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幾乎難以反駁,因爲這項將豪強遷徙的制度,確實沒有傳下來,所以拓跋鬱律只好回到之前的話題,又道:“但這些世族中,有很多像楊家這樣的,是從先秦時期流傳下來的。”
“楊家有傳承,但能揚名至今,靠的已經不是血脈。”陳止搖了搖頭,“如今的楊家,和先秦的楊家,血脈想通,而本質不同,我知道你覺得此言籠統,那就再說一家,這一家,你肯定熟悉。”
陳止笑了笑,壓低聲音繼續道:“既然提及楊家,那有個家族,更該提及了,漢有三興,你覺得季漢選錯了制度,爲何光武復興漢室的時候,沒有恢復古老的遷徙制度呢?不僅如此,世家的成長,大部分還是在次漢完成的,你總不會以爲,天下諸多世家大族,是季漢建立之後突然冒出來的吧?他們是從什麼時候發展的?甚至季漢之前,羣雄割據,那些人又都是出自哪裡?”
拓跋鬱律一愣,正要說話,但心中一想,嗓子卻是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來。
“光武之家在南陽,其實南陽宛城,爲天下富豪匯聚之地,光武外祖樊家,家田廣闊,閉門成市,其姊丈鄧晨爲鉅富,後結交各家,至河北羣豪歸附,乃成大勢,其本身就是世家大族聚集在一起的勢力,此乃根基,以此成事,比起劉氏宗親,更似地方豪強,這與楊家比起,豈不是更爲迥異?豪強立國,如何反過去遷徙豪族?不是自掘根基麼?事實上,
光武皇帝不僅沒有遷徙豪族、打壓世家,還規定了田租三十稅一,重士善卿,美名傳揚。”
“陳君所說也不過兩家,而且那鄧惠侯,還因光武皇帝起兵,被抄了家。”拓跋鬱律本能的反駁,但語氣已經弱了很多,同時着眼的地方,也不再是大的制度,而是糾結於歷史細節。
“只有兩家?”陳止搖了搖頭,不客氣的指出,“雲臺二十八將,豪族者十之六七,皆立大族,指責季漢未能治理世家豪族,純屬冤枉,按這個說法,那宣武一統前,幾十年戰亂,莫非是光武之錯?因他不滅雲臺衆將、不絕公卿士族,不斷王朝根基,以至王朝二百年滅亡?豈不可笑?再者,董卓亂政,軍閥割據,哪家不是世家出身?麾下又有幾個不以世家爲重?”
拓跋鬱律嘴脣微動,擡手擦汗,終究說不出話來了。
陳止卻沒有停下,依舊說着:“曹操重荀氏,荀氏加入之後,廣引鄉黨,叔舉薦其侄,侄舉薦其友,友又有親,親又有其友,最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若是布衣起家,這羣人豈能服氣?”
“袁紹兄弟,四世三公,累世望族,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是以衆望所歸,北霸幾州,南稱皇帝,普通小族,豈能效仿?”
“劉表漢室宗親、名望傳天下,爲八駿之一,因此以客身鎮荊襄,娶大族之女,方能有人相從,若是無名小卒,豈可爲之?”
“孫氏父子,前後三代,經營多年,那孫策借兵歸家,靠鄉親友人,才能以小博大,期間不知多少次搏命,就爲彌補家世與名望的不足,最終乃至身死,託弟於故交與宿老,叮囑孫權,內事、外事,皆與世家妥協,方可行之,否則昭烈皇帝未必能取而代之!”
“這般幾家,若他們一統天下,是否就沒有九品之法?就沒有世家之大?”
一口氣說了軍閥割據時的幾大勢力,陳止微微停歇,看着額頭見汗的拓跋鬱律,他微微搖頭,有些感慨的道:“便是昭烈皇帝,斬黃巾起家,因無名無財,更無家世,連宗親之名都無人相信,朝廷說好的封賞,得在洛陽苦求多月,勉強得一縣尉之職,後來朝廷爲理秩序,將黃巾軍功得官之人罷黜,派督郵去各地,以種種藉口,削減職位,昭烈皇帝無從拒絕,只好自編一場鞭打之戲,在去官職前勉強謀一點名聲,前路漫漫,但靠着名聲,他才能漸入世家之眼啊。”
拓跋鬱律越聽,這臉色越是變幻,這些人的名字,他當然知道,都是歷史上的人物,留下了名號,但過去觀史,只是看到他們如何叱吒風雲,如何金戈鐵馬,現在聽陳止這麼一說,才驚覺,這些個人,確實都有着相通之處,心裡的驚疑,逐步平息,開始信服起來。
陳止則被勾起思緒,臉上浮現出追憶之色。
前世,他也曾妄想做番事業,但瞭解現實之後,就息了念頭,他一個沒有名聲和背景,乃至來歷都說不清的人,在那個世道直接被看做流民,哪裡有成事的可能?
世家,不是兩晉突然冒出來的,東漢末年就已徹底掌控了社會的方方面面,制定無數規則,沒有九品,亦不逞多讓,不是一個穿越者,靠着一個口號、兩塊玻璃、三個肥皂,就能打破的。
於是,陳止只能退而求其次,擇一家諸侯投靠,即便這樣,也需要極高門檻,比如曹操麾下,有招賢館之說,但敢去的人,多有跟腳來歷,更不要說,更多的人是彼此推薦,陳止一介白衣,怕是有招賢館也進不去,進去了也無人舉薦,有人舉薦……
都有人舉薦了,還要去召賢館?
