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龍凱、關山豹、老鈕、羅真金、劉皮實,五個人,或者算四個半人,手持武器,百姓扮相。他們告別凌雲志等人向北進發,爲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他們專門挑選鮮有人煙的地方走。實在沒路非要從地圖上某個之前人口聚居的地方過,也儘量選擇時機,最好是中國軍隊已撤走而日本軍隊還未及佔領時他們路過。
他們在羣山中穿行,見到村鎮能繞行就繞行,儘量不與外人接觸,不管哪國人,哪支軍隊。他們的身體營養補充全靠山林中的野生動植物。五人中有兩人生下來就是獵人,唐龍凱算半個獵戶,羅真金和劉皮實多少能幫幫忙。就這樣走下去,沒有敵人,只是按照計劃日間行軍六十里,吃野菜補充維生素,吃兔子、山雞之類的補充蛋白質,日子倒也舒坦。
有一天他們走出了莽莽山林,前面是無遮無攔的大平原了。他們開始提高警惕,平原上視野良好,想隱匿行蹤很困難。
天氣越來越暖和,即使北方也是春意盎然。只是還沒特別暖和,早晚的氣溫仍然很低,能看見哈氣。
好多地方都有戰爭的痕跡,縱橫交錯的交通壕、星羅棋佈的彈坑,永久火力點、半地下工事,還有坦克和大隊人馬壓過地面留下的痕跡。北方膠着的戰事異常激烈,好在他們有意爲之,至今未見過一個兵半個民。看着交戰的痕跡,也不知是國軍席捲向大海,還是海上來的日軍從此地席捲而過。估摸着,日本人往內陸方向推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偶爾路過蕭條的村莊,他們壯起膽子進去瞧了瞧,沒一個活物,連糧食也沒有。再往前走,未及收殮的屍體越來越多了,有兵有民,全部是中國人。無邊無際的屍體,禿鷲、野狗,豺狼這樣的野禽野牲口,靠這些屍體吃得腦滿腸肥。幾個人看着心裡不是滋味,冒險開槍驚走了這些野物。好多屍體已被啃得面目全非,氣溫不算高,腐爛的速度慢了些,死去多時的屍體依然新鮮。幾個人明白,他們走後仍然會有野物來啃咬這些同胞的屍體,他們沒能力讓這些屍體保持什麼遺容。他們只能開一槍暫時驚跑野物罷了。
進入北方地界後,這支百姓扮相的小部隊面臨一條岔路——到底是按照當年的逃亡路線往西北走借道蘇聯回東北,還是再往北通過內蒙草原回東北。要說當年的那條逃亡路,藍旗屯剩下的三個人死活不願再走一遍。路遠,環境差,兇獸多,他們就四個半人,很難存活下來,當年逃亡時好歹有一千多口子人互相照應,就這樣還死一大票呢。說起繼續往北通過內蒙大草原回東北,路沒走過,行情不熟悉,估摸着提前遇見日本人的面兒大,況且一些蒙古王公貴族是跟日本人穿一條褲子的,事情不太好辦。
幾個人蹲在大野地一個坑窪裡合計着該咋走,鑑於藍旗屯最後倖存的三人的某些情緒,又鑑於羅真金和劉皮實的懵懂,一時間還真不好抉擇。
爲難的工夫,三八大蓋開火的聲音驚動了四個半人。憑藉京滬杭地區近半年浴血奮戰打磨出來的過硬素質,還有默契,四個半人立刻各就各位,五杆槍齊刷刷指向交火的方向。
遠遠的,他們瞧見幾個灰衣兵被一大羣土黃色的矮個子追殺。灰衣兵越跑越散,有兩個直勾勾的往他們這邊來了!矮個子們見狀也分開去追,火力和注意力都被分散了。再看那兩個沒頭沒腦的灰衣兵後面,足足追着一個班的日本兵!
老鈕罵了聲“靠”,據槍瞄準了衝的最靠前的日軍。關山豹低聲說:“老鈕叔,最好先別動,咱沒本錢跟一個班十多個鬼子死磕呀!”
