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蘇家老太太來了。重提了當年老侯爺和他家訂的親事。雖則是過了多年,蘇家的光景也不太好,可終究是她的孫子中了舉人,這一科會試興許還能金榜題名,再說總不能讓外人說咱們陽寧侯府失信,因而我就答應了她。老侯爺當年只是給了塊玉,也沒說是孫子還是孫女,這些天蘇婉兒在咱們家,我瞧着她舉止端方嫺雅,倒是個教養好的,娶進門必是不差。家裡如今年紀合適的便是漢兒和清兒,都是你生的,清兒畢竟是長子,婚事總得再細細斟酌,漢兒卻和蘇婉兒年紀差不多,回頭就讓人去合一合八字,若可以就把婚事定下來。”
朱氏的語調不緊不慢,彷彿只是在說一件平平常常的事,而不是攸關一個人一生的要緊大事。此時此刻,陳瀾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油然而生。那個教授陳衍武藝的武師無意中透露陳清不是羅姨娘所生,家下人對蘇婉兒的交口稱讚。還有她起初離去時隱約聽到的朱氏剛剛教訓馬伕人的話……這一切都一下子有了答案。
雖說是爵位繼承素來都是嫡長子,可徐夫人是繼室,名分上天然差了一截,再加上孩子只有三歲,母子都不得陳瑛喜歡,和羅姨娘的兒子陳漢比起來孰親孰疏,自然是不言而喻。然而,朱氏此時就彷彿不知道陳清並非是羅姨娘所出一般,一句長子的婚事得另斟酌,輕輕巧巧把陳清摘了出去,卻把蘇婉兒塞給了陳漢!
陳瀾吃驚也就罷了,這終究是和長房無關,羅姨娘卻是覺得一桶冰水從頭澆下。今天她在威國公府碰了壁,一向對自己親厚的堂兄突然對婚事猶豫了起來,雖只是說兒女還小,暫且等等,可她看着他們父子進屋商量,不多時就情勢大變,若再不知道是羅旭使壞那就太愚蠢了。她實在是沒想到,留着女兒在京城不但是爲了看好兒子,也是爲了讓其和威國公府多多親近,如今非但嫂子林夫人對這樁婚事頗多留難,就連羅旭自個也彷彿別有心思!
如今一回來,聽說蘇老太太陳氏又上了門,她就覺得有些蹊蹺,想不到往蓼香院走了一遭,又是這重重的一悶棍打了下來!
饒是羅姨娘自幼沒了爹孃。寄人籬下在伯父家裡過活,早練就了一番隱忍功夫,可此時此刻她也再忍不下來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後,她便強打了笑臉說道:“老太太一番安排,自是好的,只如今孩子們還小,不如等侯爺回來再好好商量,畢竟二少爺也還沒定人家。”
“不必你提醒,我也知道老三如今是侯爺。老三就是回來了,莫非就能改了當初他爹定下的婚約?”不知怎的,今天朱氏就是覺得心頭一口邪火難出,因而冷冷又刺了一句,“再說,老三襲了爵,漢兒非嫡非長,又不承繼家裡爵位,正該找個性情和順的幫襯。”
羅姨娘當初跟着陳瑛從雲南回來,便在朱氏面前吃足了苦頭,深知這位執掌侯府大半輩子的老太太有多難纏。此時深知一個不好,便有的是無數罪名扣在自己頭上,她只得使勁咬了咬舌頭。用那種刺痛感提醒自己不能輕舉妄動,可那種不甘心偏生拖住了她敷衍告退的腳步。一時間,屋子裡一片寂靜,朱氏自顧自啜飲着茶,羅姨娘斜簽着身子半坐在錦墩上,緊挨着朱氏坐着的陳瀾雖說很想退出去,卻知道此時不是時候,因而索性只看着地面。至於才領着羅姨娘進來的綠萼以及羅姨娘身邊的喜鵲鸚鵡,全都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老太太!”
一聲突兀的嚷嚷終於打破了屋子裡的沉寂。見是玉芍打起門簾進來,朱氏頓時惱了,沒好氣地喝道:“我耳朵還沒聾,不用那麼大聲!”
玉芍卻是顧不得朱氏這遷怒了,急急忙忙上前屈膝行禮,又瞥了一眼羅姨娘,這才低聲說道:“老太太,三老爺……三老爺回來了!”
此時此刻,丫頭們也就罷了,但聽見這話的三個主子卻是反應不一。朱氏的惱怒一下子僵在了臉上,轉而是滿面的不可置信;陳瀾卻是在驚詫之後,立時眼觀鼻鼻觀心端坐在那裡;而羅姨娘則是不可抑制的狂喜,用足了力氣纔將嘴角那上挑的弧度往下壓了壓。
在這種時候,陳瑛竟然回來了!
