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放山

吃過晚飯,衆人和衣而臥自不必細表,一夜無話,待到次日平明,天光微亮。最好的全本txt下載小說網無需約定,衆人都自動醒來。在山裡,根本沒有條件梳洗,簡單的收拾過後便出了埨子。端鍋胖夥計在我們熟睡時就已經下地,動手把昨夜吃剩的小米蒸餾,這勤奮的樣子與他平時玩世不恭的態度並無一致。

幾個夥計壞笑着拿了菸葉坐在旁邊的火堆旁看着我,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被關在籠子裡養的小獸,全身上下都不自在。端起盛小米的飯碗一口氣全給倒進嘴去,幸虧旁邊還有點水喝,否則我又要出醜。我擡眼向四爺他們望去,除了靜虛道長之外都在抽菸,他們幾個抽菸的姿勢極其怪異,嘴裡叼着菸袋,雙手卻摟着索撥棍,就像抱着個寶貝生怕長腿跑了似的,可能這又是他們的習俗吧,反正我也不抽菸,也懶得問了。

稍事休息,一行人繼續前進。經過一個窄窄的通道之後,眼前的視線開始開闊起來。前面是幾座不大不小的山丘,雖然看似不遠,但實際卻遙遠非常,不是有句話叫“看見山累死馬”麼。但由於小的時候經常逃學,我眼力還是蠻好的。我細細打量遠山,發現這大鴉山有些不對勁:仙山都是雲霧繚繞的,這彷彿成了一個定則,這大鴉山也不例外,只是大鴉山裡的雲霧的顏色並不是白,而是淡黑。幾座忽遠忽近的山丘包圍在黑雲的籠罩中,卻是我從來沒見到過的。看其他人習以爲常的樣子,我也不便多問。

大鴉山的空氣比前面的幾座山要好,很少能聞到腐爛的氣味,走在嫩草上面,心情也隨之好了起來。漸漸地,前面的白樺林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紅松樹,四爺和靜虛道長在前面放慢了腳步,看來我們已經開始進入腹地了。這時一種很古怪的東西闖入我的視線,之所以稱作“東西”是因爲我實在是不知道怎麼形容它:它應該是一種活物,但只有兩條像螞蚱一樣的腿,每條腿都有人的小腿粗細,在眼前蹦跳着。

其他幾個人像瘋了一樣朝那“腿”撲了過去,一下把我弄的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我進退兩難,想過去幫忙,又不知這“腿”的底細,生怕被它踢傷;不過去幫忙又顯得不夠仗義。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那“腿”已經掙脫了兩個夥計的撕扯要向遠處跑了,洪屠戶見勢不妙,也顧不得其他了,縱身一躍直接壓在了“腿”的上邊,他到底是屠戶出身,又做過好幾年的先鋒官,有一股子讓虎豹都畏懼的蠻力,對付這樣一雙“腿”自然是不在話下。夥計們從身後的揹簍裡拽出繩子,把這“腿”綁了個結結實實。

見我瞠目結舌呆在那裡,四爺他們覺得很好笑,就像眼前這荒誕的事情本來就該存在,而驚慌失措的我卻像一個怪物似的。靜虛道長從長袖中掐了一道黃紙,用手指蘸了松樹上的紅粉末刷刷點點寫了一道奇符,“啪”一聲貼到那“腿”的最上邊,說也奇怪,那“腿”的最上面本是一堆不平坦的肉塊,貼上黃符之後竟然慢慢的向內凹了一大片。當然,經歷着骨肉銷蝕,這“腿”也痛得亂蹬亂踢,只是綁繩很緊使得它無法掙脫。它漸漸地平靜起來,也不知是適應了還是疼得暈了過去。

靜虛道長接着又借樹上的粉末寫了一道符,貼完這道符之後,那“腿”又像是復甦了一般,但這回的情緒並沒有之前的暴烈,彷彿很順從。四爺一個眼色,夥計們會意地解去了“腿”身上的綁繩。儘管我心中還是難以平靜,但我知道,憑着四爺的經驗,沒有絕對的把握,是決不會拿同伴的性命開玩笑的。索性快步上前觀看。

靜虛道長長出了一口氣,晃了晃左手的拂塵,顯得有些疲憊。這樣子,極像我小時在八大胡同裡聽說書人講牛鼻子老道的神態,彷彿兩道黃符耗費了他五百年道行似的。我雖對他既恨又怕,但也要裝做關心的樣子噓寒問暖。“並無大礙”,靜虛道長點了點頭說。“只是我沒想到,剛剛進入大鴉山竟然就碰到了一匹林中馬,實在是有夠幸運”。

