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最急人的狀態,這個狀態下是最無能爲力的,一切都在等待的結果出現時纔會心安。遠遠地,運輸車艱難地顛簸着朝我們開來,懸着的心纔算是踏實下來,至少不用擔心被雷給劈死了。剛上車,一道閃電劈了下來,山林中一棵大樹就倒下了,這些從來只有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畫面,如今清晰地出現在了眼前,看得我心驚膽戰。
回到駐地,我發現只有我們上山警戒的人衣服溼透了,根生告訴我說運輸車把打靶的運回了再折回去接的我們,難怪我們在那裡等了半天。換衣服的間隙,李超饒有興趣地問我有沒有看見閃電劈下來,我說了有之後,他又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起了以前的事。這靶場本就是雷區,只要有下雨,或者沒下雨乾打雷都不會上山打靶,生怕出事故。四年前,也是在打靶的時候,下起了雨,還打雷,一個其他單位的兵用對講機講話,結果就被雷劈死了。我聽得後怕,想起剛纔在靶場的時候,李正軍還用對講機來着,如果雷劈下來,我就只能給他陪葬了,屍體都焦了,情何以堪。我覺得我有必要在下次警戒的時候告訴李正軍不要幹這麼危險的事情了。
雨接連下了三天,這三天我們很輕鬆,除了上上教育,檢查檢查內務,基本上就是無所事事地在屋子裡呆着,大家都樂得玩玩牌,聽聽歌,看看書,打打電話,落得個難得的清閒,我就喜歡搬個馬紮坐在門口,看着雨。下雨是好的,什麼都能沖刷掉,什麼看起來就跟新的一樣,空氣都是清新的。每每下過一場雨後,我都覺得是一個新的開始。剛上大學的時候,去學校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我覺得很開心,第二天雨停了,我便覺得新的一切都開始了。剛到部隊的時候,也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再加上有些霧氣縈繞,就讓這一次的開始是那麼的迷離。看着這雨半小時了,我絲毫不覺得膩味,還真想找個由頭在雨中活動。還沒有外訓的時候,有一次下雨,我樂呵呵地拎着垃圾簍去倒垃圾,故意走得很慢,感受這雨淋在身上的愜意,不想被連長撞見了,說我夠笨的,明知道下雨還走那麼慢。
三天後,雨停了,空氣清爽,涼意絲絲,把之前的暑氣都退了大半,這靶也該開始打了,又是一片忙碌。雖然我還在警戒,卻也開始緊張起來,越是臨近自己打,就越是緊張了,畢竟從來沒有打過,也就摸不準是自己害怕聲音大還是威力大。只是,再怎麼害怕,還是得硬着頭皮上了。
打靶當天,班長還是一臉不放心,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知道,他想問我敢不敢打,卻又怕問了傷我自尊。我很想告訴班長說你問吧,不會傷我自尊的,因爲頭一2天已經有十個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了。我也頭一次總結了一下自己在戰友們心中的形象:素質差,膽小,懦弱……劃過的傷感很快就被臨近打靶的緊張感所代替。我所安心的是,班長不會看着我打,輪到他們去警戒了。
這應該算是我第一次真真正正踏入靶場,半圓形環繞的山裹着一片空曠平坦的草地,甚是寬廣的樣子,而且還瀰漫着雨後清新的泥土味。我向山上望去,遠遠飄揚着警戒旗,我想,此刻班長應該正在那裡吧。大家都在爲打靶前忙碌着,做着各項準備工作。一切準備就緒,就準備開始了。李正軍作爲老兵,帶頭去打第一彈,他倒是一臉輕鬆,起身的時候,示意我要堵住耳朵,我這纔想起弄了些衛生紙塞到耳朵裡。
我始終坐直了身子,探着腦袋看着他的每一步行動,走到射擊位置,他身邊的幹部給他裝了一發彈,這邊營長用對講機下命令開打,接着就是幾秒鐘的一片死寂,讓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轟——一聲,一發彈已飛出,在更遠的地方炸開,聲勢浩大,更震驚的是,一陣衝擊波向後襲來,身子就如同被人往後推了一把似的。我不由得更緊張了,這隔着兩百多米遠都這樣,就杵在那打是什麼效果啊。還在擔心的時候,又一發出去了。李正軍完成了他的射擊,稍微可惜的是,都沒有正中靶心。
接下來一個就是我了,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副班長拍了拍我肩膀說,不要緊張,沒事的,好好打。
我點了點頭,起身去領彈,手裡握着兩枚火箭彈,那感覺真是奇妙,想着不一會兒這兩枚彈就要被我打出,竟也隱隱有所期待了。走到射擊位置,我這才發現要給我裝彈的是排長。排長讓我端好火箭筒,然後他給我裝好彈。
排長說,別扣扳機,等營長下命令了再打。
我嗯了一聲。
排長說,緊張不,說實話。
我說,有點。
排長說,第一次都這樣,正常。我去年打過,我是知道的,你坐在後面感覺威力很大,衝擊波也很大,但你現在端着它,它又沒有後座力,聲音也不比你在後面聽着的響。就跟你新兵連投手榴彈一樣,遠遠地聽着怪響,等你自己投出去,再臥倒隔着那矮牆的時候,聲音反而沒那麼響,悶悶的。這個也差不多。
我說,我心裡有底了,我會打好的。
排長說,那就好。那個,我聽說了,連裡有十幾個人問過你敢不敢打是不是。
我不知如何作答。
排長說,這幫王八蛋,連務會上連長早預料到了,讓各個班班長回去交代不許問這個問題,沒想到還是問了,我回3去得給他們長個記性,不用你說,我都知道是哪些人了,不然我也不可能知道有那麼多人問你。
我說,排長,你是在安慰我還是在打擊我。
排長正準備說話,對講機裡傳來營長的命令,排長趕緊退到一邊,示意我開打。
山谷裡異樣安靜,上百雙眼睛看着我,等着我的開火。透過瞄準孔,靶子好小,靶心更小了,我不自覺地推了推眼鏡,按照要領,屏住呼吸使身子保持靜止不晃動,在瞄準靶心的一剎那,扣下了扳機,我看着那火箭彈飛出去,那份暢快與震撼實在無以言表,只感覺這世界彷彿都被我征服,安靜乖戾地被我踩在腳下。耳朵開始嗡嗡作響,這下是真的什麼都聽不見了,我惶恐地對着排長說,排長,你不是說聲音不大嗎,你騙我,我耳鳴了。
排長壓低我,伏在我耳邊說,小聲點,想讓營長聽見是不是。我不騙你,你能放得開嗎,不怕老實告訴你,我去年打了之後,耳鳴了半年。
說完,排長趕緊給我裝上第二發,然後示意我閉嘴,安心打靶。有了第一發開路,再加上本身已經耳鳴了,倒也無所謂了許多,從容地完成了第二發。看排長表情估計他用了很大力氣發出很大聲音告訴我可以回等待地域了。我一路小跑着,如釋重負。剛準備坐下,副班長就示意我不要坐下,指了指指揮所,我看着營長在看着我,連長也站在他身邊。不管什麼,跑過去再說。跑到營長面前,營長的嘴動了幾下。
我說,報告營長,我耳鳴了,聽不見!