慢慢的,他的目光落到了劉備的身上。
和後世認知不同,這位劉皇叔算是羣雄中根基最差的,所謂皇叔,最初無人相信,也無人在意,更別說靠個皇叔名號招搖撞騙,皇帝都不頂用,
何況你個皇叔?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陳止都沒聽過和他有關的消息,差點以爲自己的蝴蝶翅膀,把這位傳聞中,靠着眼淚哭出一國的帝王,給扇沒了。
不過,最後他知道自己杞人憂天了,那個時代的交通和通訊條件,加上世家大族對消息和知識的壟斷,別說陳止,就是地方官吏,沒有特地傳信,也很難知道,有劉備這麼一號人物,就是知道了,也不在意。
那個時候,隨便找百多個人,興許就能找個皇叔、皇伯什麼的,不差劉備這一個,這個稱號,可以錦上添花,但也得等皇帝認你了再說,怎麼讓皇帝認你?
最起碼,你得從草鞋專賣鋪,一路打拼到一方諸侯,最次也得是省長那個層次,再往中央這麼一去,指不定就能得到官方認證了。
這樣的情況下,陳止第一次聽聞劉備,就是有關鞭打督郵的事了。
而就連這件事,都是劉備精心策劃的,是他在不知前路如何之時,咬牙拼出的一點名聲。
督郵,乃朝廷派去考察地方官員得失的官員,有很大的權柄,可以臨機決斷,奪官去職,而派出督郵的大背景,實是源自朝廷的一項善政――
當時漢廷財政艱難,又有各地反應,那些沒有經過正規途徑,靠着黃巾軍功得官之人,在各地倒行逆施,擾亂了很多地方。
這也正常,馬上打仗的人,突然爲政一方,不是科班出身,能做好的是少數,而且那個時候,只能通過戰功出頭的人,多不是世家子弟,得不到教育機會,很多都是文盲,而且過去貧窮,一朝權在手,哪有不橫徵暴斂、貪、污】腐、敗的。
正因如此,不知有多少投訴直奔京城,促使朝廷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就是將這些得官的野路子,都給擼下來。
如此一來,就苦了真心要有一番作爲的了,因被貼了標籤,成了一個整體,個人的能耐反而不重要了,只要你是黃巾軍功得管,都得下馬。
劉備就是這羣倒黴蛋中的一員。
當然,也有少數世家子弟是順着黃巾之亂而起,但這羣人沒有人會去找他們的麻煩。
不過,朝廷做事講究個名正言順,總不能平白就把人家的官職拿掉,這也顯得朝廷刻薄寡恩,所以督郵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派將出去,最不缺的就是種種藉口,順理成章的拿掉,再宣之於衆,讓人覺得是爲民做主,輿論士林宣傳一下,馬上百姓就交口稱讚。
不知道有多少黃巾起家的人,栽在這個上面,還因此壞了名聲,不得翻身,而且因爲通訊的問題,這邊下馬了,那邊還不能及時得到消息,往往沒有警惕。
但劉備不然,他在督郵上門的第一時間就有所警覺,很快發現了對方目的,並且意識到自己無法抗衡朝廷的意志,索性演上一場,說是這督郵要吃喝拿卡,要貪墨民脂民膏,所以他劉備不屑與之爲伍,鞭打一番,掛印而去。
不要覺得掛印而去,是多麼瀟灑,當初劉備爲了這麼一個官,在京城求爺爺告奶奶,最後還是沾了別人的光,被捎帶上,才能爲之。
現在官印一扔,前路如何,他根本就不知道,他又不是穿越者,不知道天下將亂,不知道漢室將頹,不知道羣雄並起,也不知道天下三分。
那個時候的人,還以爲漢家還當三百年。
就這麼一個不起眼的人,咬牙扔掉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官印,不知未來如何,走的時候,聲情並茂的一番演講,刻意淚如泉涌,以此養望,被百姓所記。
無權無勢無世家,只能從名望着手,最起碼,他比陳止多了清白名籍,還可爲之。
就是這麼一番手段,非但沒有讓朝廷得到名聲,反讓劉備刷了名望,不過後世之人,往往記住了劉備的演技和眼淚,將他描述爲反覆無良之輩,忽略了他的手段和警覺,彷彿這是個事事靠人的淚包。
“成事從來無善輩,但說立國稱帝靠的是眼淚,那不是對其他人的侮辱麼?豈不是說,這個時代絕大部分的人,都比不上一個只會哭的?這種邏輯,小孩子都能明白,難道還會有人被迷惑?哭能哭來天下,那天下人應該都不會哭。”
搖了搖頭,陳止收斂思路,停下追憶,看到對面的拓跋鬱律,正眉頭緊鎖,思考着問題,知道對方終於意識到一點問題了。
不過,很快拓跋鬱律又問道:“就算如此,但九品之法,終究還有侷限,爲何當初不多考慮一些?”事到如此,二人的對話,已經由單純的局勢分析,有了變化。
“當然不是,我在秘書省爲官的時候,看過幾本文獻,上面對九品法的描述,和如今不同,觀其行間之意,這九品法在建立之初,本意是調節士族流動的方向,掌控士族輿論,乃至接納士族意志的嘗試,不只是九品之法,就連之前用官僚代替世卿,也是爲了倡導價值取向,打破地主豪強對權柄的掌控,只可惜,讓狐狸制定法度管理狐狸,再由狐狸去長期執行,又怎麼會不變味?”
拓跋鬱律一愣,沉思片刻,最終拱拱手,露出了心悅誠服之色,點頭道:“原來如此,在下這次是真的受教了,也知道該如何做了,有話要對陳君明言。”