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鯤道長給出解釋:“那些索命怨鬼,全都是幻術演化。”
賀路千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軍營外那些千奇百怪的恐怖厲鬼,並非真正厲鬼,而是鬼怪用來嚇唬普通空獄門弟子的幻象。
真鬼向來非常罕見,便是贏得石峁鬼母綽號的蕭紅雨,世人推測其麾下的真鬼也最多一百隻左右。對於任何一家勢力,鬼怪的價值都非常高,是堪比絕世高手的戰略武器。賀路千覺得,效忠炐朝官兵的鬼怪,縱然實力強橫且恨不得立即復仇魏武圖叛軍,炐朝官兵恐怕也捨不得讓它們冒着生命危險跑到空獄軍軍營外囂張。
賀路千一直好奇鬼怪和佛道官。
但世間鬼怪罕見,能與賀路千好好交流的僅有李鳳瑤一隻。李鳳瑤卻又見識短淺,經常一問三不知,兩眼迷茫地把所有疑惑推給尚未甦醒的哥哥。
而佛道官雖然容易找到,他們的圈子卻異常封閉,並且習慣性對鬼怪、道法、佛法、官氣等力量的核心秘密諱莫如深。許多時候,他們寧願被砍死、砍傷,都頑固地不願交出宗門傳承的核心秘密。賀路千近些年試着拜訪了許多佛道官,魚鯤道長是第一位願意與他談論法術細節的有道之士。
賀路千及時抓住機遇,試着與魚鯤道長交流更多鬼怪知識:“我讀《鬼話夜談》,作者在卷末彙總得出結論:鬼怪必起於怨念。道長是否認同《鬼話夜談》的論斷?”
魚鯤道長欣然表示贊同:“世間的確先有冤屈,而後纔有鬼怪滋生。”
魚鯤道長忽又另起話題:“敵軍中的兩隻小鬼,門主可曉得它們因何而誕生?”
賀路千試着推理說:“莫非是因爲魏武圖縱兵殺戮燕來郡城?”
魚鯤道長長長嘆氣一聲:“然也。”
賀路千隻是隨口一猜,沒有想到他竟然真地猜對了。
賀路千沒有不懂裝懂。
即使僥倖猜對了,賀路千也主動刺破虎皮,好奇追問魚鯤道長:“我曾詢問過水雲鬆,水雲鬆說,魏武圖也認同鬼怪必起於怨念。魏武圖縱兵殺戮燕來郡城之後,當天夜裡就提心吊膽害怕有怨魂厲鬼向他索命。次日,燕來郡殺戮還在進行中,魏武圖便急忙邀請道長以及道長的師兄師弟急速趕到燕來郡城作法,鎮壓當地的怨念。”
“世人常說,鬼怪剋制俠客,佛道官剋制鬼怪。道長施法之後,應該切斷了怨念集聚之源吧?怎卻作法之後,依然有鬼怪誕生?”
魚鯤道長搖頭苦笑:“鎮壓鬼怪,怎麼可能那樣簡單。”
魚鯤道長旋即補充解釋說:“鬼怪由怨念所化,怨念不除,任何法術鎮壓都是揚湯止沸的表面功夫。”
“想除去鬼怪,必先想方設法驅散滋生鬼怪的怨念土壤。我們道士面對鬼怪時,向來以消解仇恨爲主,說服事主妥協避讓,努力化去鬼怪心中的怨恨。而若怨念根源不除,殺一隻舊鬼,還將有新鬼誕生,根本無濟於事。”
“我輩輔助人主時,無論哪宗哪派,都會盡量勸勉人主牢記仁政,莫要屠城,莫要殘民。真相併非我們道士比常人更加善良,而是因爲曠世怨念必將滋生曠世鬼怪,屠去一城百姓,迎來一隻復仇厲鬼。”
賀路千疑惑:“既然如此,屠城之事爲何仍舊屢屢發生呢?”
魚鯤道長無奈露出苦笑:“據說門主身邊有一位名曰李二姐的厲鬼。寧津陳氏曾出過父子兩丞相,豈不知鬼怪必起於怨念的道理。苛刻百姓太狠就是害人害己,結果呢,寧津陳氏還不是硬生生逼出來一位厲鬼李二姐。”
“還有‘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道理。千餘年前到現在,哪任皇帝沒有把這句話掛在嘴邊?結果呢,圮朝之後是烙朝,烙朝之後是漠朝,漠朝之後是炐朝。到如今,炐朝也百弊叢生,眼看又到了改朝換代的時候。”
賀路千沉默。
良久,賀路千又另起話題:“我曾在寧津縣偶遇玄吾道長,玄吾道長素以降妖除魔著名。我又聽聞,道長你行走祁鎮期間,也曾常常降妖除魔、鎮壓厲鬼……”
魚鯤道長:“那是另一回事兒。門主可曉得鬼有四種嗎?”