眼見兩個灰衣兵就要踩着他們往後跑了,他們已能看清日軍猙獰的面目。忽然,遠處響起一片槍聲,無數曳光彈撞進了日軍羣中,噗噗噗不斷的悶響。四個半人再探頭看的時候,十多個日軍全部挺屍了。他們還在震驚於十多個日軍的瞬間橫死,更震驚於追向其他幾個方向的日軍也紛紛暴斃。就在這時,遠處的“草叢”忽然人立起一片。瞅清楚了,根本不是草叢活了,而是身上掛滿了枯草、枝葉的活人,穿着灰衣,持日本武器,是國軍,但灰色軍服的樣式又不是中央軍的。
這羣傢伙不知是哪路諸侯的人馬,辦挺了日軍後,餓虎撲食般跑到日軍的屍首跟前,七手八腳的將日軍的武器彈藥搶劫一空。四個半人再次發現,這羣人中好多人其實沒有槍,攥在手裡的是戰國時代就有的戰爭裝備——大砍刀、紅纓槍。
“喂!”一聲低沉的呼喚,四個半人嚇了一跳。
一個拎着快慢機的大鬍子,歲數不大。他軍帽上的草圈已經拿去,軍帽兩個鈕釦往上嵌有青天白日徽,此時就站在坑窪之上,四個半人保持臥射的姿態,大鬍子的馬靴正好對着老鈕的臉。大鬍子很有些居高臨下的王者風範,說:“哥兒幾個別藏着啦,早看見你們了。”大鬍子的口音,湖北話不像湖北話,河南話不像河南話,怕是來自湖北、河南交界處,具體哪裡人就不得而知了。
“打南邊來?絕不是老百姓,看握槍的姿勢,一定是老兵。”大鬍子似笑非笑的,四個半人一時不知該怎麼答茬。這時一個小戰士過來說:“營長,
二連長那邊也得手了,二狗子經不住打,投降了。”
大鬍子說:“忘了八輩祖宗的軟蛋,哪有經打的?”他又轉向四個半人,說:“啞巴似的不說話,老子不想細問你們打哪裡來要到哪裡去。老子只是提醒你們一下,打從這裡開始,越往北鬼子越多,中國兵沒剩下幾個啦。若是不嫌棄,先跟我們回去,待這陣子風頭過了,你們愛去哪去哪。”
老鈕回過神來,說:“謝長官提醒,就不叨擾長官和弟兄們啦,俺們趕着往北走有要緊的事辦。”
大鬍子已準備離開,老鈕一句話讓大鬍子一愣,扭頭看了看已站直身子的四個半人。大鬍子笑了,說:“呵,大碴子味的口音。你們這羣人慘喲,沒了根,散得到處都是。前陣子剛有個愣頭青,也是你們老鄉,愣頭巴腦的撞進老子的隊伍。那個誰?拴柱子呢?”
小戰士回話道:“跟三連長他們一組,估摸着快到了。”
說話的工夫,又一隊灰衣兵開來,也是有刀的比有槍的多,皆有一副跟人動過手的樣子,不過明顯佔了便宜,一個個都嬉皮笑臉美滋滋的。爲首的灰衣兵沒給大鬍子敬禮,只是說:“營長,十多個追暈頭的小鬼子,顧頭不顧腚,全讓俺們辦挺了。”
大鬍子點點頭,衝這隊中一個大衆長相、骨頭架子較大卻極其消瘦的灰衣兵說:“拴柱子,剛遇見你的幾個老鄉,怕是從南邊潰退下來的兵,不太願意搭理我,你試着問問情況吧。怕就怕南方的鬼子往北衝,這地方的國軍該轉進的都轉進了,咱眼下這樣的,打鬼子悶棍還成,跟大隊鬼子死磕肯定夠嗆。”
大鬍子這麼一說,那個被點名的灰衣兵未及說話,唐龍凱趕緊回話:“這位長官,在上海等地登陸的鬼子沒往北打,估摸着應該往華中那邊去了。我們不算潰兵,頂多算散兵吧。散,不是潰。我們打過淞滬會戰和南京保衛戰,南京城被鬼子攻破時部隊散了,我們沒了長官,琢磨着哪裡鬼子多往哪裡走,打鬼子嘛,在哪打不一樣?”
