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父親已經把爵位當成了執念,陳漢不禁緊緊皺起了眉頭。偷眼覷看哥哥陳清,見他站在那兒憂心忡忡,這番話彷彿並沒有讓其生出不快,再看看眼睛紅腫的羅姨娘,他就知道不用指望了,一時又將頭轉向了陳汐,恰逢這個姊姊正好也把目光投了過來。姐弟倆你眼看我眼,陳漢就發現,陳汐衝着自己微微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這一瞬間,陳漢竟是讀懂了其中的意思。搖頭的意思是讓他不要妄圖說服陳瑛,免得父親急怒攻心傷勢更加惡化;至於點頭,則是讓他多說說好話,至少讓激動的陳瑛能夠平靜下來。因而,他在心裡忖度了許久,終究是扭過頭去,就這麼湊在陳瑛的耳邊低聲說道:“爹,你說的我都記住了。你放心,我不會給你丟臉的。但你也要安心養傷。那些話與其讓我轉達,你自己若是能挺着到御前說,豈不是更有說服力?”
這三言兩語果然是讓陳瑛猛地精神一振。他一下子又倒在了牀上,再次胸口劇烈起伏喘息了一陣,他終究是回過神來,看着身上那累累新傷,突然冷哼了一聲:“我這輩子,在戰場上看多了九死一生的情形……我就不信……會折在他們手裡!”
斷斷續續的一句話說完,他就立時伸手指了指陳漢。陳漢見狀不敢耽誤,立時去取了之前用開水燙過烘乾的乾淨棉布來,小心翼翼爲陳瑛重新包裹了傷口。陳汐見陳瑛心無旁騖,根本沒有搭理自己母女的意思,立時拉了拉羅姨娘,死拖硬拽地把人拉出了屋子。
“汐兒,他畢竟是你爹,都這時候了,你也別耍小性子……”
話還沒說完,羅姨娘就被陳汐眼中的森然冷意給嚇了一大跳,後半截話再也沒能說出口。果然,陳汐見下人們都忙着往東屋轉悠,沒人理會自己這邊,便看着羅姨娘一字一句地說:“剛剛父親的話,姨娘都聽到了?”
羅姨娘愣了一愣,隨即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你爹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越是到這種時候,他心裡怨氣越大,不過是吩咐漢兒一聲……再說了,這好端端的突然被人行刺,背後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名堂,他的疑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有什麼道理?”陳汐哧笑了一聲,面上露出了幾許嘲弄,“姨娘難道也以爲,是三姐或是三姐夫,亦或是老太太和四弟指使的勾當?這當口父親要是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大理寺那邊就是死無對證,看上去對別人有好處,可誰會做這麼明顯的事?父親是糊塗了,那番話真要讓五弟代奏上去,別說什麼爵位,五弟的前程興許都一塊搭進去了!”
“汐兒……”
“姨娘你讓我說完!”陳汐不由分說打斷了羅姨娘的話,隨即嘴角往上頭勾了勾,露出了一個說不上是哭是笑的表情,“姨娘大概不知道,我爲什麼會突然從光華庵被接到宮中,也難怪,就連貴妃娘娘也不知道,請託貴妃娘娘的安國長公主也未必知情。就在我入宮之前一天的深更半夜,晉王殿下突然微服造訪了光華庵。而這不是他第一次來,是第二次來了。”
羅姨娘聽到晉王去光華庵時就已經大驚失色,可臨到最後一句話時,她更是臉上血色褪盡,整個人幾乎都有些站不穩了。然而,陳汐卻是彷彿在敘述別人的遭遇似的,淡淡地將晉王先後兩次到來的經過娓娓道來,末了才冷笑道:“現在姨娘該知道了吧?父親興許會重視五弟這個兒子,但相比之下,他更多的是不甘心!他既然連把女兒不記名分地送給別人那種事情都可以做出來,自然是和晉王有什麼其他的協議亦或是合作,甚至做了更多足以讓家裡天翻地覆的事情。事到如今,你還覺得是我在耍小性子麼?”
