行了妥協,讓衆人都感到意外,接下來的議題,就相對平和了許多,雖然也有些爭論,但都控制的比較好,沒有人表現出過激的情緒。而王思宇自始至終,都沒有發言,原來準備好的發言內容,也沒有講出來,他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傾聽和觀察上,通過常委們的一言一行,分析着他們的心態和思維方式,以及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
會議結束後,大家收拾着東西,紛紛離開,王思宇剛剛走到樓梯口,就接到了沈君明打來的電話,重新返回,去了這位省委書記的辦公室,秘書樑程頤沏了杯茶水,就轉身離開,順手把房門帶上,沈君明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笑容可掬地道:“怎麼樣?”
王思宇微微一笑,輕聲道:“印象深刻。”
“噢?”沈君明聽後大感興趣,拿起茶杯,微笑道:“說說吧,怎麼個印象深刻法?”
王思宇笑笑,避重就輕,把對三零五項目的重大意義講了下,又討論了其他幾個議題,將提前準備好,卻沒有在會議上發表的意見講了一遍,其中不乏一些數據作爲佐證,就顯得條理清晰,論據十足,讓沈君明聽了,不住地點頭。當然,沈君明想了解的,卻並不是這些,而是在張平湖與他的鬥爭之間,王思宇的真實立場,這纔是至關重要的。
半晌,沈君明點點頭,喝了口茶水,輕聲讚道:“思宇同志了不起,功底紮實,是真正懂得經濟的,比一些耍花腔,只知道誇誇其談的人要強很多,政府那邊,有些人就經不住考,連最基本的一些數據,都要靠秘書提醒才能回答上來,很不像話。”
王思宇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沈君明擡了擡手,含笑道:“吸菸吧,我知道,你喜歡吸菸,不過,在常委會上,一顆都沒有吸,一定有些不習慣。”
“還可以。”話雖然這樣說,王思宇的手還是下意識地摸出煙盒,從裡面抽出一顆中華煙,點上火,放下火機,輕聲道:“常委會上不許吸菸,這個規矩挺板人,我們以前開會時,都是煙霧繚繞的,很多人不吸菸做不好報告,其中就包括我。”
沈君明笑了,用手擺弄着老花鏡,意味深長地道:“規矩是平湖省長定的,他這個人,喜歡吃臭豆腐,卻聞不得煙味。”
王思宇撣了撣菸灰,微笑道:“可能吧,有些人是對煙味過敏。”
沈君明點點頭,試探着問道:“思宇同志,武陵、河東那邊的問題,主要是資金投入不夠,省裡這邊困難很多,如果無法解決,估計就要向部委伸手了,這方面,還請你幫忙。”
王思宇笑笑,很痛快地道:“好吧,君明書記,方便的時候,我去活動一下。”
沈君明倒有些意外,其實,資金和項目的事情,他已經做了妥善安排,否則,也不會在常委會上放出狠話,和王思宇提及此事,只不過是試探他的真實態度,畢竟,王思宇若是敢冒風險,參與到這件事情裡,也就說明,他是傾向於自己這邊的。
“有把握?”沈君明唯恐對方會錯意,喝了口茶水,又用更加直白的語氣提醒道:“要是跑不下資金,項目無法如期完成,那邊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君明書記,請放心。”王思宇神色坦然,不動聲色地道:“能用資金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無論如何,也要把任務完成。”
沈君明眼睛一亮,微笑道:“思宇同志,你的到來,可真是及時雨啊!”
王思宇笑了笑,委婉地暗示道:“君明書記過獎了,我會竭盡所能,幫助省裡克服困難。”
沈君明心領神會,欣喜若狂,卻是神色不變,笑着問道:“怎麼樣,到了組織部,有什麼想法?”
王思宇吸了口煙,把半截菸頭用力按滅,語氣堅定地道:“打算先到下面轉轉,瞭解下地方的情況,要想辦法突圍。”
沈君明心情極好,端起茶杯,輕聲道:“好,思宇同志,要注意安全,有什麼問題,或者需要什麼支持,可以隨時和我聯絡。”
王思宇笑笑,客氣了幾句,就起身告辭,沈君明繞過辦公桌,親自把他送到門外。
離開省委四號樓後,王思宇的心情極爲沉重,他非常清楚,從現在開始,就要進行一場豪賭,若是輸了,無論是他,還是於家,以及和自己命運息息相關的人們,都將面臨災難性的後果。
“這個絆腳石,真的不好當啊!”王思宇停下腳步,擡頭望天,皺眉思索着,心裡發出一聲嘆息,直到現在,他仍在疑惑,做事一向小心謹慎的於春雷,爲何會下這樣大的賭注,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