“靜虛道爺,何謂林中馬呢我怎麼在外面從來沒見過這種異類,史料上也從沒有記載,甚至沈括的夢溪筆談這些專講異事的書籍都沒提過”

“這林中馬是僅存於不鹹神山的神物,名字也是山民給起的,傳說是玉皇大帝在一次壽宴上吃剩的螞蚱腿,被玉皇大帝隨手一拋,拋進了不鹹神山的林中,這物件藉着玉皇大帝的神氣慢慢修煉,最後竟有了修爲,由於並沒有爲害蒼生,天庭也未深究,於是不鹹山的所有山系內,都有着它的蹤跡,只是平時,入到深山才能碰到此物,沒想到今天一上午便抓到一匹”。

“那又爲何喚作此物爲林中馬呢”

“所謂林中馬,即只能活於林中的神物,可以當馬使,讓它馱人擔物,但必須要事先將其馴服。普通的馬體形高大,難於在山林中穿梭自如,這林中馬卻能走得比人還要靈活。它的後背本來是向上凸起的,極不便於載物,但卻代表着它還從未被別人馴服過,這叫做一勺馬,如果碰到的林中馬背部已經凹下,則代表已經有人用過,根據被馴服的次數,分別叫初勺馬三次以內、中勺馬三次以外六次以內和多勺馬六次以外,每用過一次,在放生之前都要在背頂旁側用刀刻一個橫紋以做標識。一勺馬和多勺馬最受歡迎:一勺馬的背部尚未被定型,其可塑性大,只要降伏之人道行夠深便可任意蝕掉它背上多餘的部分;多勺馬同樣很受歡迎,因爲它已經多次爲人擔過行李,腿上功夫了得”。

我本身也是對奇物怪事異常感興趣的人,得知這林中馬已然沒了危險,索性俯身貼近觀看。這怪物長着青黃色的軟毛,顏色就像剛冒出的草芽,兩條長腿的上面毛髮濃密,彷彿爲了特地掩蓋什麼。我很想揭開看看究竟,但又不瞭解這怪物的脾氣秉性,遂不敢貿然伸手,回頭看了一眼四爺徵求意見,四爺微笑點了點頭。我放心把濃毛一撩,竟也閃出一張臉來。這臉生的十分奇怪:兩個巴掌大的臉盤上,四邊都閒着,中間卻緊緊繃繃嵌着十多隻毛乎乎的眼睛,虧得我在掀之前已經做好了思想準備,否則真不知要鬧出什麼笑話。幾個好事兒的夥計紛紛湊上來數眼睛,聽他們的意思,彷彿在辨認這林中馬是公還是母。後來一個夥計很高興,而另外兩個卻垂頭喪氣的離開,聽他們的意思,應該是頭公馬。我偷數了一遍,共有十九隻眼睛,心裡也有了點兒數:敢情單數就是公的;雙數九是母的。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過這樣的趣聞。

這林中馬很溫順,雖然挑擔的夥計幾乎把一半的行李都搬到它背上的凹肉裡,它還是在邊上靜靜的吃草,彷彿諸事與它無關的樣子。我剛纔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查眼睛上了,並沒有發現嘴長在哪,這回仔細一看,其實就是在眼睛底下的一條細縫,它要是抿起來很難發現。看了半天,我也見怪不怪了,總之有了這怪馬,隊伍行路的速度又能提高不少,我在閒暇之餘也可以摩娑把玩。我是多疑的,身邊又有這麼多高深莫測的人,這一度讓我很不安,怪馬的出現讓我多少有了緩解 ,我覺得: 面對一個心理簡單的畜生總要比與人相處保險些。於是我主動向四爺申請照看這怪馬,四爺見我喜歡也就欣然同意。

我們八人一獸繼續沿大鴉山路前行,漸漸地,地上的路越來越不明顯,擡眼一看,我們已然進入崇山峻嶺之間。之前籠罩在遠山的黑霧,我終於辨得其真實面貌,原來竟是成千上萬只盤旋的烏鴉,難怪此地叫大鴉山;也難怪這裡的空氣這麼新鮮,動物的屍體不及腐爛也早已被這千萬只的黑鳥啄食殆盡了。烏鴉羣在遠處飛行盤旋,一行人並沒有什麼特殊反應,我手中牽的怪馬卻有些不安,每個腳步都有許多驚慌和不情願。

左轉右轉,一行人轉到一個狹窄的山谷口。我擡眼下望,心生歡喜:谷裡奼紫嫣紅、花草茂密,不似外面的四五月天氣,反倒像是八九月的模樣。我在心裡不斷默唸:“見怪不怪,見怪不怪”,隨衆人下了山谷。下了山谷,手中的怪馬也受了外界的感染開始活躍起來。加之身邊花團錦簇,蟲翩蝶舞,大家心情都很不錯。四爺繼續帶着衆人左轉右轉,又轉了半個時辰,一個古舊的埨子出現在衆人眼前。包括我和幾個夥計在內,都沒有料到此情此景,面上顯示驚異之色。