叫拴柱子的灰衣兵咧嘴笑了,說:“還真是東北人呀,兄弟哪個部隊的?俺以前在53軍。”
部隊準備開拔了,既然遇見了老鄉,又見老鄉所在的部隊打了鬼子,戒心減輕了不少。四個半東北人跟上這隊灰衣兵出發,唐龍凱邊走邊跟拴柱子說:“我和我二哥是中央軍校教導總隊的,老鈕叔以前在黑龍江一個城防團,南京保衛戰時在湘軍學兵團當差,至於老羅和皮實,他們在東北67軍當兵。都是東北人,都不是外人,部隊散了,鬼子衝進南京,我們聚在一起打鬼子。鬼子屠城,我們逃了出來,琢磨着哪裡鬼子多就去哪裡殺鬼子報仇,思來想去,在中國也就東北鬼子最多啦。我們趕着回老家呢。”
拴柱子說:“俺跟你們差不多,也是部隊讓鬼子衝散了,小鬼子全跟矮蘿蔔頭似的,可火力猛,打仗夠拼命。咱人多也不頂用,人越多反倒輸的越慘。哎,這糗事不提也罷。”他又瞧了瞧悶頭走路的羅真金和劉皮實,又說:“對了,俺前陣子剛聽說67軍被調到淞滬前線,集體叛國投敵了……”
唐龍凱趕緊示意拴柱子止住話頭,他小心翼翼瞧了眼依然悶頭走路的羅真金和劉皮實,這才說:“兄弟,這話可別當着老羅和皮實的面兒說呀。再說,你信這個嗎?轉進千里,從老家到關內,跟鬼子過招不是一次兩次了吧?咋早不叛國晚不叛國,就趕着鬼子真正大兵壓境的時候叛國呢?真是孬種軟蛋,鬼子佔東四省的時候叛國投敵不更好?至少還能守着家不是。不願意當亡國奴的才往關裡撤呢。對不?”
拴柱子想也沒想就點頭稱是,這一點上任哪一個有點兒血性的東北人都感同身受。拒絕在日戰區當亡國奴而流亡入關的東北鄉親多了,若是甘心給侵略者當狗,何必背井離鄉呢?那麼遠的路咱都走過來了,偏偏最能留美名時選擇背罵名,這是思維正常的人能做得出來的?拴柱子說:“嗯哪,不管咋說,俺信東北人裡有慫包軟蛋,可俺不信67軍的弟兄那麼沒出息。當年,雙十二那前兒,不知兄弟你當時在不在,俺在呀。67軍弟兄當時響應得很好啊,都一心盼着打回老家來着。”
唐龍凱說:“當時我在中央軍一個新編團當差,也去陝西啦,跟67軍對峙過。其實,誰想衝中國人下手?那種節骨眼上穿軍裝的不該一致對外麼?67軍的軍官親口說的,他們只想打回老家去。沒有家的滋味不好受。”
天色漸晚,隊伍走進一座廢棄的村莊,這是灰衣兵們的臨時宿營地。大鬍子說此地的日軍不是很多,大隊日軍早去山東、安徽一帶跟國民黨軍死磕去了,目前這裡是敵後,日軍的兵力有限,暫時很安全,放心睡覺,挑準機會出門找找落單鬼子的晦氣。
從南京逃出來的四個半人早聽說這支灰衣部隊的來路,番號是國民革命軍十八集團軍,帽子上有青天白日徽,打着青天白日旗。可是,打根上說,這支部隊跟四個半人不是一路。這是一幫以前被稱爲“赤匪”、“紅腦殼”、“死老共”,現在被稱爲“土八路”的亡命徒。也就是說,當年唐龍凱他們在新編十九團當兵時,
差點兒在陝西跟這幫傢伙交手。若不是鬼子來了,新十九團緊急開赴淞滬前線,八成已跟這幫亡命徒打成一鍋粥、雙方陳屍無數了。
晚上,大部分人都睡下了,四個半人聚在一起烤肉喝酒。酒是從村中無主的酒窖中順來的,肉是從套來的野物身上割下來的。邊吃邊喝邊聊,四個半人今天從八路這邊套來了一些話,現在需要的是彙總。
老鈕說:“這幫子紅腦殼,說是跟咱東北人一條心,老早就有抗日的意思。如今,他們也姓國啦,穿上了跟咱一樣的皮,可三民主義那點勞什子在他們眼裡就是個蛋。最操蛋的是,他們基本沒有軍餉,也不認軍銜,比國軍雜牌中的雜牌更不如。這幫傢伙唯一中看的是,這一帶的國軍該轉進的都轉進了,剩下他們這一夥子人繞着鬼子跑,抽冷子就一口。瞅瞅他們揹着的日本槍,估摸着搞死了不少鬼子。”
羅真金說:“東北軍被蔣禿子調去跟紅腦殼打仗,俺們哪想過去西北跟紅腦殼打仗?都盼着有朝一日回東北打鬼子呢。弟兄們全不樂意,紅腦殼最慘的時候俺們秘密支援過他們。紅腦殼是一羣瘋子,賊拉虎,打仗不要命,不知‘死’字咋寫,政治主張有違孫大炮的三民主義,蔣禿子老早就瞅這幫小子不順眼,若不是鬼子打來了,早把他們一個個全都咔嚓啦。今天瞅他們那個瘋樣子,媽的,‘早死早投胎’用在他們身上再合適不過,跟以前俺們遇見的紅腦殼一個逑揍性。”
關山豹說:“他們那個瘋樣子,不好看是不好看,可今天確實搞死了幾十個鬼子。俺聽說,在東北那邊有這幫紅腦殼的弟兄,不老少以前的老東北軍當初沒跟大部隊走,在日戰區落草,後來就跟他們紅腦殼一起幹了。這幫紅腦殼跟國軍不是一路,可他們也是真打鬼子。”
唐龍凱扭頭看向劉皮實,這小吃貨大嚼着烤肉,吃的滿嘴流油,這餓死鬼託生的破孩子。劉皮實被唐龍凱盯得不太自在了,抹了把油嘴,說:“俺聽叔叔們的,俺餓。”
唐龍凱說:“吃吧吃吧,你個小吃貨,上輩子一準兒是餓死的!”
