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清安又繼續嘮叨:“自然科學是否進步,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判斷方法,很容易就能得出進步與否的結論;而社會科學是否進步,涉及到主觀情緒,有人追求自由度,有人追求公平度,有人則追求效率,且彼此互相鄙視、互相攻擊,向來很難得出唯一的、客觀的結果。”
“社會科學的進步,更多依賴於生產力的間接體現,誰家的軍事實力強,誰家的經濟實力強的,誰家社會科學的聲音就有底氣。而若其軍事衰弱了、經濟衰弱了,其他人又會想當然地質疑它是否走錯了路。”
“地球二十一世紀優於十一世紀,表面是社會的全面進步,內核其實只有生產力的客觀進步。例如十一世紀土著再看不慣二十一世紀怪狀,也得妥協於現實。但這種妥協,並非社會科學或社會形態的全面妥協,而是軍事實力差距和經濟實力差距帶來的‘政治正確’。”
查清安說的越多,賀路千越得他沒有基本政治素養。
敘事沒有主線,且觀點有時互相矛盾。
賀路千心裡嘀咕一句:“嘿,難怪你被流放到長生界,想法太幼稚了啊。”
賀路千打斷查清安的嘮叨,提醒說:“直接說薩姆會吧。”
查清安卻固執地堅持這個幼稚話題:“我說的就是薩姆會。”
“我們假設十一世紀土著和二十一世紀是另一種形式的相遇。”
“十一世紀土著幸運獲得某種仙俠力量的賜福,彷彿人形核武器的仙俠土著以億計算,能夠一拳捶爆太陽的仙俠土著以千以萬計算。可因爲這種仙俠力量來源於外界干涉,十一世紀仙俠土著對社會科學的認知仍然僵硬地停留在十一世紀,甚至誰越尊重十一世紀的道德法律,越能獲得最強的仙俠力量。”
“然後,十一世紀土著與二十一世紀跨越時空相遇了。”
“十一世紀仙俠土著堅信十一世紀的道德法律是天道、是天地法則的客觀體現,因爲越尊重十一世紀的道德法律,越能獲得天道的賞賜。十一世紀仙俠土著的社會科學明明不如二十一世紀各國,但他們的武力值偏偏凌駕於二十一世紀之上,一念之間就能決定數十億人類的生死。你覺得這時候,仙俠土著將會如何看待十一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的社會科學進步?”
賀路千搖了搖頭。
這個問題,其實不必假設。
表面的生產力和生產關係,是可以錯位的。
例如地球二十一世紀時,工業社會雖然早已是公認的主流,卻並非所有國家都已經裡裡外外步入工業社會。一些資源富裕的國家,一些貧窮野蠻的國家,當地統治者通過與某些國家簽訂保護條約形式繼續享受種種封建特權,甚至還能購買國外的軍事力量鎮壓國內的反抗力量。
某些工業國家對某些資源國家的政治庇護,顯然屬於外力干涉。
其與賜予十一世紀土著仙俠力量,沒有什麼本質區別。
如果再極端點兒想象,假如某外星文明需要地球某個僞工業國家的特殊資源,該國果斷以出賣地球資源爲條件獲得了地球的所有權。而後,該國藉助外星文明的武力威懾,強行推廣他們的酋長制度、他們的宗教法律,各種倒行逆施,地球各國的社會形態和生產關係肯定隨之全面倒退。
這些問題,核心不在於落後者如何野蠻、無知,而在於外來干涉力量到底怎樣想的。
落後就要捱打的核心,體現在地球二十一世紀與外星文明、仙俠力量干涉者的生產力落差。
十一世紀土著和僞工業國,都是棋子罷了。
說到這裡,查清安遲遲道出薩姆會的目的:“對於薩姆會來說,輪迴殿是仙俠力量賜福,地球輪迴者則是得到仙俠力量賜福的十一世紀土著。”
查清安所舉的例子,依然不太恰當。
但賀路千漸漸理清了查清安的思路,聽明白了查清安的比喻。
查清安說,薩姆會在長生界百姓心中的地位一點兒都不高尚,其名聲更接近地球歷史中的太平道、摩尼教、白蓮教等組織。
查清安爲代表的長生界百姓,鄙棄薩姆會的主張,認爲薩姆會成員都是一羣追求社會倒退的復古者:“現在的治安太糟糕,我們回到某某時代吧;現在的經濟太糟糕了,我們回到某某時代吧;現在的社會風習太糟糕了,我們回到某某時代吧。”
薩姆會不是試着解決新問題,而是像儒棍們動輒三代之治那樣,思想上崇古,行爲上覆古。
長生界並沒有多少人支持薩姆會。
爲了壯大自身,爲了聚集更多人員,薩姆會領袖於是秀出了騷操作:利用多元宇宙特性,刻意尋找“古代文明”,團結那些尚未沾染“長生界種種惡習”的純潔古人。
便以查清安舉例的十一世紀與二十一世紀衝突。
薩姆會的騷操作,就是回到地球十一世紀,團結一羣認同封建時代道德法律的土著,而後依賴“輪迴殿賜予的小宇宙力量”,反攻二十一世紀的共和國。
因爲地球二十一世紀與長生界、原祖文明存在生產力代差,地球輪迴者在這裡遺憾地充當了相對落後的“十一世紀仙俠土著”角色。薩姆會認爲:如果地球輪迴者頑固堅持二十一世紀三觀,不知不覺間就會傾向薩姆會的復古宗旨,進而把長生界和原祖文明視作走錯路的黑暗未來、需要糾正的絕望未來。
地球二十一世紀輪迴者,全都是薩姆會的天然盟友。
但是,賀路千還有一些疑惑需要理清。
賀路千表示質疑:“既然輪迴殿是一所學校,無論輪迴者原籍爲地球,還是原籍爲長生界,都應該能夠在這裡學習進步吧?”
