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月24日入夜後，日軍停止進攻，新編十九團的倖存者們總算獲得了片刻的安寧。可以吃一口冷飯了。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坐在戰壕裡喝稀飯，他們的槍在他們吃飯時也被他們攬着，日本兵隨時會再來。
唐龍凱感覺身子要散架了，他的飯盒裡也裝了一大勺冷稀飯，可他好半天也沒吃進去一口。關山虎見狀，湊過來說：“咋不吃呢？吃啊，不吃你就沒力氣。”
關山豹也湊過來，說：“吃吧，三弟，吃上一口，下頓不知啥時候吃，也不知還有沒有命吃下頓。”
唐龍凱問：“這就是斷頭飯嗎？”
充滿血腥味、屍臭味和火藥味的陣地上，三兄弟沒再言語。唐龍凱終於喝了一大口稀飯，沒有任何滋味，可他越吃越有勁。想到他終於有了殺鬼子的機會，並且在炮火連天、血流成海的陣地上存活了一整天。那麼，第一次上戰場的恐懼和緊張慢慢的消失不見。他回想他早年的漫漫逃亡路，回想曾經擁有的幸福、安逸，回想逃出鳳縣時死在身邊的鄉親，回想倒在外蒙戈壁、蘇聯無人區的藍旗屯鄉親和夥伴。此時此地，他要麼把一腔熱血流乾，要麼一直打下去，直到打回東北。唐龍凱明白，他沒有恐懼的資格，沒有不吃飯的權利。只要他還活着，還能扛得起槍去打鬼子，他就必須吃飯。
團指揮部早被日軍的炮火轟成了粉末，團部長官如今跟士兵一樣蹲在潮溼悶熱的防炮洞裡。並且他們都換上了士兵的作戰服，爲的是防日軍的冷槍手。
吃晚飯的時候，團座凌雲志有一個決定，今夜派突擊隊夜襲日軍陣地，最好打掉日軍的炮陣地。凌雲志已經發現了，面對面跟日軍步兵死磕，他的團不至於吃虧，甚至在單兵自動火力方面還要強於日軍。今天他這個團的傷亡，百分之八十來自日軍的炮火覆蓋。所以，必須幹了日軍的炮兵，要不然明天再來這麼一次，全團都得撂在這裡！
凌雲志下定決心，命令召集團裡連以上軍官到團部開會。不多時，軍官們都到了。
凌雲志掃了掃身邊的軍官，問：“有沒有想帶隊到鬼子羣裡走一圈的？”
一營長緩緩舉手，凌雲志搖搖頭，說：“你傷了胳膊了。”
二營長說：“要不我去。”
凌雲志還是搖頭，說：“你老婆已經懷上了。”
三營長苦笑一聲，說：“那一定是我啦。”
凌雲志再次搖頭，說：“肯定不是你，你三營是預備隊，今天下午才頂上來，目前人數算多的，新兵也多，你還是別去啦。”
凌雲志左看看右看看，最後目光落在了副團座皇甫齡身上。皇甫齡注意到團座的目光，差點兒被稀飯嗆到。他這貨能頂到現在還沒尿褲襠已經不錯了，他哪是打仗的料？玩兒玩兒人搞搞白色恐怖還成。見凌雲志瞅自己的目光中竟有了笑意，絕對是大灰狼見到小紅帽的笑意，不懷半點兒好意！皇甫齡心中
大駭，這一直疑似腦後有反骨的愣頭青團長該不會想讓他皇甫齡帶突擊隊去幹日軍的炮兵吧？
皇甫齡心底發涼，關鍵時刻卻能夠急中生智。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說：“對啦，團座，我想起件事，上峰今晨說要給咱派個炮連過來，不知路上遇見了什麼事，到現在還沒到。我這就去催催。”
說完，他起身往後方跑了。
凌雲志輕蔑地一笑，罵了句：“孬種！”
一干作戰軍官看皇甫齡背影時的眼神，都是冷冷的，滿是不屑，也有憤恨。狗日的在關鍵時刻居然做了逃兵！看他平日裡表現出的那副大義凜然，看平時那種種狂熱，彷彿就他有信仰，其他人都是一腦袋漿糊不辨是非、不分忠奸的傻瓜蛋子。校長、忠誠、革命、奉獻、犧牲常被他掛在嘴邊，他愛這些勝過愛自己。結果呢？如今校長讓國軍將士忠誠、革命、奉獻、犧牲，他卻做了逃兵！
也好，以後的日子好過了。
可是很快，軍官們又想到他們以後還能不能過日子。日軍的炮火太凌厲了，一天下來全團折損了千把子弟兄，僅僅一天，中央軍德械部隊的一個團就打沒了一半！
偵察排長彭雪丹說：“團座，還是我帶隊吧，我幹這個拿手。”