“你是說……你是說你爹這次的遇刺……”
羅姨娘畢竟曾經在雲南爲陳瑛打理過許多事情,一邊聽一邊琢磨,終於品出了陳汐的言下之意,一時後背心已經全都溼了。她一把抓住陳汐的手,看看四周就把人拖到了更角落的地方,一時聲音顫抖地問道:“你是說……你是說你爹和晉王……或者還有別人秘密籌謀,做了些不可告人的事,結果如今看似要東窗事發了,於是他們就……”
“也許。”陳汐見羅姨娘滿臉惶然,便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是三姐,外頭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無力去管。我只知道,爹的打算很糟糕……若是他真的有什麼萬一,不能讓五弟照着他的話去做。而且姨娘還得看着二哥二嫂,千萬不能……”
才說到這兒,就只見裡頭傳來了一聲驚呼,緊跟着,又是一陣叫嚷。陳汐見羅姨娘已經是懵了,便快速拖了她進去。母女倆才一踏進屋子裡,陳清就同他們擦身而過迅速跑了出去,緊跟着,迎上前來的許吟臉色黯然地說:“姨娘,老爺又昏厥過去了。”
子夜的晉王府亦是一絲年節的氣氛也沒有。武陵伯府大總管的反水已經給了晉王重重一擊,而這時節陳瑛遇刺的消息傳來,更是讓他只覺得眼前撲朔迷離,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彷彿是把他死死拽在了手心裡——年夜飯上送到的那封信進一步證實了他的這些預感。因爲那上頭一字一句把他的小動作都寫得清清楚楚,他幾乎是用盡了渾身力氣纔沒有當場掀桌子。
人前沒有,但人後回到書房的時候,他仍是一氣摔了桌案上不少貴重的筆墨紙硯泄憤,隨即就煩躁地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動,這一走就是將近一個時辰。直到他已經走得滿身大汗腿腳痠痛,這才一屁股倒在那張酸枝木的太師椅上,腦袋擱在荷葉託首上出神。
“殿下,後門有人求見。”
“求見?那些軍漢大年三十偷懶了,居然肯放人求見?”冷笑一聲後,晉王就坐直了身子問道,“說吧,是哪個膽大妄爲的居然跑來要見我?”
“回稟殿下,是鎮東侯蕭世子。”
“快請……等等!”
聞聽此言,剛剛還漫不經心的晉王一下子從太師椅上蹦了起來。本能地迸出前兩個字之後,他立時醒悟過來叫了一聲,待到心裡盤算了許久,他才咬文嚼字似的吩咐道:“你親自去,把人小心地帶進來,記住別讓任何人瞧見他。辦好這件事,回頭本王賞你一百畝地!”
這樣出格的賞錢自然讓門外那書童一下子呼吸急促了起來。他只停了一停就立時開口應下,繼而就一陣風似的往外跑去。約摸一頓飯工夫,他就把一個渾身籠罩在黑色斗篷裡的人帶到了書房門口,敲了敲門就推開來把人送了進去,最後才合上門守在了外頭。
書房裡,當晉王看清了解下風帽的蕭朗後,心下一突,隨即就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大半夜的蕭世子不在家裡好好過除夕,竟然跑到了本王這兒來,門路倒是很不小啊。”
“我若是殿下,就不會說這種廢話。”蕭朗彷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話語讓晉王的臉色爲之一僵,自顧自地拍打了一下斗篷上的沙塵,把東西隨手往一張椅子上一扔,隨即直截了當地說道,“想必殿下應該知道了陽寧侯遇刺的事情,也應該知道了武陵伯府那位大總管的供詞,更應該知道了,這幾天好幾位御史彈劾西山擅自開礦的那個皇子家奴。”
“蕭朗,你又想說什麼!”
見晉王又驚又怒地看着自己,蕭朗眼睛也不眨一下,卻是淡淡地說:“我只想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殿下你自以爲很多事情籌劃得周密,其實卻是漏洞百出。”
“你……”
“當然,這是別人有意讓你漏洞百出。”蕭朗說着便上前了一步,雙手支撐着那張大案,就這麼直勾勾地看着晉王道,“當然,按照別人的謀劃,有些事是應該一直都死死捂着,直到最後關鍵時刻再一股腦兒翻出來,讓殿下你一塊背黑鍋的。到了那時候,說不得京城又要鬧出一樁轟動的新聞——比東昌侯闔家吊死,前大同總兵拔劍自刎,吳王自盡更大的新聞。”
“你……你這是在威脅本王!”
“是不是威脅,殿下應當自己清楚!”蕭朗想着羅旭在自己面前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的臺詞,突然不想繼續照那繁複的模式繼續運作下去,於是就這麼直接改了臺詞,“陽寧侯陳瑛雖是侯爵,可整個京城公侯伯多得是,要真是什麼朝鮮刺客倭國刺客,用得着衝他下手?他現在活不活得成還未必可知,因爲西山火災和強闖韓翰林府意圖擄人,都得算在他的頭上。相對殿下做的事情,他的罪名似乎還沒那麼多吧?”
在這一波又一波的正面話語打擊下,晉王那強硬的外殼終於全然鬆動。他死死抓着扶手,有心色厲內荏地衝着蕭朗喝罵兩句,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另一句話:“蕭朗,你究竟是自己來的,還是代表老四來的?”
“殿下,事到如今,我會出現在這裡,而不是事後再來馬後炮,這其中的意義,想來殿下應該很清楚了纔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當然殿下若是另有打算,那也可以明日正旦大朝再作處斷,但那時候勝負立現,再要後悔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