誰也不曾料想,陽寧侯陳瑛竟會一聲不響地突然回來了。從外院到內院,從三房的紫寧居到老太太的蓼香院直至長房二房的居所,上上下下全都是措手不及。當朱氏坐在正廳暖榻上,看着這個兒子在面前恭恭敬敬拜了四拜的時候,她好半晌才收去了那複雜的表情。
“起來吧。要回來也不使人說一聲,你媳婦和孩子們也不知道盼了多久。”
聽到這話,已經起身的陳瑛笑呵呵地說:“是邊事已了。我又得了旨意回京任職,所以一路快馬加鞭往回趕,累死了好幾匹馬。一來是西南緬亂已經完全平了,也算是報喜;二來則是緬王又派了使團卑辭求和,還獻了一位公主,我也得報個信。好教老太太得知,我卸了雲南都司都指揮使的職司,大約等兵部文書下了之後,便就任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
此話一出,原本面色就有些勉強的朱氏更是勃然色變。五軍都督府全都是勳貴執掌,此前威國公羅明遠一回來,就出掌了最要緊的中軍都督府,可他畢竟是功勳彪炳,勳貴們縱使不願也無話可說,畢竟此外還有四位大都督,可如今陳瑛一回來便進了左軍都督府,卻讓她有了一股寒意。須知左軍都督府的大都督正是她的女婿,韓國公張銘!
羅明遠和陳瑛這兩個先後回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侍立在朱氏身邊的陳瀾記憶中並沒有多少三叔陳瑛的印象,此時她不禁發現,陳瑛和自己想象中的樣子搭不上邊。他既不是滿臉橫肉身材魁梧的勇將,也不是面色陰沉沉的嚴肅中年人,此時的他大約因爲趕路的緣故。並沒有穿什麼綾羅綢緞,而是一身褐色棉袍,外頭罩着一件灰撲撲的大氅,臉上頗有些鬍子拉碴。他的眼睛很亮,肩闊腰沉,臉上含笑,看上去竟更像是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鄰家大叔。
見過朱氏之後,陳瑛又和陳玖廝見行禮,彷彿絲毫不知道自己這爵位來自兄長的奪爵似的,竟是笑眯眯地開了幾句玩笑,又說自己從雲南帶了好東西回來。回頭就送過去。而受了小輩的禮,之後,他又笑容可掬地拍拍這個看看那個,最後方纔滿足地嘆息了一聲。
“在外頭到底是沒根,還是回家的好!”
按理這場合自然沒有妾室出場的份,可如今羅姨娘畢竟有了誥命,真要說起來,甚至二房的馬伕人亦是不及,因而她自是也有自己的一個位置。看着丈夫的模樣,她想起剛剛的窘迫和險境,忍不住鼻子發酸,隨即便趁人不注意往炕上的朱氏斜睨了一眼,卻恰好和那看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正着。這當口,她一反往日的順服,竟是大膽直視了過去。
朱氏原就是滿肚子火氣,這會兒被羅姨娘這麼一看,不禁更是怒火中燒,尤其看着長房的孤女弱弟,二房只得兩個女兒,偏是三房兒女俱全,她索性把之前對羅姨娘說過的那番話對陳瑛重提了一遍,又舉重若輕地問道:“你覺得如何?”
歷來庶子承襲了家業,於嫡母便有幾種情形,一是畢恭畢敬人人稱頌母慈子孝,一是高高供起凡事不聽,一是欺凌報復旁人卻絲毫不知,一是家宅不和四分五裂……朱氏畢竟不是那等無依無靠的嫡母,她出身大家,女兒是韓國公夫人,外孫女是晉王妃。因而她雖說對陳瑛突然承爵異常惱火,可仍有自信庶子沒那個能耐和自己對着幹。
不提她身邊還有當年豐厚的嫁妝,須知陽寧侯府的那些勳田和置辦的莊子產業,也全都在她手心裡捏着。要沒有這些,陳瑛就算是陽寧侯,也不過是光桿一個人!
在嫡母那犀利的目光下,陳瑛照舊是笑呵呵的,可說出來的話便沒有那般輕鬆了:“老太太做主原本是好的。只我這個當爹爹的太猴急了些,此次回京恰是遇着了平江伯同行。我們兩個一路上倒也投契,彼此之間已經定下了兒女婚事,還寫下了婚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了婚書,我們又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悔婚了難免叫人笑話,不是麼?”
此話一出,滿堂皆靜,可只有朱氏知道,那最後一句話便是自己當年給陳瑛聘了徐氏的時候,居高臨下教訓他的那一句,自是氣得咬牙切齒,好半晌才冷笑道:“漢兒非嫡非長,你越過老大定了他,平江伯竟是肯答應?”
“老太太又不是不知道,平江伯那一家子多年治漕,最是爽朗不過的人,因說着兒女屬相年紀,他便看中了漢兒,我又有什麼辦法?”陳瑛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隨即笑道,“我今天和他一塊到的京城,要不是天色已晚,他今天就來了。老太太若是不信,且待明天一早平江伯府的人上門來就知道了。”
看着滿臉閒適的陳瑛,朱氏只覺心頭大怒,正咬緊牙關的時候,就只覺胸口仿若突然重重一擊,隨即便是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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