連長湊上來說,營長說你打得不錯,兩發都正中靶心了!
剛纔光顧着耳鳴了,都沒有關心打靶的情況,現在的結果倒是出乎意料呢。心中不免泛起喜悅來。看着營長和連長說了幾句後,連長又湊上來說,你先回去坐着,小夥子今天不錯啊!
我喜形於色,說,是,連長!
回到等待地域,我一切情緒都被喜悅所取代,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好小,我只看着他們笑着,不敢出聲,我知道,我現在說話聲音肯定是很大的。我現在只想着連長剛纔說的話。我再一次被肯定了,之前因爲訓練而對副班長產生的厭惡也煙消雲散了。倔脾氣的我不會感悟是副班長的嚴格成就了我,我只會覺得是他想整我而歪打正着了,或者說我今天運氣好,瞎貓碰見死耗子了。這方一想,倒是證明了我果然是個悲觀主義者。打完後,我的期許就是能讓全連都知道今天的發生,讓他們知道,他們用自己的話扇了自己的耳光。接下來副班長打得很離譜,居然有一發都沒有上靶。建兵上去後,也是兩發命中靶心。這個結果讓4我很是開心,建兵本身就很努力,能力也很強,兩發中靶心是實至名歸。
我對着建兵說,建兵啊,你真棒。
建兵對着我微笑着,我又重複了兩次,他依舊沒有反應,看來,他也耳鳴了。我扯出耳朵裡的衛生紙,扔到一邊,感嘆這衛生紙沒有發揮一點作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我開始感覺到了耳鳴帶來的不便,聽不見起牀的哨聲,聽不見點名時叫我的名字,說話聲音很大,搞得我很不自在。
我聽根生說,那晚點名,連長表揚了建兵,但是沒有表揚我。情理之中,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沒有那麼好的情緒去想是我自己做得不夠好,非得死活較勁弄得更好。我依舊如此懶散,被動地做着很多事情,有時候被推到前面也是不得已的,我不得已,他們也不得已。根生告訴我說,就連副班長都跟班長說連長這樣太明顯了,只表揚了建兵,怕會影響我的士氣。班長表現得有些窩火,然後又叫李超去門口讓老鄉燉了一隻雞,算是犒勞我。那天晚上,我真的不是在較真,只是看到建兵他們班桌上多加了兩個菜,理由是建兵今天打靶很出色,然後我們吃着班長掏錢買的燉雞,我就是忍不住,邊吃邊流淚,默默地。班長被我整的沒了胃口,坐在那生悶氣,副班長拍拍我的背以示安慰,李超和戴天龍一臉無奈,沒動筷子,根生猛往我碗裡夾菜,氣呼呼地說,吃,管他們幹球呢,咱吃咱的,明天出去幹活兒的時候,找老鄉買西瓜吃去,我請客。連長不待見咱也沒啥大不了的,咱自己班的人待見就行了,以後誰敢說啥我就揍他。
悲涼不過如此。看不慣我麼,看不慣我就讓我難堪唄,不然還能怎樣,只是在給我難堪的時候要選好時候,不要在一個班都氣氛灰暗的時候來,這樣做只能說是個傻子。這傻子就是曹虎,他說,瞧你那點出息,動不動就哭,還大學生呢,技不如人就算了,打得不好竟丟人了吧。
他的話在這個時候不足以刺激到我,我正沉浸在更爲濃厚的悲涼中,也懶得搭理他。他班長好搭理他,聽他這麼說完了,就讓他打着揹包跑五公里去了。
一直以來,我都有點得過且過,現在,我不斷受着打擊,我只能說我不是強人,我只想做我自己,走自己的路,朝着自己的方向,只是現在在這個地方,不得不做很多我不想做的事情,我能做的就是儘量做好,靜待離開,只是我這樣好像是錯的,所以很多人看我不爽呢。之前我可以選擇漠視,現在我怎麼樣做不到了,我想,我是不是需要換個環境呢,我擡起頭,對着班長說,班長,讓我去炊事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