劉皮實繼續啃肉,唐龍凱對幾個夥伴說:“今天我認識了紅腦殼中一個東北弟兄,以前在53軍,就是那個長相挺大衆的不高不矮的傢伙。我聽他說,這夥子紅腦殼的頭兒,就是那個大鬍子,是個老赤匪,估摸着以前在赤匪裡應該算個有頭有臉的頭目吧,赤匪變國軍,所有頭目一律降級使用。現在,這幫傢伙是一個獨立加強營,六百多號人,小半個團啦。那大鬍子叫洪江河,大別山人。他們從山西那邊來,也是剛到河北的地界,預備發展力量呢。我對他們到底咋發展力量不感興趣,總之這裡是鬼子窩,鬼子的數量趕不上東北,但也不老少。這幫子紅腦殼想在鬼子的地盤上犯嘎耍混不吝,我的意思是,咱多長几個心眼,別跟他們走太近,摸清了行情就趕緊腳底下抹油,該上哪上哪去,別沒等回東北呢就跟這幫混不吝一起被鬼子收拾了。”
另幾個人紛紛點頭表示同意,就連劉皮實都跟着點頭。就在他們半飽半醉的工夫,破房子門口出現一個人。是大衆長相、很是消瘦的拴柱子。拴柱子不好意思的搓搓手,說:“俺身邊的東北弟兄都在冀南陣亡了,俺再見着老鄉不容易。俺想……反正俺也睡不着。”
老鈕又從獵物身上片下一塊肉來放在火上翻烤,嘴上說:“進來一起整點兒吧,兄弟。”
拴柱子嘿嘿一笑,也不知客氣兩句,走過來坐進這個圈子。唐龍凱遞給他一瓶酒,他猶猶豫豫的不敢接,他酒量不行,再者說部隊明文規定不讓私自飲酒,最要命的,這酒是從老鄉家順來的,八路軍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其中有一條不拿羣衆一針一線。總而言之,雖然他當八路的日子不長,可也多少知道些規矩了。唐龍凱把酒瓶塞到拴柱子手裡,說:“喝口吧,這嘎達也冷,尤其到了晚上,暖暖身子。”
熟悉的鄉音讓拴柱子陶醉,同鄉的誠懇讓拴柱子感動。拴柱子仰脖子灌了一大口,忍住烈酒的刺激,說:“俺從小就沒量,俺媳婦家是開酒窖的,一家人都賊能喝。俺將來的丈人爹慣俺喝酒,俺娘老不高興。”拴柱子說這句話時,臉上和眼中都滿是對家鄉和親人的思念。
老鈕問:“家人可好啊?小兄弟一個人跑出來當兵,家裡可有得惦記啦。”
拴柱子回答:“都讓鬼子害啦,俺家除了俺,沒人啦。”
老鈕嘆了口氣,說:“都是苦命人啊,俺們幾個都大同小異。”他指了指關山豹和唐龍凱,說:“這倆跟俺一個屯子的,一屯子的人現在就剩下俺仨了。”
拴柱子又灌了一大口烈酒,再次強忍着烈酒的刺激,好半天才說:“俺發誓,要不把鬼子殺絕了,俺就不是俺爹媽生的兒子!”
老鈕將烤好的一片肉遞給拴柱子,嘴上說:“有種的小子!吃好喝好,明天繼續殺鬼子。”
有拴柱子在,四個半人不再談論紅腦殼和怎樣脫離紅腦殼。他們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喝到酩酊大醉就往乾草堆上一躺呼呼大睡,一直睡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八路軍起牀時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