十一世紀土著接受二十一世紀系統性教育之後,可還會堅定認同十一世紀的道德法律?地球輪迴者又不都是食古不化的蠢貨,如果在輪迴殿學習進步了,變得漸漸開始支持長生界各種政策,薩姆會豈非在玩火自焚?
查清安搖頭:“首先,輪迴殿不是萬能的。就像地球上的教育體系,你讀到博士又能如何?世間又不是沒有博士學歷的各種罪犯。而且,有時候如果路線錯了,知識越多越反動。”
“其次,薩姆會不會允許地球輪迴者成長到認同長生界和衆神之國的地步。”
“據說薩姆會習慣性地扭曲輪迴殿的教學規劃,他們只鼓勵你們覺醒小宇宙,進行小宇宙力量上的修煉,極端追求更強的武力,追求更強的破壞力。如果思想停滯不前,力量提高到毀天滅地又如何?薩姆會只須小小的誘導,地球輪迴者們就陷入戰、戰、戰困境,越來越崇尚簡單粗暴地以武力解決問題、戰爭解決問題,悄然無息間變成薩姆會手中的刀劍、槍械。”
賀路千若有所思。
賀路千漸漸明白了薩姆會爲何需要地球輪迴者。
智慧生命都是傲慢的。
以地球小說影視劇爲例,主角到了古代,傲慢批判古代的種種落後;主角到了未來,也傲慢批判未來的種種黑暗。薩姆會蓄意利用智慧生命的傲慢,引導地球輪迴者在矛盾叢生的黑暗世界裡歷練,最終越來越傾向薩姆會的宗旨,越來越願意爲了薩姆會的宗旨而奮勇作戰。
長生界有一個專屬名詞,封建革命者。
衆所周知,封建優於奴隸,共和國優於封建。但若通過刻意操縱,在封建土著與奴隸土著接觸時,不設任何障礙;在封建土著與共和國接觸時,只讓封建土著親自經歷共和國崩潰時期的各種醜陋。如此,封建土著看盡了奴隸社會的種種醜陋,也片面地看多了共和國的種種醜陋,認定共和國是沒有任何光明可言的黑暗未來。
這樣的封建土著,便可以稱之爲封建革命者。
封建革命者一邊在奴隸社會慷慨激昂地掀起封建革命,一邊堅持封建就是宇宙真理,敵視任何攻訐封建制度的言行。
封建只是比喻詞彙。
歷史長河裡,有很多社會思潮,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到封建社會,再到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無論思潮內容爲何,只要某人以革命家姿態激烈批判舊社會形態同時,又敵視前進、敵視變革,一門心思地停留在當前的美好,一門心思地想回到從前的美好,一門心思地推崇遙遠的“三代之治”,都可以將他稱爲封建革命者。
薩姆會費盡心思偷渡地球輪迴者,核心目的便是把地球輪迴者培養成一羣封建革命者。
自以爲在踐行正義,其實卻是薩姆會的炮灰。
賀路千儘可能中立態度評價薩姆會:“薩姆會固然想利用我們地球輪迴者的歷史侷限性,但他們把我們偷渡到無限可能的輪迴殿,卻也間接給了我們見識無限精彩的機緣。薩姆會畢竟還沒有真正開始利用我們,最多屬於犯罪未遂。”
查清安面露嘲諷,呵呵笑說:“你高看薩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