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又過了多久。朦朦朧朧之中,少年嗅到了飯菜的香氣。
伊萊恩從睡袋裡慢慢爬起來,被那個飯菜的香氣刺激,肚子也餓了。
"爸爸......?"營地的帳篷似乎已經被修好了,白熊人少年從營帳中爬出,看着坐在篝火前的龍人魔像博爾斯。
"醒來了?吃點東西吧。"博爾斯還是如同記憶之中那樣溫和,用木勺子攪動着鍋裡的食物,正在烹製可口的兔肉雜菜燉湯。他是魔像,體內有着默林大師特製,壓縮的特殊能源電池,可以維持數千年的活動而無需補充額外能源。他根本不需要進食,他做的飯菜全是爲了滿足伊萊恩一個人的胃口。
"我、我又......"
"不,你沒有發狂,只是嚇暈過去而已。"龍人魔像安慰道:"不管你想起來多麼可怕的事情,總之現在先忘掉那些,來吃飯吧。"
"嗯,嗯......"白熊人少年耷拉着耳朵,在他爸爸身旁坐下,顯得沒有什麼精神。
但是博爾斯很懂他"兒子"的脾性,知道白熊人少年不管再怎樣無精打采,只要開始吃飯就會變得有精神起來。
果不其然,伊萊恩剛喝了一口燉湯,馬上就精神奕奕:"好、好吃!"
"是嗎?慢慢吃,別急。"龍人魔像淡然笑道,也拿起一碗燉湯喝着。他不需要進食,但默林大師特意給博爾斯裝上了可以消化食物的特殊裝置,讓博爾斯可以模仿人類那樣進食。當然,從食物那裡獲得的能量是極其有限的,是少得可憐的化學能,博爾斯就這樣做出煮食進食的行爲,消耗的能源比獲得的能源還多,是一種極其不效率、得不償失的行爲。儘管如此,龍人魔像卻仍然每天早午晚三餐,烹着食物,陪着與他一起旅行的"兒子"一起吃飯。他這樣做並不合邏輯,純粹只是因爲他不願意看見伊萊恩一個人在那裡吃飯的孤獨身影而已。
然後伊萊恩看到了,放在篝火一側的,墊在被洗得十分乾淨的葉子上面的生魚片。白嫩又半透明的一塊,骨頭和魚皮都已經被精心剔除過了,還佐以檸檬汁和黑胡椒碾成的粉末,看起來很好吃。
"特地爲你做的。吃吧。"博爾斯道。
"呃?"白熊人少年一怔:"可、可是,吃了生肉的話,我又會------"
"沒問題,有我在。"龍人魔像毫不在乎地哼笑道:"這荒郊野嶺,即使你發狂了也傷不了其他人。而我,我比發狂的你更強,你是傷不了我的。"
"可是......"
"如果你不吃的話,我就把它吃掉了咯?"博爾斯又道:"難得捕到肉質很鮮美的鱈魚,以爲能讓你大飽口福呢------"
白熊人少年沉默了一下。他從他爸爸的眼光中看到了期待,看到了關切。總覺得這種時候不去把博爾斯準備好的美食吃掉,就會辜負他的一番心意似的。
"那,那麼我開動了......"伊萊恩拿起生魚片就吃。其實他一點都不喜歡吃生肉,他討厭生肉裡面那股血腥味。但是被檸檬汁和黑胡椒處理過的魚肉卻意外地鮮甜,完全沒有腥臭味,簡直好吃得不像是這個世界的食物。白熊人少年高興地把鮮魚片全部吞進肚子裡去了。
然後......然後他感覺到自己的背後有一個巨大的陰影,野獸的影子。他的意識在這之後便漸漸變得模糊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伊萊恩發現自己被誰緊緊抱住。那是龍人魔像博爾斯粗大的金屬手臂,而那手臂上有些許傷痕。白熊人少年的身體還在抗拒着,掙扎着,但是這種掙扎伴隨他力氣用盡而變得疲軟,他體內那個野獸的意識也隨之而逝去。
"嗯......爸爸?"伊萊恩低聲問:"發、發生了什麼事?"
這問題明顯是多餘的。看到周圍被大肆破壞的營地,白熊人少年心裡清楚知道發生過什麼。
"你醒過來了?"博爾斯沒有直接回答白熊人少年,而是苦澀一笑:"看吧,就和我說的一樣。即使你變成了野獸,開始發狂,我也可以把那野獸擺平。我比那野獸強得多。不管你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都不會放棄你。不管你變成了什麼樣子,我都會保護你。所以現在,孩子,安心休息吧。你不是怪物,也永遠不會變成怪物。你就是你,知道了嗎?"