凌雲志點點頭，彭雪丹向諸位兄弟敬了個禮，轉身招人去了。全團範圍內選拔突擊隊，半小時後出動。凌雲志看着彭雪丹遠去，剩下的半盒稀飯他沒再吃一口。他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的胸口，很難受。凌雲志看不見彭雪丹了，他更難受。
彭雪丹回到偵察排的陣地，對他的弟兄說：“團座有令，全團範圍內組建突擊隊夜襲鬼子，志願報名。三十分鐘後出發。”他像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彷彿還在營裡那樣，一邊吃早飯一邊跟弟兄們說咱們飯後進山跑他個二十公里。他稀鬆平常的說完話，喝下了他這頓晚餐最後一口稀飯。
同樣喝下晚餐中最後一口稀飯的一班長孫富民，沒等彭雪丹的話音落下去就急匆匆第一個舉手，說：“就是俺啦，俺報名。”
又一箇中士老兵舉手：“我也去。”
接下來三個老兵同時舉手，再接下來弟兄們七嘴八舌。“我報名。”“我去。”“帶上俺吧。”“早盼着這一刻啦，俺去。”
唐龍凱三兄弟也舉手了，儘管不是第一批舉手，但舉手了。
彭雪丹看了看居然能夠活到現在的三兄弟，真沒想到他們能活到現在。他說：“你們仨不用報名，報了也不會帶你們，你們沒有經驗。”
關山豹嘟囔了一句：“去了不就有經驗啦？”
彭雪丹只當沒聽見，說：“偵察排這次的規矩是，班長不要去，沒參加過一·二八淞滬抗戰和長城抗戰的不要去，新兵蛋子，不要去。”他冷眼瞅了瞅唐龍凱三兄弟，隨後說：“這次行動我帶隊，沒符合標準的放下手吧
，留在這裡好好休息，我們夜襲鬼子的弟兄天亮就回。就這樣。”
孫富民問：“爲啥班長不要去？”
彭雪丹說：“我定的規矩，理由犯不上告訴你，你老實待着就是。”
孫富民悻悻然，悶頭不言語了。彭雪丹從有資格報名的弟兄裡點走了十個，拿走了排裡的一挺輕機槍。
突擊隊連夜出發，日軍陣地那頭，當晚槍聲和爆炸聲整整持續了三個小時。中國軍隊陣地這邊有的兵忍不住好奇，拔着脖子往有槍聲和爆炸聲傳出的地方看，被當官的給喝了回去。突擊隊有突擊隊的任務，陣地上的兵也有任務。第二天日軍一準兒還來，拔着脖子往那邊瞅有啥意思？你倒是能瞅清才行啊，要麼睡覺，睡不着就幹躺着，總之一定休息好，明天給日軍好瞧！
天亮後，日軍的步兵開始進攻，但進攻前的炮火準備明顯沒有第一天凌厲。突擊隊以全員陣亡的代價，端掉了日軍的炮陣地，炸燬了日本陸軍在這個方向的彈藥庫。
第二天傍晚，使大力氣擊退日軍頗具威力的黃昏攻勢後，新十九團團長凌雲志再清點人數，他的團竟然不到一個營了！他從教導總隊帶出來的三百兵，如今十去八九，辛苦招募又嘔心訓練的新兵們，所剩無幾。
作爲預備隊的另一個步兵團趕到，那個團的團長一併帶來上峰的新命令，新十九團前往後方兵站，整補新兵、隨時聽命。
新十九團撤下羅店前線，來時兵精糧足，去時人數寥寥。僅僅兩天。
這場仗損失之大，就連凌雲志都始料未及。看來日本人真的想滅亡中國，足足兩個師團登陸上海，在華北地區日軍集結了五個師團，這還不算常駐東北的關東軍。這些日軍，全都是日本國內的精銳，屬於常備師團。如今大部分進入中國，但凡長腦子的人都能明白，日軍這次想吃掉的絕不僅僅是中國的某個地區。
中央軍各部精銳之師，如今都是損失慘重，這場仗剛剛開打就損失如此慘重，以後的路不好走啊。
不分官兵，皆心事重重。來到兵站後，幾乎全團盡歿的新編十九團補充了大批新兵，其中大部分是民團的人馬，換上一身軍服就成了正規軍。雖說是民團，但訓練極差，好多人就像唐龍凱當年那樣，連槍都不怎麼會打。
唐龍凱三兄弟在撤退的路上已被團座提拔爲上等兵，領子上又多了一個豆，開赴抗日前線時他們纔剛被提拔成一等兵，現在領子上三個豆了，又實實在在打了一仗。不管他們自己反沒反應過來，總之他們成了老兵。
1937年8月27日，日軍攻佔羅店。淞滬戰區中國軍隊整個防線都有鬆動跡象。爲了確保防線安全，軍委會強令18軍奪回羅店，將登陸的日軍趕下大海。18軍集結重兵開始反攻。新編十九團，剛撤下前線還不及練練不怎麼會打槍的新兵，就受命再次參與作戰。隊伍啓程，朝着炮火連的戰場疾馳而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