只有四爺、洪屠戶和靜虛道長三人顯得很自然,甚至很得意,彷彿一切就應該這樣似的。靜虛道長搖擺拂塵,慨然道:“十年了,時光快得如箭如梭,想當年四哥您剛下二龍山,我們兄弟三人就來大鴉山擡參,轉瞬十年即逝,轉眼物是人非,我們都變成了糟老頭子,靜玉侄女也出落成大姑娘了”。四爺也百感交集,一時竟激動得說不出話,只有老淚在眼眶中轉圈。良久,四爺憋回眼淚,一揮大手,衆人來到埨子跟前。

十年前搭的祖師爺老爺廟還在,但已被風雨沖刷的不成樣子,幾個老頭兒親自去拾新的石塊,安詳的神態就像一羣無邪的孩子。我在心裡尋思着:看來人必須得有點兒信仰,很多時候本尊都被擊垮了,信仰還能繼續支持着你屹立不倒,幫你完成最後的心願。

衆人重新修整了埨子,在這裡駐了營,至於外面的胖夥計,我想四爺是擔心他太胖,遇到什麼危險難以自保,索性就把他留在外邊。

走了幾個時辰,衆人肚子也都餓的咕咕直叫,眼看天光已經到了下午,四爺下令就地埋鍋造飯。這次我吃飯的速度略微進步,囫圇吞食過後,我又有伺候小馬吃草的事業,總算沒有時間靜下來再瞎想四爺他們要如何活埋我。衆人吃過飯拿過火之後,四爺又留了一名夥計在埨子裡端鍋,順便照看小馬和行李。剩下的七個人拿了七條索撥棍拜祖前行。

我對這大鴉山越想越糊塗,爲什麼這山谷能夠保持四季如秋山裡又儲存了多少果實腐肉能夠養育成千上萬只烏鴉一個一個疑惑在我心中打轉,讓我揮之不去。

四爺和洪屠戶調侃道:“老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十年前的約定”

洪屠戶接道:“四哥,這我怎能忘記:十年前,你我弟兄在大鴉山看見一棵二品葉的小棒槌,瞅着品相不錯,大夥都沒捨得給擡出來,我當時和你打賭,倘若靜玉侄女十年後能找到好婆家,咱們就再也不去碰那棵棒槌”。

“可惜到現在丫頭也沒找到婆家”,四爺無奈的搖了搖頭。

“既然棒槌沒保佑侄女找到好婆家,那咱們明天就去擡它下山,估計它能長成三四品葉了”。

我在旁邊默不作聲地聽着,心裡很舒服:一羣人風餐露宿的忙活四五天總不至於落個空手而歸的下場,我一路擔驚受怕也能收到點兒回報

當然最大的收穫是熟悉了大鴉山的山況,爲我以後走單棍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日頭又向西偏,看來今日無論如何也不能壓山了,大夥都在埨子附近拿火嘮嗑。我突然想起衣袋裡還裝着臨行時小二送給我的炭筆和巴掌大的小冊子。拿出來顯擺顯擺,一則可以向四爺他們炫耀我的資質,二則還可以記載當地的地形地貌,着實是一舉多得的好事。於是伸手將炭筆掏出,四爺他們當然不解,但經過我口若懸河般的講解和示範,紛紛點頭稱讚,幾個夥計也開始對我另眼看待。看來之前,在夥計眼裡我似乎是一個廢物。

在小冊子上新翻開一頁,我用正楷規規矩矩寫下了“大鴉山”三個字。接下來就不知道怎麼寫好了,於是向四爺問詢起這山谷的名字,以及谷內四季常青的原因。四爺告訴我,這山谷叫做“如秋谷”,因爲封閉在怪石的懷抱之中,又只有南面一個缺口,在溫暖的南風和山中腐葉枯草的蒸騰之下囤積了大量的潮氣。潮氣久久不散,加速了枯草的發酵,地下幾尺之內都是養分十足的黑土,使得谷內極其適宜生物的生長。久而久之,那些不適宜的花草一點點的死掉,剩下生命力強的開始逐漸變化,成了四季常青的品種,這些綠樹能夠提供足夠的果實,供養大鴉山數以萬計的烏鴉生存。

我又認真記下,直累得手腕生疼。寫完剛想回埨子休息,卻又想起林中馬大半天並未進食,於是又解了綁繩溜馬。

溜馬歸來吃喝拉撒暫且不表。出發第二天的黑夜,我躺在袍子皮上難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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