儘管聽不懂,白熊人少年卻莫名地十分感動,淚水從他的眼眶不住地涌出。龍人魔像那條粗壯的金屬手臂原本是爲了限制野獸的行動而僅僅箍住了他,現在卻變成了溫柔的臂彎。然後少年總算知道了,他爲何會感動得流淚。自他從跟着龍人魔像博爾斯出來荒野裡探險那天開始,這一刻,他還是頭一次醒覺到,自己當初會有跟着博爾斯這個決定,真是太好了。
在一陣疲倦之中,少年漸漸陷入了沉睡。
"我是------"白熊人伊萊恩睜開眼。
在半夢半醒,意識朦朧之間,他的身後有那麼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那是野獸的影子,那是兇殘的鯊影。
然而他,並不畏懼。
他花一生的時間去找尋自己的歸宿,那浩瀚天地之中唯一的容身之所。
而他已經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就不能再失去。
------哪怕是必須和自己心底最恐懼的夢魘戰鬥。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鯊人在海面上狂吼。吼叫之聲滿帶狂氣,怒氣,與憤恨。
但他奪回了自己的理智,擊敗了體內那個野獸的意識。
"我......我和爸爸越好過的......"他捂住劇痛的頭低聲呢喃,他身旁盪漾着的海水是一片血潮,身爲野獸的白鯊人屠殺捕食了大量的海魚而引起的血之潮汐。
"再也不會......失去自我......"血腥味刺激着他的鼻子,野獸的意識蠢蠢欲動,卻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壓制下去。
"再也不會......在發狂之中......傷害任何人。"然後,經歷過無數次的抗爭,那個野獸的意識被他打敗了,沉入他的心底,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頭一次,戰勝了瘋狂。儘管他現在的樣子,並沒有比真正的瘋狂要好多少。
經過了多長時間來着?帕林洛爾讓他喝的那個藥水還在生效。總之現在他還很餓,似乎已經生吃了很多海魚,卻還是餓。
啪滋。白鯊人往水中拍出一掌,鋒銳的手指貫穿了一條游魚,輕而易舉地捕到了魚。
那魚又醜又兇惡,它不僅沒有因爲周圍的血腥味而被嚇跑,反而是嗜血而來。它是一種食人魚。這片海域明明是個不錯的海灘,卻從來未有任何遊客,連船隻也很少接近,正是因爲有這種食人魚的在威脅周圍的海域。只要水中有一滴血在擴散,過不了多久,成千上萬的食人魚就會蜂擁而來,把落入水中的獵物啃成白骨。然而這些食人魚今天不走運,它們碰上了比它們還要兇殘的白鯊人,五個小時過去之後,威脅着整片海域的食人魚羣幾乎被滅族了。
白鯊人看着手中還在掙扎着想咬他的兇惡生物。極度飢餓的伊萊恩好想一把去掉魚頭開始生啃。然而那血腥味突然讓他討厭了,他開始想到了他父親精心料理生魚片的那副樣子。
他迅速而敏捷地用鋒利的爪子割破魚肚,取走魚肚內骯髒的內臟,然後又去掉那醜惡的魚頭,順勢剔除魚骨。幾秒之內,一條兇惡的食人魚就變成了白花花的生魚片,那生魚片甚至似乎還在扭動着。
伊萊恩把那東西塞進嘴裡,大口嚼着以作充飢。吃了兩口之後,白鯊人突然流下了眼淚。
在海面上氾濫的血腥潮汐,驚動了躲在海中更深層次的怪物。巨大的海妖,那些食人魚的首領,從水中冒出,正一臉憤怒地看着白鯊人。其時白鯊人正抓住一條食人魚仔細地破肚去頭剔骨料理着呢。
"喲。"伊萊恩一口吞下清理乾淨的魚肉,咧嘴看着他的對手。白鯊人兩排剃刀般的森白酷齒放射着殺戮的兇光:"你,也想被吃掉嗎?"
"那我就不客氣了!"正如同那怪物全力地飛撲向白鯊人那樣,白鯊人也毫不畏懼地飛撲了過去,和提醒比他大上百倍的巨大食人魚展開死鬥。
又過去了許久。按照約定,天位騎士帕林洛爾在最初越好的十二個小時之後回到了這個海灘,帶着白熊人的衣服,過來查看伊萊恩的情況。
他眼前的海灘卻和他印象中的完全不同了,幽深的藍色海域被一片鮮血染紅。
赤身露體坐在那裡的白鯊人,身上也被血紅色透染,幾乎沒有一片皮肉是白色的。然而那些血均不是白鯊人的血,而是擱淺般翻了肚子躺在海岸上的巨大海獸的血液。
此刻的白鯊人正忙着用鋒利的爪子把那死去的怪物去皮,並一片一片地,把白花花的生魚片從那怪物的屍體上削下來,送到嘴中,美滋滋地嚼着。
"來得正好,"伊萊恩看到趕來的帕林洛爾大公,咧嘴笑道:"要一起吃嗎?"
那是一頭有理智的野獸的狡猾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