賀路千:“知道,鬼有四種:一曰冤鬼,二曰怨鬼,三曰厲鬼,四曰魔鬼。”
魚鯤道長點頭說:“我輩降妖除魔,慣來只除其中的厲鬼和魔鬼。這些惡鬼,彷彿世間的惡人、罪人,殺之鎮之乃是行善;而那些不曾作孽的冤鬼、怨鬼、以及部分保持本心的厲鬼,彷彿世間含冤之人、受苦之人,貿然殺之乃是助紂爲虐。”
魚鯤道長遙指遠處的法陣道兵,介紹說:“行軍作戰的護軍法陣,爲何全都以御、避、驅爲主?原因就是佛僧、道士不肯輕易沾染因果,替軍主揹負妄殺冤鬼、怨鬼的罪孽。”
“世人常說佛道官剋制鬼怪,但這句話,其實是錯的。”
“官且不說,我們道士以及佛僧只是擅長與鬼怪交流而已。佛道官能殺鬼怪,鬼怪也能殺佛道官,並不存在誰必然剋制誰的關係。”
“便以魏武圖與敵兵決戰寒壽郡爲例。”
“圍城前期,魏武圖牢牢佔據優勢,縱然俠客們突然間紛紛離去,攻克寒壽郡也只在旦夕。但就在寒壽郡破城前夕,玉皇派的高人突然攜帶兩名鬼怪入城,一隻鬼怪原由燕來郡無辜百姓的怨念所化,另一隻鬼怪由寒壽郡無辜百姓的怨念所化。”
“寒壽郡郡太守有了兩名鬼怪襄助,城防立刻穩如泰山。當時,魏武圖等祁鎮舊將整日抱怨,說我道術低微,既不能完美鎮壓燕來郡城怨念,又不能戰陣擒殺兩隻鬼怪。實話實說,魏武圖等祁鎮舊將沒有錯怪我,我與敵方兩小鬼博弈之初,的確蓄意放水了。”
“當時兩小鬼剛剛誕生,法身很弱,如果不管不顧,我的確可以擒殺他們。”
“但是,我不能殺,也不敢殺。”
“因爲那兩隻小鬼由兩郡百姓的怨念所化,我若斬殺它們,就會替魏武圖等將揹負兩郡百姓的怨念,日日夜夜受其詛咒。而以佛家的說法,就是沾染塵世因果,從此壞了道行。”
賀路千詫異望向魚鯤道長。
賀路千突然發現,有時候知道的越多,真相越撲朔迷離。
賀路千原以爲魏武圖之所以遇挫寒壽郡,僅僅是因爲門閥江湖不欲魏武圖做大。今日與魚鯤道長交流一番,賀路千才遲遲知曉另一條重要原因,魚鯤道長面對炐朝官兵麾下兩隻鬼怪時,竟然因爲害怕揹負兩郡百姓怨念而蓄意放水了。
但賀路千非常疑惑。
這種秘密不應該藏在你心裡、爛在你心裡嗎,爲什麼突然主動和我說?
賀路千試着質疑一句:“這樣不好吧。”
魚鯤道長搖頭:“我並沒有蓄意欺騙魏武圖等祁鎮舊將。”
“那兩隻小鬼剛剛露面,我就以鮮明態度向魏武圖等祁鎮舊將鮮明表示,我殺不了、也不敢殺由兩郡無辜百姓怨念所化的鬼怪。民怨之重,甚於高山;民怨之深,甚於大海;民怨之久,甚於日月;民怨之威,甚於蒼天。我若斬殺民怨化作的鬼怪,不僅從此因果纏身,活得生不如死,或許還會連累我的師父、我的徒弟、我的子孫。”
魚鯤道長肅然回望賀路千:“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命,民心所向,天賜祥瑞以獎勵德君道臣;民怨沸騰,天降鬼怪以懲罰諸惡。我輩修士,追求‘順乎天命,合乎民心’,‘天命是我命,民心是我心’,從來不敢與民心、民怨作對。”
“不殺百姓怨念所化鬼怪,絕非我私心作祟,而是我輩修士追求的大道。我和門主嘮叨這些,也是希望門主理解我們的追求:哪怕法力高深到像門主這般獨步天下,我們道士也不會無緣無故鎮壓那些由百姓怨念化作的鬼怪。”
“鬼怪陽世爲人時,往往活的非常憋屈,滿腔怒火卻又奈何不得仇敵;待其化作鬼怪,卻又陡然無敵,彷彿被人嘲笑的老童生突然考中狀元。鬼怪爲人時過於卑微,爲鬼時又過於強橫,復仇時往往用力過猛。我們道士願意充當鬼怪與活人對話的協調者,勸鬼怪不要極端,朝着厲鬼、魔鬼方向越陷越深;勸活人行善積德,最少也要不作惡,害人又害己。”
“我們不會支持鬼怪無底限復仇。因爲仇恨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如果活人願意認錯,願意從此改邪歸正,鬼怪應該給他留一條活路。”
“我們不會協助將領、君主殘暴地屠城,也不會捨命絞殺那些百姓怨念化作的鬼怪。即使某些兇殘將領把刀架在我們脖子上,我們也不會我不敢鎮壓民怨化作的鬼怪。因爲死於殘暴將領之手,沒什麼可怕的,死了也就死了;而若染上民怨的因果報應,不僅活的時候生不如死,死後還有無法想象的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